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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内部备忘录

  2048年11月10日

  致布鲁诺·蒂勒

  自火星一号基地(任务控制中心)

  抄录自纯纸质副本

  我们已与“火星一号”基地失联二十四小时。基地设施看上去并未损坏,高增益天线看起来仍旧完好,但没有载波信号。着陆飞行器[1]也未被损坏,并且可发射载波。我们尝试经由飞行器联系“火星一号”基地,但此链接并无响应。一台地面运输工具的西边可见一具穿着舱外宇航服的尸体。我们的轨道摄像头未捕捉到其他动静。

  目前,我们既不能确认,也不能否认“火星一号”基地中的芝诺“资产”是否仍处于活跃状态。

  现在已是中午,晨霜已然消融,天空一如既往地蒙着一层朦胧的粉色。弗兰克正在室外拖着一具尸体穿过那片红色的尘土。他用一块降落伞衣裹住了泽罗的尸体,然后拽着末端那个粗糙的结把他拖向德克兰的所在之处,也就是越野车的旁边。德克兰也死了,布拉克射出的子弹直接穿过了他的宇航服面板。弗兰克能够肯定的是,德克兰在被子弹击中眼睛时就已经死了,并不是在氧气散去或是体液沸腾之后才死的。

  布拉克用来自温室的一把短小园艺刀捅死了泽罗。不过布拉克也死了。弗兰克用一把手术刀捅死了他。

  弗兰克回忆起了事情的始末,那些细节已经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他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想起自己之前把宇航服放在哪里,虽然基地并不大。整整两天,他都全身赤裸地在通道里徘徊着,还在洗澡时把皮肤抓出各种沟沟道道,每天醒来时,他甚至感觉比入睡之前更为疲惫。

  两天过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留在火星上的最后一个人了。

  玛西是第一个死的,她的宇航服过滤器发生了故障,弗兰克没来得及把她带回飞船。弗兰克单单是想起这件事都会感到心痛。接着是爱丽丝,就因为她是他们的医生,可以接触到鸦片类药物,她是因服用药物过量而死的。当弗兰克不小心打开那扇气闸门时,门后的宙斯也死了,这本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然后是狄狄,当时整个通信室里都充满了二氧化碳。最后是德克兰和泽罗。

  德克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四肢张开、背部朝下地躺在一片拳头大小的红色石头中间。在破裂的面板后方,血迹已然干涸,他的皮肤和剩下的那只完好的眼睛也已经干掉了。一张干瘪的面孔向外凝视着火星这沉闷的白天,已然不成样子的右颊上有着一道长长的射入创口。

  附近的地面上有一丝反光。弗兰克放下手中的降落伞衣,由于他的半硬质宇航服导致他不能弯腰,他便跪在地上把它捡了起来。那是一把手术刀,就是他那晚用来剪去宇航服上多余布料后又弄丢的那把,最好拿一片贴片把它封上。

  他拿起手术刀,小心翼翼地不让上面的灰尘掉落。它仍旧异常锋利,他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来放置。他把刀刃放到面板前,仔细检查着,这时他注意到了金属表面上的那些白色小点,不锈钢的刀刃被土壤中的什么东西给腐蚀了。

  他带着它来到车间的气闸舱。他就站在宙斯死去的地方。在当时,弗兰克还以为那是自己的责任。就像他以为玛西是因为宇航服失灵而死的,爱丽丝是自杀的,狄狄则是因为设备故障导致的气体泄漏而死的,事实上,这些想法都是被某人诱导的。

  舱体的内部充满了加压过的火星空气,因此这里产生的火花并不会导致火灾。只要有潜水设备,他们就可以用没戴手套的双手在这里工作。工作台上仍旧散落着宙斯之前一直在制作、仍处于理论阶段的汽轮机零件,旁边则是德克兰之前在尝试修复的太阳能电池板的黑色玻璃碎片。

  一时间,他仿佛看到这两个男人正俯身各自忙活着,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活着的他们了。

  “对不起,我们本应该好好照应彼此,早点儿搞清楚布拉克的计划,然后阻止他。如果有更多的人活下来,事情也会更轻松一些。我也就不会一个人被困在这里了,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弗兰克自言自语。

  布拉克原本打算杀死所有人,包括弗兰克。弗兰克清楚自己还有值得为之生存、为之奋斗的事物,这些事物值得他假装自己已经死去,然后在布拉克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偷袭他。

  弗兰克在地球上有一个儿子——迈克。弗兰克大概有十年没见过儿子了。其中的八年,他在圣昆汀监狱服刑,因二级谋杀罪名被判刑整整一百二十年。后两年,他一直在进行训练以及建造基地。

  审判结束后,迈克的母亲杰奎马上就带着他搬去了东海岸。他们一起消失了,因为弗兰克杀死的是一名警察的儿子,这一事件的背后影响巨大。自那以后,他与他们唯一的联系就是在签署离婚文件的时候。一直以来,他对这个处罚结果并没有任何不满,直到有一天,芝诺找到了他。他与一群谋杀犯、毒品犯和心理变态者以及一名监督人员一起,被一家恰好同时拥有监狱管理及航天装备业务的公司送往了火星。他们承诺,如果他能够按计划把“火星一号”基地搭建完毕并好好维护,就可以坐着飞船回家。他相信了。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这里有着一整套功能齐全的加压舱体,包括温室、医疗舱、船员居住区、储藏间,还配备供电、供水、供氧设施等。然而原本那些负责维护的人已经不在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张回家的船票。

  打开车间气闸舱的循环系统,随着二氧化碳气体重新回到舱内,他能感觉到宇航服在身体周围伸展着。

  他打开了外闸门,火星就在眼前。他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时,惊讶得甚至说不出话。至于现在,这里就只是一个工作的地方罢了。他爬下舷梯,把泽罗拖到德克兰旁边排好,然后返回去拖布拉克。

  布拉克把他们这群囚犯全都摆平了。他在一开始很小心,每一次的事件表面上看起来都像是由其他原因导致的。这很容易迷惑他们,因为他们这群人本来就很不稳定,而且只要稍不注意,火星马上就会判你一个死刑。然而布拉克在宙斯身上栽了一跤。当然,布拉克也成功让弗兰克误认为凶手是其他人中的一个,弗兰克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相信他,毕竟他是否能够坐上那艘回家的飞船还要取决于布拉克向上级做出的报告。

  弗兰克抓住裹在布拉克身上的降落伞衣,一颠一颠地把他从连接舱的舷梯上拖了下来。曾经存在于这具精瘦躯体里的恶意与怨恨已经全部消失了,现在它只是一具空壳。布拉克痛下杀手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它已经随着那些流到地上的鲜血,以及蒸发到火星稀薄空气中的那些液体一同消失了。

  他拖着布拉克来到另外两人身旁,然后把裹尸布的末端塞进布拉克尸体的下方。火星上也是有天气的,露在外面的降落伞布料可能会被风吹来吹去。他找来第三块降落伞衣,把德克兰也装了进去。收拢他摊开的双臂是十分困难的。弗兰克很有可能会把他的胳膊弄断,也有可能在推向身体两侧时弄脱臼了,但由于声音并没有怎么传播,他便还是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弄完后,他直起了身子,沿着撞击坑壁一直往南边放眼望去,隐约可见远处火山的轮廓,它的高度约为五千米,顶部的缺口处流淌着一条河。狄狄曾给这条河取名为“圣克拉拉”。弗兰克开着车沿着这条河一路向上,欣赏完那里的美景后又返回了基地。他除了基地无处可归,只是从一所监狱换到另一所监狱罢了。这就是他与芝诺的交易,要么在地球死去,要么来火星生活。

  当然,芝诺可不会跟你讲公平。当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无论任何原因,只要未能完成全部的宇航员培训,他都会被送进一间单独监禁牢房度过剩下的刑期。那个“囚洞”会使人发疯,可真是个让人不想放弃的诱人条件呢!隶属芝诺的那些超级监狱可能早就被失败的挑战者们填满了,他们现在很有可能正对着四周的空白墙壁大吼,而那些能够让他们保持理智的方法大概也就存在于睡梦之中了。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弗兰克都帮不了他们。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何以为继。身体、宇航服、基地,只要任何一样东西出错就直接结束了。自那漫长的血腥之夜以来,他还没有做过任何维护工作。他胳膊上的子弹伤口还在,为了取出芝诺植入他体内的医疗监控器而在胸前割开的那个伤口也是一样,一切照旧。

  他只用一把无菌手术刀给自己切了个口子,然后用无菌镊子取出了子弹,没有好好地做后续清洁,也没有服用任何抗生素或止痛药。布拉克之前吃了很多药,库存里应该还剩下一些。

  也许他确实应该吃一点儿,反正现在尸体都已经被他搬到了基地外面。

  在接受芝诺公司的培训时,他们只教授了一些基本的急救课程。事实上,他接受的大部分培训都只是看起来有用而已,真正所掌握的还是与自己工作相关的知识。以他自己举例来说,他就是负责如何组装整个基地。他有一名副手德克兰,同时德克兰也是玛西在运输工作方面的二把手。不管是在供电、管道还是通信方面,弗兰克都几乎一无所知,尤其是水培法,一直以来都是泽罗一个人尽心尽力守护着温室。

  他经由连接舱的气闸舱重新回到了基地里面。地上还残留着大量血迹,仿佛一片片干涸的小型湖泊,拖拽的痕迹一直通向院子。这里是基地的主要放松区域,弗兰克也正是从这里把半昏迷的布拉克拖到了他最终死去的地方。他的双腿上都是一道道被刀划出的伤口,宇航服也被砸烂了,整个人都卡在了里面。

  医疗舱在另一头,那里也同样满是鲜血。

  弗兰克把自己的宇航服放在泽罗那件旁边,把生命保障系统在充气机上插好。现在,他浑身赤裸。他自己的那套工作服已经因为大片干掉的黑色血迹而变得硬邦邦的,虽然室外的温度有零下几十摄氏度,但室内还是挺暖和的。

  医疗舱看上去仿佛一间屠宰场,家具侧翻倒地,弧形墙壁、金属支撑条以及悬挂着的分隔帘上全都溅满了血迹。泽罗就躺在那里,由于失血过多而死。那痕迹依然如此显眼。当时已经失去理智的泽罗袭击了弗兰克,误以为弗兰克这个一度犯过谋杀罪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弗兰克活了下来,泽罗死了。弗兰克在门口站了好久才敢进入现场,再次面对当时的场景。他紧紧咬着牙齿,面部狰狞。整个房间已经乱成一团。他一直以来都喜欢保持一个整洁的工作环境,并以此为荣。现在也无所谓了,他只能先把泽罗扔在这里。

  弗兰克在箱子里翻找着伤口敷料以及抗菌药膏。他并不清楚感染是否会成为一个问题,火星是无菌的,但基地里面不是。他估计自己已经把细菌给带过来了,至于会不会对人体有危险,他并不清楚。

  他们用的水也是无菌的,宙斯之前告诉过他。因此,他在水槽旁俯下身,直接用水仔细清洗了胸部的伤口。伤口不是很大,只切开了皮肤表层,足以让他把监控器挤出来。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把原来的伤疤剪开,这可能会有危险。

  一滴红色液体滑过他的胸部,滴落在地板上。这么一点儿而已,没有问题。就算再多流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用免缝胶带贴好切口,犹豫着该不该再在上面放一块绷带布。由于目前伤口看起来并不是很严重,他便没有继续。

  他手臂上的伤口显然是个大问题。他可是从里面取出了一颗子弹,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虽然之前从未被子弹射中过,但他以为疼痛感会比现在更强烈。目前的恢复状况似乎也不错,只是每次不小心撞到或者肌肉被拉伸时,他都会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

  他清理了伤口边缘,然后把一个大号方便贴片覆在上面。他仍然没有服用任何止痛药,一方面是因为他并不信任这些药,另一方面是他想搞清楚自己到底陷入了多大的麻烦之中。这里并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他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件事感到非常无助。

  他处理了包装材料,整理了未使用的物品。因为不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些。

  他再度环视医疗舱,仔细观察着。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完成这里的清理工作。他需要一些真正的清洁工具才行,如各种清洁剂、漂白剂、拖把、水桶以及清洁刷。他们有这些东西吗?至少他没见过,虽然他不仅参与了基地的建设过程,还负责把那些火箭里的储备物品全运了过来。

  他搬起泽罗当时撞倒的一张体检台,把它重新扶起,在低重力环境里,这本该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弯曲手臂时,他疼得缩了一下。这是一个之前并不存在的弱点。也许他应该放松一下。

  无论出于哪个原因,他都停了下来,双臂落回他的身体两侧。从今往后都会是这样的吗?

  弗兰克的内心正在交战。一时间有太多事情要考虑,他必须精简所有事项,只处理那些绝对必要以及最为紧急的事情,即便推迟某些事意味着某种灾难性的后果,他也必须先放到一边。

  他已经包扎了伤口,注意保持伤口的清洁,不要感染,并且避免在康复之前过于劳累。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接下来呢?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他目前的困惑状态有可能仅仅是由于低血糖而已。他有很多食物,多到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甚至最终可能不得不扔掉其中的大部分。那为什么现在不去找点儿吃的呢?

  他来到温室,参观了一番各个水培种植槽,好好检查了每个种植槽里的作物品种以及它们所处的生长阶段。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搞清楚了哪些是可以收割的,哪些是需要继续放着的。有些庄稼看起来十分相似,只有细微的差别,而且全都没有标签,大概只有泽罗清楚每种作物的区别以及它们分别生长了多久。就算他做过记录,弗兰克也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些文件。

  除非它们在电脑里,也许确实如此。关于这件事,狄狄有说过什么吗?弗兰克想不起来了。德克兰曾责备过他对这些事毫不关心。也许德克兰说得并没错。

  他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的?来找吃的,就这么简单。他找来一个干净容器做沙拉,里面放了很多叶子、西红柿、大葱以及一些嫩绿豆。他把这碗东西放在气闸门前,然后又拿了一个碗来到下面一层罗非鱼鱼缸的所在地。

  泽罗用降落伞布做了一张网。弗兰克用它在水里捉了几条鱼,然后在最胖的那几条里又挑出了两条。到时,他需要捕杀掉其中一部分吗?毕竟现在已经没有一整个船组来食用它们了,繁殖速度一定会变得比他的消耗速度还快。这又是一件他暂时不打算考虑的事。

  还有温室内部的大气平衡这件事,它是自动调整的还是需要他手动排出多余氧气并补充二氧化碳呢?不过他目前也不打算考虑这件事。

  他带着两只碗来到了厨房,低头凝视着里面的鱼。它们茫然地回望着他。鱼鳃仍在开合着,鱼尾也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弗兰克皱着眉头,一想到要杀死它们便心头一紧。现在可不是犯神经质的时候,虽然豆子、坚果和谷物也有蛋白质,但是肉类的营养价值更高。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刀,然后把一条鱼拍在台面上。他举起刀,慢慢向下,刀尖抵在鱼头与鱼身的连接处。

  他弯起握着刀柄的手指,调整握力,开始向下压去。还挺简单的,不是吗?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他砍掉了鱼头,沿着腹部割开,挖出内脏。鱼很新鲜。鱼刺很多,但他并不准备花时间处理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向下。利落地一刀切下去,碰到鱼的脊椎时发出了咔嚓一声。这声音让弗兰克开始干呕,他试图把上涌的胆汁咽下去,但随即他的胃便痉挛着,完全失去了控制。他还记得他倒向地面时,从旁边随手抓了一个餐盘。还在里面的那条罗非鱼扭动着身子滑了出去,他强迫自己俯身吐在了空餐盘上,吐完后,他虚弱地喘着气。

  他的喉咙灼烧着。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任由那些冒泡的液体滴落在餐盘上。接着他翻过身,背朝下躺着,按住自己那发疼的肋骨。

  真是一团糟。看看他都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他会死在这里,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这时,德克兰站在他的上方,低着头,用剩下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他。

  “赶紧起来,弗兰克。你还有工作要做。你必须想想办法,可不能让他们赢了。”

  “真该死,德克兰,我已经尽力了。”

  “你现在衣服都没穿,呕吐物还在那里流来流去。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尽力,那你还不如把自己从气闸舱里扔出去算了。”

  弗兰克再次擦了擦嘴,而后甩掉了手上的脏污。

  “我会尽力的。”他说。

  “可别食言。这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他离去了,这里又只剩下了弗兰克一个人。

  [1]此处指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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