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布鲁诺·蒂勒的私人日记
2048年11月11日
抄录自纯纸质副本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这种无助感永远地抛在脑后了。在过去的十年中，我极尽努力想要成为自己命运的掌控者，同时主宰他人的命运。不过我确实做到了。我有着可以掌控这些陌生人生死的权力。
我明白现在还不是动摇的时候。没有人会知道我有困难。就算内部已经开始分崩离析，我也只需继续待在高墙里面，把所有人拒之门外就行了。但凡这件事进展得不顺利，那么一切就全都完了。我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要把谁一同拉下地狱。
弗兰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现场打扫了一番。两条鱼都死了，它们被扔进了垃圾处理系统，他还把地砖一一撬起，然后放在水槽里冲洗干净。
德克兰说得没错。好吧，德克兰已经死了，但这并不影响他说的话是对的。
他在淋浴房旁边找到了之前扔在那儿的工作服。它已经干透了，而且变得硬邦邦的，他不得不一点一点地把它扯开。被击中时，他在宇航服里面是穿着工作服的，因此袖子上方也有一个对应的破洞。他把它放进洗衣机，手动摇了半个小时的滚筒。现在，有很多富余电力可以让他随便用，只不过这个洗衣桶原本的设计就是手动的。清洗完毕后，肉眼看去，工作服上的黑色印迹并没有变浅。不过它至少变软了。即便上面的印迹永远不会褪去，它至少还是可以穿的。
他把它挂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想把它晾干，但马上又拿了起来，循着血迹穿过院子，一直来到了远处的气闸舱。他们平时很少使用这个气闸舱，大部分人会用连接舱的那个，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这个基地的设计就是模块化且可扩展的。
他把工作服扔到气闸舱的地上，关好门，然后又把里面的空气抽回舱体内部。随着压力的下降，布料里的水分蒸发了。他等待着水雾消散，然后把空气重新排回气闸舱。一旦两侧压力平衡，他就可以把衣服收回来了。
它现在很冰凉，凉得可以让水汽凝结，但已经比之前干爽多了。这种行为确实挺浪费水的，但现在他一个人住在一个为八口人设计的基地里。他有很多资源可以浪费，讽刺的是，在刚开始那会儿，物资根本就不够用。如果他需要更多的水，他脚下就有一座无限资源的蓄水池，只需要打开制水器的电源即可。
弗兰克把工作服又重新扔回一把椅子上，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下来。他仍旧感到非常疲倦。
他估计他目前离地球大约有一亿千米远。这段距离毫无意义，因为他整个旅程都处于休眠状态。他在地球上昏迷，又在火星上醒来。跨过了这么长的距离，他却没有任何感觉。他自认为了解地球在火星夜空中的样子。如果那个亮点确实如他所想就是地球的话，与所有曾经在那儿生活过的人相比，他就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孤独的那个人。
一艘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宇航员乘坐的飞船正在他与地球之间的某处前进着。弗兰克并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到达，也不清楚本该在这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肯定没料到自己会碰到一名目前已经杀了三个人的犯人。
弗兰克该和他们说些什么?他又怎么知道他们到达与否?也许他会看到他们进入大气层时发出的火焰，或者听见他们的超音速爆声。那些宇航员应该觉得会有人来接他们吧，但是如果他们的降落地点离他太远，或者他根本没办法找到他们的话，宇航员们会怎么做?最近有那么多火箭降落，他很难分辨来的到底是人还是货物。布拉克曾说芝诺并未独占火星。如果它们是用一号基地的补给物品，那么布拉克应该会把它们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组件包裹一起收在撞击坑底部。
如果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和芝诺是同谋的话，那么也许让他们远隔数千米之外也算是执行了某种程度上的正义吧。他们相互勾结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他们才是那些聪明的理想主义探索者。他们已经筹划这项任务很多年了，与仅仅训练了六个月的弗兰克完全不同。
当然，肯定有人签署了相关文件。一定有某个高官清楚弗兰克和其他犯人是被当作一群一次性劳动力送上这趟单程旅途的。如果不是那些宇航员，那就是他们的上司，或者上司的上司。如果真的发生冲突，他再清楚不过事态会如何发展。电视上经常这么演，在一场星际战争中，人类与外星人一直斗来斗去，最终好人总是会不可避免地获胜。弗兰克很清楚自己并不属于主角团。
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开始大笑起来。大笑过后他跪倒在地上开始哭泣，因为他清楚这件事只会有一个结局。最终，他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脸。
他该怎么办?
唯一对他有利的东西就是时间。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人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也许他能够找出他们的到达时间。
他需要一个计划。
他待在原处，弯着腰，凝视着满地干涸的血迹，想不出任何可能的计划。他正身处一个绝望的处境，外面的人想杀死他，内部也一团糟，他必须继续工作才能维持基地的运转。只要一个错误，一切就结束了。他孤身一人，没有人会来救他。
“可恶!”
在这场骗局中，他是被盯上的目标，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骗这件事，然而现在已经为时已晚。他感到羞耻。骰子已然掷出，他失去了一切。他确实杀死了布拉克，但那时他只是为了自保，甚至仅仅是为了挽回自己最后的颜面。可他并没有改变任何事，他还是不能回家，也见不到儿子，迟早还是会死在火星上。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曾经有一个选择摆在他的面前，他只是选择了继续活下去。
那就先做要紧的事，确保基地的正常运行。虽然他可以直接在平板电脑上查询信息，但它现在在连接舱里，被挂在宇航服的工作腰带上。而通信室就在院子的另一头，那里的屏幕更大。
他跟随着锈红色的血迹来到通信室，然后坐在了椅子上。这里是属于狄狄的领域，他会在这里不厌其烦地翻阅各种技术文档，盯着各种地图看。他并不怎么喜欢出门，对自己的现状也挺满意。直到布拉克触发了灭火系统，然后抵住门让他窒息而死。
控制台上放着布拉克的平板电脑和他的枪。这只是一把普通的自动手枪，跟弗兰克用来杀死儿子毒贩的那把枪非常相似，但这一把去掉了扳机护环，方便穿着宇航服时变粗的手指射击。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起来。一个不小心的走火，就可能会让灭火系统以为出现了闪络现象，还会在舱体的塑料膜上留下一个洞。保险栓已关上，但这并不意味这把枪就是安全的。
他把手枪放在显示器的后面，然后把布拉克的平板电脑靠着桌腿放在自己脚边的地上。
他点了点显示器，等待着屏幕点亮。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要在不用的时候把电器关掉，为了节省宝贵的电能。
基地的对话框中弹出了提示错误的信息。通信中心处于离线状态。很好，因为掰下碟形卫星电闸的人正是弗兰克，为了防止自动控制系统与芝诺联系，或者芝诺反过来和系统、飞船以及盘旋卫星联系。但是这条信息显示内存不足?
狄狄曾经说过系统只能容纳七天的数据，可弗兰克完全不懂这个男孩是怎么做到让整个系统自动运行的。狄狄很可能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死亡，以及人为切断信息发射器的连接这两件事。
电脑内存不足会妨碍到他的生存吗?如果由于舱体的各个感应器无法将环境数据传到主机，从而导致各种设备逐渐失灵也是很有可能的。在不造成更大损害的情况下，他能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可不是什么随便点来点去就可以处理好的问题。在经营自己的建筑公司时，他从来不会让其他人处理财务，一直都是自行管理各种账户。如果狄狄还在，他一定清楚该怎么做，也不会任由事态发展至此。如果是他的儿子同样也会清楚该怎么处理。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手指戳向了那个警报窗口。想要继续活着，他就必须学会如何操作。
屏幕上出现了一系列选项，自动释放更多内存、手动删除文件、关闭警报。
他选了第一个，然后屏住呼吸，与此同时，屏幕显示电脑正在进行某些处理。接着，进程结束了，警报就这样消失了。这样看来还是挺容易的。
他检查了一遍其他功能，供气、供水、供电的图表都呈绿色，运转良好。发电系统也是周期性循环的，电池会在白天充满电，放射性热电机的基底负荷为三千瓦，可保持基地的夜间运转。由于德克兰不在了，太阳能面板上的灰尘便一直没有人擦，也没有人每隔几小时就把它们转向太阳，所以目前的发电效率并未达到应有的水平。这就是他现在需要完成的工作。
他还需要巡视基地确保没有螺栓松动，还有保养越野车，在必要时清理空气过滤器，保证温室中的气压平衡，清理循环设备里的泥土，还有其他的设备……一整个基地都需要他维护。深呼吸。
他孤身一人在火星上，不过没关系，因为这意味着除了这颗行星之外，没有人想要杀死他。布拉克死了，弗兰克还活着。基地的舱体依旧完好无损，芝诺发现不了任何问题，也找不到他。他总可以想出点儿办法来的。
他还是需要一个计划。
他有什么?他有“火星一号”基地。单单是开发和运输肯定就耗费了数十亿美元，更别提把人运到这里来搭建基地的成本了。不仅是芝诺，再说夸张一点儿，甚至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和美国政府也都被他捏住了命根子。就在无意间，他们把一名杀人犯变成了“火星之王”。
这件事一定自有其意义。以他对有钱人的了解，毕竟他曾为这些人搭建过房屋，比起其他任何东西来说，他很清楚他们最害怕失去的就是自己的地位。他们以为自己建了一个火星基地?弗兰克可以轻松地把他们那副爱吹牛的嘴脸撕破。
这样一来他也会死。芝诺也许会觉得他并不会铤而走险，他不得不给出一个可信的理由，好让他们认为他也是有可能选择破坏基地这条路的。作为回报，他要提出什么条件?
他想要自由，想要回家再一次带着儿子出去玩，当然前提是他还能找到儿子。比起一座价值数十亿美元、坐落于外星球的高科技设施来说，这值得吗?
是的，当然值得了。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可以捎他一程的到底会是谁呢?
现在的情况不是要搭一只木筏，然后漂流回家那么简单。实际上，他手边就有一艘火箭飞船，但它只是这场单程旅行计划中的一部分。它哪儿都去不了，他也不会开飞船。这个想法可以划掉了。他只需要两样东西，飞往地球的飞船上的一个舱位，以及一个可以把它开回去的人。
布拉克曾经拥有这两样东西。如果当时布拉克把弗兰克也成功杀掉了的话，那么他就会坐上那艘回家的飞船，然后得到一大笔报酬，从此过上幸福生活。一个冷酷杀手所能拥有的幸福生活。
这带了些许讽刺的意味。他又一次思考着自己曾犯下的罪行，如果他从未做过这些事后看起来是完全错误的事情，他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言归正传，既然布拉克已经没法坐上那艘飞船了，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人员到达后，他所需要的这两样东西就会被直接送到眼前。
弗兰克用手抓了抓头发，然后又挠了挠脸颊。他习惯埋头苦干，而不是用脑袋思考，这并不是他的长处。他现在无法打破窘境，但肯定有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他要如何取代布拉克在飞船上的位置呢?假设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宇航员们到达时，布拉克会去迎接他们。完成任务时，他也会跟在旁边。完成以后便会直接把他一起带走。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芝诺绝对不可能允许他以杀人犯弗兰克林·基特里奇的身份靠近那艘飞船。毕竟只有他知道芝诺的那些尸体都埋在哪里。那些科学家、宇航员一定会提出一大堆问题，芝诺肯定也不想他们知道相关答案。
如果他在所有人面前假装自己是布拉克呢?
他大喘着一口气坐了起来。这个想法很荒谬，根本就是疯了。他不可能侥幸成功的。
芝诺到底清不清楚目前基地内部的情况?他已经关闭了碟形卫星，数据不会外泄。他们能做的就只有从上空往下看。他们会看到什么?躺在尘土之中的三具尸体?还是一名穿着芝诺宇航服的男子正在清理车间?也许可以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如果他们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在卫星正好经过上方时，拍到一两张他的照片。他们不可能知道他是谁，因为所有人的宇航服从外面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弗兰克，不要。”
他抬头望去，宙斯就在那里。他的鼻子、眼睛、耳朵、皮肤正散发着一缕缕烟雾。
“那我还能怎么办?我总得想个办法逃离这个困境。”
“一旦开始撒谎，你就必须记住自己说过的所有谎话。不要说谎，兄弟。说出事实才能让你自由。”他说话时，那厚厚的水雾就仿佛一条条丝带，从他嘴中盘旋而出。
“你不能左右我的行动。”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宙斯的身形巨大，他的存在几乎充满了整个房间，“和芝诺交易与和魔鬼交易无异。”
“所有的牌都在他们手上。”
“弗兰克，你自己的牌就已经很好了。你只需要直接打出去就行了。”
弗兰克吞了吞口水，说：“我杀死了你，宙斯。是我打开了你身后的门，是我杀了你。”
他正对着桌子和门之间的空气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在跟鬼魂交谈。
那他应该怎么做?他能够一直坚持到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到来，并说服他们把他一起带走吗?在芝诺得知基地中有人故意切断了联系后，他能指望他们不对水源进行投毒吗?他对芝诺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之间的协议又了解多少呢?
芝诺是真的想要把他们全都杀掉吗?会不会只是布拉克在发疯，以至于他认为自己一直在执行任务，与此同时，芝诺却一直很想要与他们取得联系呢?也许布拉克就像欺骗其他犯人时那样，只是把早期的那几起死亡当作意外事件报告给了他的上级。
芝诺绝不会承认自己知情的。当然了，他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归咎于布拉克。正如他们过去从未告诉过布拉克真相那般，现在也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也许是因为震惊的感觉刚刚消退，直到现在他才想起当初被强征入伍来到火星的原因。在监狱里初次面谈时，他问过为什么不干脆召集那些脑袋聪明的年轻人。他得到的回答是如果那些脑袋聪明的年轻人死了，则会招惹无数的麻烦。
这就是原因。死亡是必然的，那个打扮精致、律师模样的人当时就清楚这一点。他们要做出的选择无非就是杀谁。弗兰克想不出有什么选择会比他们已经拥有的这一群囚犯更好，毕竟囚犯是可有可无的。芝诺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这么大的决定也许应该在穿着衣服的时候做，但反正现在也没人看得见。
他俯过身，把布拉克的平板电脑放到大腿上。这台和他自己那台是一样的标准配置，只不过外壳颜色不同。他打开它，本以为会看到某些花里胡哨的密码保护措施出现在屏幕上，如指纹、声纹、虹膜扫描一类。他确信自己每次看到布拉克使用这台设备时，都会做一些类似操作。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出现，甚至没有图形解锁或者文字密码。安全性如此之低，弗兰克一度以为里面没有什么值得查看的文件，正当他要把盖子盖好并扔回桌上时，他突然发现了几个从未在他自己那台平板电脑上出现过的图标，主机上也没有出现过。
几个放满了文件的文件夹，还有电子邮件功能。它居然还有行星际的电子邮件功能。
他再度望向屏幕，甚至都不敢碰它，生怕碰了以后这些图标会消失。但这是毫无道理的。因此他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指尖轻击了电子邮件图标，然后看着它打开，窗口弹出。
里面有过去好几个月的邮件，记录着布拉克与芝诺的所有往来。曾经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坚不可破的密码，狄狄也说过即便尝试破解也是徒劳。然而现在那一篇篇的纯文本记录就在布拉克的电脑上。
他滚动浏览着，任由标题因快速滚动而变得模糊。邮件有很多。
弗兰克把邮件应用最小化，然后把手放在胸前。他的心脏正在猛烈地跳动着。这就是确凿的证据。他得把所有内容都看一遍，了解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
他点击了其中一个文件夹。图标打开后就是几个文件，其中一个文件写着他的名字。是他的犯罪记录表吗?也有玛西、宙斯和狄狄的文件。然后还有一些其他文件，有几个是用字母以及数字字符命名的，但它们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另一些文件的标题似乎在暗示着更深的秘密。
首先要看什么呢?弗兰克扫视了一遍系统上的这些文件名。那些可以等等再看，也许这些也是。这里有一个“斯巴达项目概要”文件。他从来没听说过斯巴达，只知道那部电影里的斯巴达人是一群超级厉害的古代士兵，但这与他目前的处境没有任何实际联系。
他依旧打开了它，开始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