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伊姆布莱恩
虽然我们可以肯定这个童话中的许多角色真的生活在地球上,要确认他们的真实性却比较困难。在我们的故事写下来之前的几个世纪,它们只是作为口头文学而传播,因此很容易改变,每个传播者都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进行渲染。结果,到了今天,它们更像是传奇,而不是历史,它们的价值——除了编纂故事之外——基本上只在于道德教育。然而,英国第一位伊姆布莱恩的故事却是个值得注意的例外。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历史真实性站得住脚的童话之一,其描述的故事不仅被许多同时代的来源证实,更是得到了伊姆布莱恩本人的证实(见她著名的教皇通谕著作《尾羽集》)。所以我认为这是本童话集中最重要的一则,既是道德寓言,也是精彩的轶事,还是一则重要的异能人编年史记录。
米勒德·纳林斯
第一位伊姆布莱恩并不是一位能变成鸟的女人,而是一只能变成女人的鸟。她出生于一个苍鹰家族,家人都是凶猛的猎手,但她不喜欢像姐姐那样越长越胖并只在地上活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里,她的个头猛然改变了,把姐姐们从巢里挤了出去;她那奇怪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也破坏了捕猎。父亲给她起名叫伊姆妮,在苍鹰的语言里,这个单词的意思是“奇怪的家伙”。从她能够抬头的那天起,她就能感受到这个名字给她带来的压力。
苍鹰有领土意识,而且生性骄傲,最喜欢来一场痛快而血腥的战斗。伊姆妮也不例外。当家族和入侵者之间的地盘争夺战爆发,她决心要证明她和兄弟们一样勇猛,于是她勇敢地参战了。入侵者比她们个头更大、更强壮,但是,即使孩子们开始在战斗中死去,伊姆妮的父亲还是不肯承认失败。最后他们击退了入侵者,但伊姆妮受伤了,而且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已经被杀害。伊姆妮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她问父亲为什么不逃跑并另找一个窝。
“我们必须捍卫家族的荣誉。”他告诉她。
“但是现在我们连家都没有了,”伊姆妮回答,“哪里还有什么荣誉?”
“我认为像你这样的生物是不会理解的。”他说。他梳理一下羽毛,向空中飞去,到远方捕猎去了。
伊姆妮没有跟上他。她已经失去了对捕猎、血腥和战斗的兴趣,对苍鹰来说,这甚至比能不时地变成人更加奇怪。也许她从未打算成为苍鹰。想着想着,她已经飞到森林的地面,以一双人腿着地。也许她出生在了一具错误的躯体里。
伊姆妮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在人类定居点附近徘徊,从安全的树顶上向他们学习。因为她已经不再打猎,饥饿让她鼓起勇气走进一个村庄,偷吃他们的食物——既有给小鸡吃的烤玉米,也有他们放在窗台上冷却的馅饼,还有无人照看的汤——她发现她喜欢吃这些东西。她学会了一些人类的语言,这样她可以与他们交谈;她还发现,与喜欢他们的食物相比,她更喜欢与他们相处。她喜欢他们欢笑和歌唱的样子,喜欢他们彼此表达爱意。于是她随意地选择了一个村庄并住了进去。
一个慈祥的老人让伊姆妮住在他的谷仓里,他的妻子教她缝纫,这样她就有了一门营生。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几天后村里的面包师看见她变成一只鸟。她还没有习惯以人形睡觉,所以每天晚上她都变成苍鹰,飞上树,把头夹在翅膀下面入睡。震惊的村民指责她施行巫术,举起火把驱逐她。
伊姆妮虽然失望,但并没有被吓住。她再次徘徊,发现了另一个村子。这次她很小心,不让任何人看见她变成一只鸟,但村民们似乎并不信任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伊姆妮很奇怪——毕竟她是由苍鹰养大的——不久之后,她又被这个村子的村民驱逐。她伤心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世界上哪个地方。
一天早上,处于绝望边缘的伊姆妮躺在森林的空地上看日出。这美丽壮观的景象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日出结束时,她拼命地想再看一次。这时天色瞬间变暗,当破晓时分再次来临,她突然意识到除了能变成人形,她还有另外一种能力:那就是让短暂的时刻重复。她把这个把戏玩了好几天,让优雅的小鹿重复跳跃,让下午的斜阳重复西沉。她反复欣赏这些美景,不断地大声欢呼起来。当她重复冬日的第一场雪时,一个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对不起,”他说,“是你让它发生的吗?”
她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绿色短上衣和鱼皮鞋的年轻人。这是一身奇怪的装束,但比这更奇怪的是他的脑袋挂在臂弯下面,完全从脖子上断开了。
“对不起,”她回答说,“但是你的脑袋怎么了?”
“非常抱歉!”他说。他仿佛刚刚意识到他的裤子还是解开的。他带着尴尬,将头装到了脖子上。“我真粗鲁。”
他说他名叫英格尔伯特。因为她无处可去,于是他邀请她回自己的营地。这是一个破烂的帐篷营地,露天生火做饭,几十个住在这里的人和英格尔伯特一样奇怪。事实上,他们太奇怪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像伊姆妮一样被其他村民驱逐出来的。他们欢迎了她,即使她展示了如何变成一只鹰。反过来,他们也给她展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天赋。似乎她并不孤独。她以为世界上总算有了属于她的地方。
这些人当然是英国早期的异能人。伊姆妮并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异能人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加入了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异能人被平常人接纳甚至崇拜,能够很容易地与他们融合。然而,随着无知时代的到来,平常人开始怀疑他们。每当发生当时落后的科学所无法解释的悲剧,异能人便成为替罪羊。一天早上,当“小失望村”的村民醒来,发现所有的绵羊都被烧死,他们有没有意识到是雷电造成的呢?不,他们只知道怪罪当地的异能人,并把他们赶到了荒野。当女裁缝斯蒂奇不停地笑了一个星期,村民们有没有责怪刚买回来的携带着感染了笑流感螨虫的羊毛呢?他们当然没有:他们把这归罪于一对异能姐妹,并把她们绞死。
这样的暴行反复地在这片大地上演,异能人被驱逐出平常人的社会,被赶到伊姆妮刚刚来到的地方。这不是乌托邦;他们之所以生活在一起,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村长是一个名叫图姆斯的异能人,他是个红胡子的大个子,却受到诅咒,只能发出麻雀一样的吱吱声。他的声音让其他人很难把他当回事,但他非常把自己当回事,从不让任何人忘记他是重要异能人委员会委员。[1]
伊姆妮绕开了图姆斯,甚至对高傲的男人产生了厌恶之情。相反,她喜欢和滑稽、有时没有脑袋的朋友英格尔伯特待在一起。她帮他整理营地的菜园,收集做饭的木材,他则帮她认识其他
异能人。他们立刻接纳了她。她开始把营地作为收养自己的家庭,把异能人作为自己第二个家庭的家人。她向他们讲述苍鹰的生活,玩重复时光的把戏以取悦他们——当她重复图姆斯被一条熟睡的狗绊倒的时刻时,大家都笑得肚子疼——他们则用异能人王国历史上丰富多彩的童话款待她。和平持续了一段时间。这是伊姆妮能记得的最快乐的时光。
不过,每隔几天,村里的宁静便会被来自外界的坏消息打破。绝望的异能人一波又一波地来到,来寻找庇护、躲避恐怖和迫害。每个人都有一个相似的故事:他们平静地生活在平常人中间,直到有一天他们被指控一些荒谬的罪行并被驱逐。幸运的是他们活着逃出来了。(斯蒂奇的姐妹们就没这么幸运。)异能人像欢迎伊姆妮一样欢迎新来的人,但是将近一个月之后,村民从十五人增长到五十人。没有足够的空间,也没有足够的食物,情况不能这样无限制地发展,一种不祥之感开始笼罩在异能人心头。
有一天,来自重要异能人委员会另一个代表来到了。他带着阴沉的表情,在图姆斯的帐篷里待了几个小时。当他和图姆斯终于出现,他们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传达了一些令人痛心的消息。平常人已经将异能人驱逐出他们的城镇和村庄,现在他们决定干脆将异能人赶出奥德福德郡。他们组建了一个全副武装的队伍,很快将出现在异能人的家门口。现在的问题是战斗还是逃跑。
不必说了,异能人警觉起来,毫不迟疑。
一位年轻女子看着他们,说:“这座小山和这些单薄的帐篷不值得我们送死。为什么我们不收拾东西躲到树林里呢?”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图姆斯说,“但我已经厌倦了奔跑。我建议我们坚持下来并战斗。我们必须挽回尊严!”
“这也是委员会的官方建议。”面色铁青的委员一边补充一边点头。
“但我们不是士兵,”恩格尔伯特说,“我们对打仗一窍不通。”
“他们是一支小部队,轻度武装,”图姆斯说,“他们以为我们是见到武力就逃跑的懦夫。但他们低估了我们。”
“但我们不需要武器吗?”另一个人说,“刀剑和棍棒什么的。”
“你让我吃惊,尤斯塔斯,”图姆斯回答说,“你不是牵着一个人的鼻子就能彻底改变他的脸吗?”
“嗯,是的。”那个人羞怯地说。
“米莉森特·内亚里,我见过你用呼吸点火。想象一下,如果平常人看见你烧着了他们的衣服,他们该有多惊恐呢!”
“你描绘得相当不错!”米莉森特说,“是的,能让他们改变一下,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这时人群开始低声议论。
“是的,这会是件了不起的事。”
“那些平常人早就该受一点教训了。”
“你们听说了他们对提图斯·史密斯所做的事吗?把他切成一块一块的,喂给提图斯养的猪!”
“如果我们现在不站起来反抗,他们是永远不会停止的。”
“为提图斯寻求正义!为我们所有人寻求正义!”
委员们毫不费力地激发了异能人的战斗豪情。即便是温和的恩格尔伯特也很想打仗。伊姆妮第一次听到战斗的时候,胃里便翻腾起来,这时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偷偷溜出村,去树林里散步。黄昏时,她回来了。她在做饭的炉火旁发现了恩格尔伯特。他已经冷静下来,但战斗的决心并没有冷却。
“和我一起走吧,”伊姆妮对他说,“我们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我们去哪儿呢?”他回答,“他们想把我们赶出奥德福德郡。”
“沃恩特郡,泽尔福德郡,皮斯威克郡。你宁可死在奥德福德郡,也不愿去别的地方吗?”
“他们只有十几人,”恩格尔伯特说,“如果我们遇到这么微不足道的威胁便逃跑,看上去像什么样子呢?”
即便胜利可以保证,伊姆妮还是毫不恋战。“看上去像什么样子并不值得我们损失头上的一根头发,更别说生命了。”
“所以你不会战斗对吗?”
“我已经因为战争而失去一个家庭。我不想看见另一个家庭自愿地把自己扔进火炉。”
“如果你离开,他们会认为你是叛徒,”恩格尔伯特说,“你就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她看着他:“你会怎么认为呢?”
恩格尔伯特注视着炉火,努力找词。他们之间的沉默似乎足以回答,所以伊姆妮溜了,走进她自己的帐篷。她躺下睡觉时,心头一阵悲伤。她确信这将是她作为人类的最后一个夜晚。
黎明初现,趁其他人都还没有醒来,伊姆妮离开了。她不忍说再见。她走到营地的边缘,变成了一只鹰。当她飞向空中,她想知道是否能找到另一群愿意接受她的人类或者鸟类。
伊姆妮只飞了几分钟便看见平常人正在下面聚集武力。但那不是一支只有十几人的松散队伍,而是一支成百上千人的正规部队,闪闪发光的盔甲覆盖了整座小山。
异能人将被屠杀!她立刻转过身,飞回去警告他们。她在图姆斯的帐篷里找到了他,于是将自己看到的告诉了他。
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他已经知道了。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们这么多士兵要打过来呢?”伊姆妮说,“你撒谎!”
“他们可能会被吓坏的,”他说,“那样他们就不会表现出自己的尊严。”
“如果被吓坏,”她吼道,“他们现在就已经逃走了!”
“逃走也没有任何好处,”他说,“平常人国王已命令英国铲除从山里到大海的所有异能人。他们最终还是会找到我们。”
“如果我们离开英国,他们就找不到了。”伊姆妮说。
“离开英国!”他震惊地说,“但我们在这儿待了几百年!”
“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损失可比几百年多多了!”伊姆妮回答说。
“这是荣誉的问题,”图姆斯说,“我想一只鸟是不会明白的。”
“我对一切都太明白了。”她说完便走出帐篷去警告其他人。
但已经太晚:平常人的军队已经到了家门口,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更糟糕的是,异能人甚至不能跑——平常人正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异能人挤在营地,都被吓坏了。死亡似乎不可避免。伊姆妮可以很容易地变形并飞到安全的地方——实际上异能人也催她这么做,但她不能一个人离开。他们被骗了,被人撒谎,他们要做出的牺牲便不再是自愿的。现在离开感觉并不是按照她的原则行事,而像遗弃和背叛。于是她穿过营地,拥抱她的朋友。恩格尔伯特最猛烈地拥抱了她,即使他放下手,也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
“你在干什么?”她问他。
“记住我朋友的脸,”他说,“这样即使我死了,我也会记得她。”
营地里一片沉默,一段时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正在靠近的军队发出的铿锵有力的轰隆声。这时,太阳突然钻出乌云,闪烁的阳光沐浴着大地。伊姆妮心想,这景象如此美丽,如果死前能再看一次该有多好。于是她让这景象重复了一遍。对于她能让这景象重复上演,异能人非常着迷。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在他们观看太阳的那几分钟里,平常人的军队一点也没有向他们靠近。每重复一次,敌人就消失并在更远的地方再次出现,每次都后退好几百米。
正是在这个时候,伊姆妮意识到她的时间循环天赋居然有一个她从来未曾完全理解的作用——这将永远地改变异能人的社会,即便当时她还是不能理解。她已经为他们创造了安全的地方,一个时间停滞的泡沫。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平常人的军队先是向他们前进,然后消逝,就这样在三分钟的时间循环中一遍又一遍地上演。
“你能让事情这样持续多久?”恩格尔伯特问她。
“我不知道,”她承认,“我从来没有重复过超过几分钟的时间。但会是相当长的一会儿,我想。”
图姆斯从帐篷里冒出来,莫名其妙地生气。“你在干什么?”他向伊姆妮吼道,“停下来!”
“为什么要停下来?”她说,“我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
“你只是推迟了不可避免的事,”图姆斯回答,“经委员会授权,我命令你立即停止!”
“让你们委员会长天花吧!”米莉森特·内亚里说,“你只不过是个骗子!”
图姆斯开始列举无视委员会命令的人将受到的惩罚。尤斯塔斯·科恩克雷克走到他跟前,拖着他的鼻子,图姆斯的脸彻底改变了。他跑走了,一边叫喊一边威胁要指责尤斯塔斯,脑袋变得粉嫩而松软。
伊姆妮不断地循环时间。异能人围着她,为她加油,但暗地里担忧她无法让这个循环永远继续下去。伊姆妮和他们一样担心:她不得不每三分钟重复一次,所以她不能睡觉——但最终她的身体会迫使她睡觉,而远方若隐若现的敌人终将靠近并毁灭他们。
经过两天一夜,伊姆妮无法再相信自己能保持清醒,所以恩格尔伯特主动坐在她旁边,每次当她的眼睛想要闭上,他便推她。经过三天两夜,恩格尔伯特也想睡觉了,尤斯塔斯·科恩克雷克便主动坐在他身边推他;然后,当尤斯塔斯开始输掉与睡眠的斗争,米莉森特·内亚里主动坐在他旁边,当他闭上眼睛,便把水滴在他脸上——就这样,最终,整个营地的异能人坐成一条长队,一个接一个地彼此帮助,好让恩格尔伯特帮助伊姆妮保持清醒。
经过四天三夜,伊姆妮从未错过任何一次时光圈重置。这时,她已经从精疲力尽发展到产生幻觉。她以为过世的兄弟来看她了,五只苍鹰在营地上方来回飞行,循环往复。他们尖叫着向她说着没有意义的话语:
再来!
又一个!
再来!再来!
重置时光圈,两层时光圈!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然后喝了一些米莉森特·内亚里滴在尤斯塔斯·科恩克雷克脸上的水。当她再次抬头,她幽灵般的兄弟已经走了,但他们的话还在她头脑中盘旋。她想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兄弟——或她自己的一部分内在本能正试着告诉她一些有用的东西。
再来,再来。
第五天,她得到了答案。或者更确切地说,她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正确,但她能够完全肯定的是她不会再坚持一天。很快便会没有什么推力能阻止她睡着了。
于是,她重置了时光圈。(她早已记不清她曾经多少次让太阳从云背后升起,但一定有数千次。)然后,在封闭了时光圈几秒之后,她在第一个时光圈里面又创建了另一个时光圈。
结果转瞬即逝,却又离奇。似乎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是双重的——太阳,云彩,远处的军队——她的视线仿佛模糊了。世界过了一会儿才清晰起来,而当世界变得清晰,一切都变得比以前更古老了。太阳在云层后更远的地方,军队也离得更远。这一次,太阳从云层后钻出来花了六分钟的时间,而不是三分钟。
于是她第二次把时光圈封闭,这样他们的时间循环便是十二分钟。她又第三次这样做,时间循环便是二十四分钟。当时间循环达到一小时,她小憩了一会儿。接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置时光圈,就像往一个容器里装满空气或水;她能感觉到容器的皮肤正在扩张,以容下新的时间。直到它紧得像鼓,她知道这个容器再也容不下更多的时间了。
伊姆妮创建的时光圈现在长达二十四小时,而且开始于前一天上午,远在平常人的军队出现之前。她的异能人同胞是如此惊奇和感激,以至于想称她为伊姆妮女王和陛下,但她不允许。她只是伊姆妮,能为朋友们创造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家——对她来说是她所知道的最让她快乐的事情。
尽管他们避开了平常人的进攻,但问题还远没有结束。差一点就摧毁他们的军队继续恐吓全国各地的异能人,随着奥德福德有时光圈的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的幸存者和难民来到了。[2]
几个星期后,他们的人数从五十人增加到了一百人。其中还有几个重要异能人委员会的成员(包括图姆斯,他的脸又向右翻转了)。委员们不再对关闭时光圈感兴趣,而是试图维护自己的权威,坚持不允许接收新来的异能人。但每个人都听从伊姆妮——毕竟这是她的时光圈——而她不会把人赶走,尽管营地已经非常拥挤。
委员们愤怒了,他们威胁要惩罚每一个人。大家也愤怒了,指责委员会撒谎、欺骗他们参加战争。委员们将手指指向图姆斯,声称这是他一个人所为——但显然这并非事实——还说其他委员并没有批准他对大家进行欺骗。他们进一步指着伊姆妮,指责她篡夺本应属于他们的权力,这样的冒犯应受到惩罚并被流放到“无情荒
野”。这时,大家起来为她辩护,向委员扔泥巴(里面可能有掺杂着大便),把他们赶出了时光圈。[3]
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异能人将伊姆妮视为领袖。除了确保时光圈的不断循环,她还被叫去解决私人纠纷,还要在诸如委员会制定的哪些规则该保留、哪些该摒弃的问题上投下决定性的一票,以及惩罚违反了规则的人等等。她很快适应了新角色,但也会陷入迷惑。在时光圈的所有异能人中,她最年轻、最缺乏经验。她全职做人也不过才六个月的时间!但大家认为她缺乏经验刚好是个优点:她是新人,公正、中立而且公平,而且有着平和高贵的智慧,这更像是属于鸟类世界的,而不属于人类世界。
尽管伊姆妮有智慧,她还是不能解决他们最大的问题:在从一端到另一端只有上百米的空间里,如何能让一百多人居住并生存。时光圈创建完成后,可以容纳更多时间,但无法有更大的空间。伊姆妮只是围起了小小营地里的十几顶帐篷。他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尽管随着时间
的循环,他们的仓库会再次出现,但永远都不足以让所有人吃饱。(时光圈外,严寒的冬天来临了,所以也没机会捕猎或觅食;他们更有可能遇到的是一群平常人,而不是食物,因为平常人已经对寻找在他们眼前凭空消失的异能人这件事产生了痴迷。)
一天晚上,伊姆妮和恩格尔伯特坐在炉火旁时,她向他谈到了此事。
“我们该怎么办?”她说,“我们待在这里会挨饿,但如果离开,我们又会被抓住。”
恩格尔伯特把自己的脑袋放在膝盖上,这样他可以用双手挠头顶,深思的时候他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你能在食物充足的地方创建一个更大的时光圈吗?”他问,“如果我们能小心地不被发现,就能全部转移。”
“天气开始暖和的时候也许还行。如果是现在,我们可能会在我新创建的时光圈里被冻死。”
“那我们就等着吧,”他说,“我们只需要挨点饿,直到冰雪消融、天气暖和。”
“然后呢?”她说,“会来更多有需要的异能人的,很快那个时光圈又容不下了。极限总会达到。我只能承担这么多责任。”
恩格尔伯特叹了口气,挠了挠头。“要是你能复制你自己就好了。”
伊姆妮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你刚才说什么?”
“如果你能复制自己,”恩格尔伯特重复道,“这样你就可以创建许多时光圈,我们就可以分散开来。我担心,如果把这么多人放在一个地方,可能会发生派系斗争。而且天理不容的是,如果这个时光圈不幸发生了悲剧,英国的异能人人口会减少一半。”
伊姆妮面对着恩格尔伯特,眼睛却看向了别处。
“怎么样?”他说,“你想过复制自己的方法吗?”
“也许吧,”她回答,“也许吧。”
次日早晨,伊姆妮将异能人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她将离开一段时间。尽管她保证会及时回来重置时光圈,恐慌还是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祈求她别走,但她坚持说这件事关系到所有异能人的生存。
她留下恩格尔伯特负责管理时光圈,自己则变回一只鸟,并自时光圈创建以来第一次从里面飞了出去。她飞翔在奥德福德冰封森林的上方,向每一只她遇见的鸟询问同一个问题:“你认识能变成人类的鸟吗?”她日夜搜寻,但无论她飞到哪里,答案都是否定的。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她回到自己的时光圈,疲倦而气馁——但她没有被打败。她重置了时光圈,避开了恩格尔伯特的提问,没有休息片刻便又飞了出去。
她找啊找,直到翅膀和眼睛发疼。她想:“我不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这种生物,对吗?”
经过一整天徒劳的侦察,她几乎就要确信她是独一无二的了。这个想法使她感到绝望。
太阳落山的时候,伊姆妮要返回她的时光圈。飞越一片森林时,她发现下方有一群红隼,它们中间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红隼看到她便跑开了,躲到了树林里。骚动中,那位年轻女子似乎已经消失了。但这么快,她能到哪里去呢?
她有没有可能变成一只红隼并和其他红隼一起飞走了呢?
伊姆妮跟在后面追赶它们,追了一个小时,想要赶上它们——但红隼是苍鹰的天然猎物,它们都害怕伊姆妮。她不得不尝试另一种方法。
天黑了。她回到时光圈,将它重置,狼吞虎咽地吃了五穗烤玉米,喝了两碗韭菜汤——整天飞行是一件让人容易饥饿的事情——第二天早上,她又回到了红隼的树林。这次接近它们的时候,她不是空中的苍鹰,而是地上行走的人类。红隼见到她时,纷纷飞上树,趴在树上看着她,谨慎但无所畏惧。伊姆妮站在空地中间,向它们说起话来,但并不是用人类的语言,也不是用苍鹰的语言,而是用她的人类喉咙说出了她懂得的仅有的几个红隼的单词。
“你们当中有一个和其他的不一样,”她说,“我是在向那个年轻女子说话。你生下来便既是鸟又是人。我也受到了这种能力的折磨和祝福,我很想和你说几句话。”
听说有红隼能说人类的语言,树上发生了一阵骚动,接着伊姆妮听见了拍打翅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位年轻女子从树干后面出现了。她有着光滑的黑皮肤,短发,高高的个子配着细小骨架,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鸟。她还穿着毛皮以抵御寒冷。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伊姆妮用英语问她。
年轻女子试探性地点头。能听懂一点,她似乎在说。
“你会说人类的语言吗?”伊姆妮说。
“是的,会一点点。”年轻女子回答说。
伊姆妮听出了这是人类的语言,但并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也许这位女子来自一个移民群体,并在别的地方学到了这些语言。
“我的名字是伊姆妮,”她自我介绍说,“你的呢?”
年轻女子清了清嗓子,像红隼一样发出一声大喊。
“也许我们现在可以叫你克斯卓尔(音译)小姐,”伊姆妮说,“克斯卓尔小姐,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你有没有曾经让一件事情不止一次地发生?”
她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希望年轻女子能理解。
克斯卓尔小姐向前走了几步,她瞪大了眼睛。这时,一团雪从树枝上落了下来,克斯卓尔挥舞着手臂,使这团雪从地上消失,并再次从树上落下。
“太好了!”伊姆妮叫道,“你也能做到!”然后她也挥动着手臂,重复了降雪的一幕。克斯卓尔小姐惊得张大了嘴巴。
她们跑向对方,笑着,紧握着双手,高声喊叫,然后拥抱着,兴致勃勃地说着对方几乎听不懂的语言。树上的红隼也兴高采烈。感觉到伊姆妮是朋友后,它们从树枝上飘落下来,围绕着两个兴奋地叽叽喳喳的女人拍打着翅膀。
伊姆妮感觉到一阵不可名状的轻松。虽然在异能人中,她是独一无二的,现在她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还有更多像她一样的生物,这意味着也许异能人社会能成为一个更安全、健康的地方,不再被骄傲而且目光短浅的人类统治。关于那个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只有模糊的概念,但她知道,找到克斯卓尔小姐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她们以自己的方式交谈了将近一小时,最后,克斯卓尔小姐同意跟伊姆妮回到她的时光圈。
其余的,正如他们所说,已经是历史了。克斯卓尔小姐和异能人生活在一起。伊姆妮将她所知道的关于时间循环的一切都教给了她,不久,克斯卓尔小姐已经能够熟练地独自维持时光圈。这使得伊姆妮能踏上遥远的探险之旅,以寻找更多像她俩一样能够循环时间的鸟女人——她做到了,又找到了三位——当新来的鸟女人接受完训练,严寒而饥饿的冬季已经结束,冰雪消融,春天来了。她们把异能人分成五组,前往全国各地,去创建五个新的、永久的时光圈。
这些时光圈被视为理性而又有秩序的安全避风港,关于它们的说法迅速传播开来。死里逃生的异能人从英国各地赶来,以寻求庇护,尽管为了被接受,他们不得不同意生活在鸟女人的统治之下。这些女人被称为伊姆妮,这是为了纪念她们中的第一位(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英国语言的逐渐变化,这个单词成了伊姆布莱恩)。
伊姆布莱恩每年召开两次委员会议,以交流经验、促进协作。许多年来,伊姆妮自己监督这一程序,她骄傲地看着伊姆布莱恩和时光圈数量增长,看着她们能保护的异能人数量增加到了几百个。她活到了成年,快乐地活到了一百五十七岁。所有这些年里,她和恩格尔伯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从不在同一个房间),因为他们以一种稳定、友好的方式深爱着对方。最终带走她的是无情地横扫欧洲的黑死病。她死后,所有她拯救过的、仍然还活着的异能人以及他们的孩子和孙子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敌人的领地,载着她在森林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游行,一直来到据恩格尔伯特推测的她出生的那棵树旁,把她埋葬在它的树根旁。[4]
【注释】
[1] 重要异能人委员会完全由男性组成,其成立先于伊姆布莱恩委员会许多年。该委员会由十几个关系亲密的委员组成,每年召开两次会议,以起草或修改异能人法律,主要涉及纠纷的解决(在双方同意的前提下)、异能人在何种情况下能在平常人周围使用自己的特异能力(适合他们的时候)以及违反规则的惩罚措施(从斥责到放逐)。
[2] 虽然这则童话里并没有提到,可能实在是因为不胜枚举,但关于时光圈的表现和功能,在这时候有了许多重大发现,包括阻止衰老、非异能人靠近的极限、时光圈通往过去和现在的双重出口,甚至包括基本的时间流理论以及平行时间流的问题。所有这些使得伊姆妮不仅成为了英国的第一位伊姆布莱恩,还是时间循环学方面的真正先驱。但她的朋友恩格尔伯特的贡献也不能忽视:他那可移动的脑袋里装着的是敏锐的科学大脑,如果不是因为他详细的笔记,伊姆妮的许多突破可能会被遗失。
[3] 这次小范围的起义是异能人王国女性伊姆布莱恩领导制度的开始,但这种制度并非一蹴而就。委员会及其随从不会轻易放弃权力,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发动了一系列不成功的打击。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4] 许多年里,伊姆妮的树是异能人朝圣的目的地,但其位置很久以前已经失传了。然而,她的一根棕褐色羽毛被保存了下来,这份古老的遗物至今还能在万神殿名人馆里的安全玻璃柜里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