33
「醒醒。」
冷。好冷。他模模糊糊听到声音。感觉声音很远,不管它,伸手去抓被子却发现——
「醒醒,库柏。」
——类似松针的一团东西扎著他的手,而且床很硬。库柏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在床上,也没有被子,只有乱七八糟的衣服堆在一旁。一片松树林,一条潺潺小溪,雪伦半梦半醒发出呻吟。头顶上有个人影。
约翰.史密斯说:「起来。我想让你看样东西。」他转身走开。
库柏眨眨眼,揉揉眼睛,身体僵硬又痠痛。
身旁的雪伦动了动身体。「怎麽了?」
「我们睡著了。」
她猛地坐起,充当毯子的外套滑了下去,露出双峰——小巧而坚挺,乳头像葡萄乾。「怎麽回事?」
「他要我跟他走。」他指著远去的背影。天色渐亮,林子裡已经透出些微色彩。
「喔,」她说,还没完全清醒。「好吧。」
「我可以留下来。」
「不用。」她把脖子转向一边,脊椎劈啪响,身体一缩。「这是我们第二次那麽狼狈醒过来,一定得想个办法改善。」
「我愿意练习,如果妳也愿意的话。」
她含著微笑说:「快去吧。」
史密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也不看他有没有跟上。因为他知道我会跟上去。库柏看看雪伦,看样子她也是。
「没关係的,」她说,「真的。」
他站起来,全身骨头快散了。他不由得想起昨晚的情景:两人像默契绝佳的舞伴,她骑在他身上,沐浴在月光下,头往后仰,头髮飘飘,地中海人的古铜肤色衬著银河遍洒的星光。两人都刻意放慢速度,先慢,再快,再慢,直到精疲力尽。之后她瘫在他胸前,温暖而芬芳的身体贴著他,本来不打算睡著的,只是眯一下……
「哇,昨晚是第一次。」
她露出专属的斜嘴笑容,说:「开始想像第二次吧。快去。」
他找到裤子,然后套上。雪伦说:「等等。」伸手抓住他的衬衫,给他绵长而深情的一吻。他几乎闭上眼睛,睁开眼的一瞬间发现她也一样。
「好了,」她说,「我厌倦你了。」
他噗嗤一笑,摇摇晃晃地跟上约翰.史密斯,边走边扣衬衫。
现在大约是清晨四点半到五点左右。薄雾低垂,天色逐渐转淡,遮住了星星。他呼出一团团白雾,头也还像雾一样模模糊糊。他不勉强它,专注在肢体动作上,努力让抽筋的双腿恢复血液流通。他知道各种念头会逐渐浮现,昨晚的记忆也是,不会因为一夜激情就抛在脑后。
赶上史密斯的时候,他已经……已经如何?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他不再确定那是什麽意思了。不再是过去那个自以为是的探员?愿意为国家杀人的理想主义者?还是教自己的小孩痛恨恶霸的父亲?
全美头号通缉犯双手插口袋,眼睛望著库柏前一天就注意到的山峰,峰顶像手指从山脊伸出来。「你的平衡感如何?」
库柏看著他,在脑中排演各种自作聪明的答案。接著他抬起步伐,往最高峰的山脚下走去。史密斯跟在他后面。两人默默往前走,山路转眼变得陡峭,林木铺成的植被逐渐消失。一开始,库柏的脑子不停打转,重播昨晚听到的一切,巴不得从中找到一、两个漏洞。然而不到半个小时,坡度已经陡到让他无法思考,只能专注在脚步上:跨步、跨步、跨步、呼吸,跨步、跨步、跨步、呼吸。不多久,他使用双手的频率已经跟双脚相当,粗糙的岩石磨著他的手。尖峰底下遍布碎石,散落一地的滑溜碎石在他脚下滑动,喀喀作响,险象环生。每走一步都有可能抓错岩石,跟著碎石滑落,就算保住命也会摔断腿。两人都气喘如牛,库柏的衬衫已经溼透。
远看像手指的山峰,原来是五十码高的厚重巨石。史密斯从一边爬上去,库柏从另一边。他张开大手牢牢攀住,脚下逐渐悬空,满怀自信地往上爬。有一度脚踩的石块应声碎裂,心跳瞬间暂停,但他的手紧握不放,提脚塞进某处细缝中,继续往上爬。过了几分钟,库柏把头一仰,看见峰顶只离二十呎远了,突然活力百倍,急起直上。史密斯休想在这裡击败他。
如果这是一场比赛,就得看重播画面才能确认谁是赢家。库柏以为自己以「一鼻之差」赢了史密斯,因为是他先撑起身体,一头挺向岩石峰顶。下一秒两人就坐在世界的屋顶上,一瞬间甚至相视而笑,没有其他想法,没有约定承诺,纯粹只是两个共同完成一件事的男人,分享著彼此的傻劲和喜悦。
峰顶约有八呎宽。库柏爬到另一边往下看,第一次有肠胃翻腾的晕眩感。这边的山脊直降而下,高低差有四百呎。他赶紧往后退,盘腿坐下。破晓了,天空亮晃晃,但太阳仍羞于见人。「景色很棒。」
「我想你应该会喜欢。」史密斯看著自己的双手说。他擦伤了手,抹抹裤子擦掉血迹。「你还好吗?」
库柏听出这个问题的多重含意,一瞬间看穿了眼前的男人。在这裡绝对不能只看表面发生的事,永远有各种不同的层次。史密斯无法切断自己的策略思考,就好比库柏无法切断自己的模式推论一样。
即使是此时此刻也一样。「刚刚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麽?」
「海伦.艾普尤斯。艾普尤斯打造了特洛伊木马,而海伦是引发特洛伊战争的女人。根本没有什麽女人在等你来,不过是个笑话。」
史密斯浅浅一笑。多重含意。天晓得有多深的含意?
「所以我们攻顶了,」库柏说,「为了象徵性的目的,是吗?两个男人来这裡等待日出,什麽行李都没带。带了也爬不上来。」
「差不多是那样。」
「昨晚你告诉我的事,都是真的吗?」
「是。」
「那就这麽办。我要的是真相。没有该做的事、该完成的目标,没有心机算计、自圆其说,也没有檯面下的理由,只有真相。」
「好。」
「因为,约翰,我现在正好到了某个顶点,我是说情绪,完全有可能突然就决定把你从这裡推下去。」
他看得出史密斯信了他的话,狠话发挥了作用。但史密斯也不是省油的灯;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绝不是个懦夫。他说:「好,不过要有来有往。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一个问题,同意吗?」
「可以。是你炸掉了证交所?」
「不是,虽然我原本想。」
「你埋了炸弹。」
「对。我同时也要艾丽克斯.瓦兹奎兹著手瘫痪军方的应变系统,此外还有几起攻击行动,只是后来都中断。」
「为什麽?」
「因为吃了瘪。」史密斯脸一沉,那表情背后肯定有困窘的成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低估了对手的心狠手辣,犯下致命的错误。」
「解释。」
「证交所本身并无战略价值,对我并不构成威胁,摧毁它只是象徵性的一击,有时反而效果最好。我想让全国同胞重新想一想,如果我们要有共同的未来,那就得朝这个方向去思考。」史密斯举起手,然后展开双臂。「于是我计画炸掉证交所,但要趁裡头没人的时候。」
「说得简单。」
「不只是说说,库柏,那才是整个计画的重点。如果我们要和平共存,一般人就不能再千方百计排挤我们,摧毁证交所只是表达这个主张的一个手段。但屠杀无辜人民对我有什麽好处?只会破坏我们的目标。实际上也是如此。」
雪伦说过同样的话,当然是从史密斯这裡听来的。库柏说:「把证交所当作攻击目标就有可能伤及无辜,这个风险你不可能不知道。」
「这是计算过的风险。我不是期望证交所会空无一人,而是计画让它空无一人。」
「很成功嘛。」
「我说过,我吃了瘪。」
「原本的计画是什麽?」
「寄出影片向各大媒体宣布我打算在隔天两点炸掉证交所,任何企图解除炸弹的行动,都会导致我提早引爆。在那之前,他们可以把人撤离,清空现场。」
「那为什麽没寄?」
「我寄了。」
「你……什麽?」库柏不断插话,这是以前审问犯人养成的习惯,而对方的答案让他大吃一惊。
「我确实寄了,而且还同时寄给七大媒体,包括CNN、MSNBC,甚至FOX这些频道。」
「可是——」
「可是你没看到。」史密斯点点头。「对。我就是在这裡被将了一军。」
「你是说你寄出了警告,但那些媒体——」
「完全没有报导。一个都没有。爆炸案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有七家所谓的独立媒体知道我要炸掉证交所,也知道引爆时间就在两点左右,如果不报导,就会有人白白送命。结果总共葬送了一千一百四十三条人命。」
库柏再度觉得天旋地转,儘管他并没有坐在岩石边。「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封锁了消息?」
「没错,而且总共封锁了七次。该我问了。谁有能耐做到这件事?」
库柏迟疑。
「谁能够说服或是强迫七家独立媒体隐瞒消息?黑帮可以吗?恐怖分子可以吗?」
「不行。」
「对。只有体制裡的人可以。只有体制本身办得到。」
「又是德鲁.彼得斯。」
「也许。」史密斯耸耸肩。「我不确定。我只知道,当我发现他们没有公开影片、政府也没有撤离民众时,我很清楚炸弹要是引爆会有什麽后果,于是我採取了紧急应变措施。」
「雪伦。」
「没错。」
库柏回想六个月前的那一刻:他从走廊跑向她,雪伦抬起头,要他站住,说他不了解状况。我的天啊。
要是库柏没逮到她,雪伦能够成功阻止炸弹引爆吗?他快要崩溃的良知难道又要再添一笔罪愆?
「谁可以从这种事中获利?你说呢?炸毁证交所对谁有好处?」
「你刚刚已经问了一个问题。」
「就当这是后续问题好了。」
他知道答案,不仅是史密斯想听到的答案,也是隐藏了残酷真相的答案。昨天,他还无法想像亲口承认,但今天早上,看著第一道曙光劈开地平线,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心裡的答案:「想要引发战争的人。」
「答对了。想要引发战争的人。相信战争会让他们掌握更多财富、更多权力的人。甚至还有少数真心相信有必要诉诸战争的人。历史上确实有些不得不打的战争,但自相残杀的战争从来就没有正当的理由。那些想要引发这场战争的人,只是想从中获益。」
「如果你没有引爆炸弹,为什麽会爆炸?」
「这是你的问题吗?」
「就当是后续问题。」
史密斯笑了笑。「五颗炸弹都有无线电引爆器,频率都设有密码。只有我知道密码。」
「那怎麽会——」
「因为我发出了警告。」
史密斯不再说话,让库柏自己想通。「你发出的警告让某人有时间找到炸弹,破解密码。」
「我说过了,我没想到对手如此心狠手辣。我知道他们痛恨我,也知道他们想挑起战争。即使是我也无法想像他们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炸掉自己的大楼,害一千多人丧命。」
「可是……为什麽?」
「人永远会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
库柏想了想,不无道理。「下一个问题。那其他的又怎麽解释?」
「其他的?」
「你做过的其他事,暗杀、爆炸案、病毒攻击等等。」
良久的沉默。阳光劈开地平线,染红了东方的天际。就在这个时候,库柏听到鸟叫声,虽然四下不见小鸟的踪影。
史密斯终于打破沉默。「你是在问我,我的手是否乾淨吗?不是。很抱歉,既然你想听真相。」
「你终究是个恐怖分子。」
「我在抵挡一场战争。我在为跟我一样的人争取与生俱来的权利。为了你,为了雪伦,还有千千万万跟我们一样的人。比方你女儿。」
库柏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小心点,约翰,你最好小心点。」
「少来这一套。」史密斯不愠不火地看著他。「你想杀了我吗?你办得到的,打架我不是你的对手。昨晚我就知道你有这个能耐,今天带你上来这裡,我心裡也很清楚。你不希望我提凯特的事?好吧。但想把她送进学园的人可不是我。」
「不会有那种事。」
「为什麽?因为你要把我从这裡推下去吗?」
「因为……」德鲁.彼得斯的话在他脑中响起。你女儿永远不会接受测验。无论发生什麽事,我都会照顾你的家人。
他双腿一软,膝盖著地。到此为止。拜託。够了。不要连他们也拖下水。
我会照顾你的家人。
「没有人的手是乾淨的,」史密斯说,「我、雪伦,还有你,都一样,然而最血腥、最暴力的还是体制本身。新世界不断打造新配备,每一种配备都在滴血。该我问了。你希望你的异能女儿活在什麽样的世界?说到这,你又希望你的正常儿子活在什麽样的世界?」
他奋力呼吸。我会照顾你的家人。因为他一厢情愿地想要保护家人,因为他的盲目,反而把家人推向危险的深渊。为了保护他的孩子,他反而引狼入室。
不可以。
「证据,」库柏说,「雪伦说你有证据,可以证明你说的这些事。」
「那就更说来话长了。」
「我有的是时间。」
「到单眼镜餐厅见过海姆勒参议员之后,我本来要回家,却有家归不得。我家附近来了好多警察,探照灯往我住的公寓裡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但想也知道,除了逃,没有第二条路。正好称了彼得斯的心。假如直接抓到人,又何必创造约翰.史密斯这样的神话?最好让他逃走,让他躲进暗处,变成家喻户晓的大魔头。这样又会有资金滚滚而来。」他发出冷笑。
「所以我逃走了,把自己从激进分子变成斗士,开始建立自己的军队。我想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于是开始挖掘内幕。
「没多久我就发现是衡平局。你的单位拿到的好处比谁都多,可是那不足以成为证据。是谁、为了什麽,这两个问题解开了。接下来是:怎麽办到的。」
「所以呢?」
「有人策画了那场大屠杀,跟窜改影片是同一个人。很厉害的作品。一定得做得完美无缺,至少不能差太远,那就表示出自异能之手。一个对影像和媒体就像我对西洋棋或雪伦对人群一样在行的异能。只要掌握这点,我就找得到人。」
「结果呢?」
「我问了他很多问题。」史密斯不著痕迹地说。
「你拷问他。」
「没有人的手是乾淨的,记得吗?那个人毁了我的人生,威胁到我们族群的存亡。没错,我是彻底问了他话,他很快就招了伪造影片的事。」
太阳快速升起,空气愈来愈暖和。库柏直视太阳,问:「既然握有证据,为什麽不公诸于世?」
「什麽证据?一个被恐怖分子刑求的异能所说的话吗?谁会相信?你会吗?不会有人当作一回事。我需要更有力的证据。」史密斯把手放下,转身面对库柏。「最后终于让我找到了。那个人说,你那位局长很清楚,要是单眼镜餐厅屠杀案的真相曝光,他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彼得斯做好了万全的防护措施。」
「什麽防护措施?」
史密斯叹了口气。「这就是令人沮丧的部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一段影片,可以在紧要关头时用来保命。那个异能说他只帮彼得斯窜改了程式设定,至于影片内容,他一无所知。」
「你相信他的话?」
「我问得很……彻底。」
我想也是。库柏把对刑求的想像放在一边,专心想史密斯说的话,强迫自己抛开个人情感,把它当作一个问题来思考,让自己的天赋自由发挥。「你知道有证据,但不知道在哪,即使知道,你也没有把握拿得到。至少不可能直接拿到。你要我帮你去把证据找出来。」
「没错。」
「我不知道该从哪裡下手。」
「你会想出来的,那是你的拿手绝活,这不就是你找到艾丽克斯.瓦兹奎兹的方法?再说,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德鲁.彼得斯。」
他说的没错,库柏心知肚明。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爬梳脉络。东西绝不会在应变部总部或彼得斯他家。一旦出了乱子,这两地都会被封锁。彼得斯要选就会选安全的地方,一个在紧要关头也能顺利进出的地方。「下一个问题。」
「我以为换我了。不过,你问吧。」
「你说的话有一定的说服力和可信度,但彼得斯说的话也是,衡平局也一样。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证据。」
「影片就是证据。」
「可是你没看过,你不知道裡头的内容。据我所知,那只会证明你就是应变部所说的大魔头。」
「对。」史密斯语气平静,就像个承认论证犯了谬误的逻辑学家。
「好吧。」库柏又站了起来,走向岩石边缘,俯瞰宽阔而明亮的世界。「我会找到影片的。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你的目标。」他转身注视史密斯。「你最好祈祷影片裡有你期望的内容。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真面目,随时可以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我相信你可以,」史密斯说,「我依靠的就是你放手一搏的决心。」
「即使那表示你会赔上性命。」
「当然。因为唯有放手一搏的人,才有胆量跟彼得斯正面交锋。天啊,库柏,你以为我一开始为什麽要派雪伦把你带到这裡?」
库柏的双手一紧,肠胃突然整个打结。「什麽?」脑袋又开始快转,得出另一个他不想要的答案。「你说『派雪伦来』是什麽意思?」
「啊。」史密斯脸色一沉。「抱歉,我以为那部分你早就猜到了。」
「『派雪伦来』是什麽意思?」
史密斯叹了一声,然后起身,双手插进口袋。「很简单。我需要你,所以派雪伦去找你。我要她前往芝加哥捷运站月台,也安排了路线,把你一步步带到我面前。先让你见到莎曼莎还有这世界对她的意义,然后让雪伦带你去李晨家,让你见到他女儿和她的朋友。接著让你透过艾普斯坦来找我,一来我知道他会为了保护他的梦想出卖我,二来我知道你以为要找人穿针引线才找得到我。昨晚我站在阳台上抽菸,也是为了引你爬上阳台。
「抱歉,库柏,我是个西洋棋手,必须把小兵变身为后6。」史密斯耸耸肩。「所以才会这麽做。」
6西洋棋的小兵走到对手底线时可变身为战力最强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