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103025号通信文件
2048年12月10日22:06
致火星一号基地(任务控制中心)
自火星一号基地(拉厄撞击坑)
路易莎,这是我的底线,没有余地。
我知道这是芝诺计划的。货物的降落区域理应和载人飞船的预计降落区域是一致的。芝诺故意在一号基地附近设置了第二座基地。我有理由认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坏事。
你告诉过我,二号基地收到过明确的指示,不要接近火星一号基地,但我并不相信芝诺,我也不认为他们会安安静静地不动等死。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也知道火星一号基地里有他们需要的一切。
你也说过,由于通信问题,现在没有人可以联系到二号基地。我也并不打算与他们联系。芝诺在所有事情上都说了谎,所以我不会冒着生命以及失去重返地球机会的风险去做这件事,让我落入如此境地的人就是芝诺。因此,他们也必须承受后果。如果二号基地继续待在山的那一侧,那没事。我也不会告诉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任何关于这项“机密任务”的事。说实话,我并不在意火星上有什么人,如果芝诺希望把对这件事保密作为我回到地球的条件,那么也是可以的。
但你必须明白,我和现在的你们一样,并不能控制二号基地的行动。就算二号基地离开了既定领地,某个来自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家伙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我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因为这是芝诺的问题,并不是我的问题。如果他们自己暴露了的话可别怪我。
芝诺要么接受,要么就不接受。反正两个月之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人就要到了。
他还是得把这些尸体挪到飞船上。他以前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不想每次带一批物资过来时,都要看到它们。不过事实也并非如此:他其实每次都可以清晰地看到着陆飞船底部火箭头下方的那些伞衣罩子,一直要等他到达通往飞船气闸舱的舷梯底部时,它们才会从视野中消失。
现在,他已经没有借口可找了。这就是他清单上的最后一项工作,其他的所有项目都已经被他勾掉了。不,这也不完全是事实,不过对此,他有充分的理由。
他开过一小段距离,来到了着陆点。今天是他来到火星八个月的纪念日——2月6日。自从爱丽丝叫醒他以后,他陆续失去了他们。
自他误以为自己孤身一人以来,已经过了近三个月。
自发现芝诺在火星上安置了另一个基地以来,已经八周了,他们就在山的另一侧。奇怪的是,正是自那时候起,死去船员的鬼魂便不再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犯过病。如果说那些鬼魂实际上是来自二号基地的人,这个想法很可能会把他吓个半死,所以他并不会这么去想。
即便如此,弗兰克还是过得不好。他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每每终于进入梦乡时,他又会因为听见了一丝真实或幻想的声音而被惊醒。之前的那些噩梦就已经够糟糕了。现在它们变得更为具象了,原本只是存在于梦中的威胁变成真的了,如果基地被入侵,他将被拖到外面,被按倒在地的同时,他的宇航服被人打开。因为他们并不想损坏任何属于芝诺的资产。在火星上,资源比人都要重要,更别提一群囚犯了。
至于最近几个火星日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早已模糊成了一团。他并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才是清醒的,唯有神经能量在支撑着他。总有一天,他会崩溃,而且是狠狠地崩溃。但不是今天,今天还不行。
他从越野车上爬下来,环顾四周,检查有没有人来过飞船——他把一块降落伞布假装不小心地夹在外闸门里,作为他的标识。它还在那儿。没有无法解释的车轮印,也没有不属于他的靴印。时间与风侵蚀着飞船外面一直通往下坡入口的那些痕迹,把它们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深色污迹,就仿佛铅笔画出的线条被抹开了一般。
没有什么新的事物,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二号基地的人来过附近。这很好,但他还是每天都担心,特别是现在。他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虽然一号基地并非一尘不染,但至少很干净。它有那种有人在居住的样子了。他已经把地板全部清洁完毕,把干掉的血迹从金属支撑架以及各处设施中刮掉后,把地板下方的空隙也刮得干干净净。医务舱也再次变得井井有条,问诊室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布拉克带来的那顶海军陆战队帽子也全都被他清理掉了。
那是唯一一件从地球带到火星地表的私人物品。他们这些囚犯的私人物品——包括弗兰克的几本书和那些信——则全都消失了。他并不清楚它们去哪儿了。与其他的垃圾一样——平板电脑、工作服、宇航服、排水管里的头发以及过滤器里的皮肤碎片——这顶帽子也必须被丢进太阳的心脏之中。
他收到的指示是,只需要把它们全部堆在里面就行,不必考虑它们会不会撞到仪表板一类的问题。到时,芝诺会远程控制这艘飞船,那些东西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准备计时一个半小时。他每次进入飞船,都只会待这么久。这段时间并不长,因此飞船不会留下他激活气闸舱的记录并向地球发送信息,他不会留给芝诺任何可能把他困在里面并把他带进太空的机会。当然了,他们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了,但是那跟被发射进一颗恒星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也许他们并不会那样做,也许他们会遵守这份协议。但在这件事上,如果他把自己的生命当作赌注的话,那就太蠢了,他完全没有必要冒这个险。每当他躺下睡觉时,都会抓着一只半充气的橡胶手套,还会将整套潜水装备和他的宇航服放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还有他身边的那把枪。
他决定要留下它。无论如何,芝诺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他已经把那个金属外箱和布拉克的其余私人物品都一起带了过来,并在飞船自带摄像头的注视之下扔了进去,枪现在正待在他宇航服的腰间小布袋里。
等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宇航员来了以后,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理它。也许可以把它埋在外面,因为如果把它藏在基地里,不管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要一直担心它会不会被发现。为了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拥有一把经过改良的自动手枪,很可能会导致他之前的所有谎言都出现漏洞。
他抬头看向飞船。他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到达这里的。越野车就在他身后,还能是怎么来的呢?
坚持住,弗兰克。坚强一点儿。
他钻进飞船的船体下方,一把抓住第一张裹尸布。他把它拖了出来,看着那些原本堆积在布褶间的灰尘是如何落到地上,又是如何划出一道拖拽痕迹的。他在拖的这个尸体是谁?这个皱巴巴的包裹非常纤细,体积不大,里面也没有任何类似宇航服的东西。这应该是泽罗。
他把泽罗放在舷梯底下,然后回去搬布拉克和德克兰。他们两个都还穿着宇航服,两人的面板都是碎裂的。布拉克的生命保障系统在最后也被锤得稀巴烂,那时,弗兰克把一个氧气瓶当作攻城木一般,反反复复地锤向面板,直到面板被打得完全无法使用。德克兰的应该还是完好的。但是他真的没有勇气为了卸下生命保障系统去解开那块裹尸布,如果弄错了,他不可避免地还得去解开另一块。
就让它们跟着飞船一起飞走吧,就这样好了。
他激活了平板电脑上的计时器,然后打开了气闸舱。他把泽罗一颠一颠地拖上舷梯,然后拖进气闸舱,接着再循环空气。内闸门打开后,他又一次面对着那一大片由他们产生的垃圾。布拉克对此做出了绝大部分的贡献,由于他逐渐染上了那无法摆脱的药瘾。
他把泽罗拖过这片垃圾,然后将泽罗放在了已经关闭的电脑控制台附近。他本想站起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他到底同意了什么。但时间依旧在飞逝。于是,他转身回去拖剩下的人。
七具尸体。四具在楼上的睡眠舱里,但他们肯定已经死了。楼下有三具,被裹在黑白相间的裹尸布里。这些就是他的船员。
他想象着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不必再担心二号基地,不必再担心被闷死或捅死,更不必再担心基地的方方面面。
他终于有了一些自己的时间。他以前很喜欢休假的时光,可以前往各个遥远的地方旅行,钻进汽车里,在地图上标记出自己的路线。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十年前?十二年前?黄石公园?对,就是那次。迈克好像是十四岁,正处于从好奇转变为愤世嫉俗的年纪。
他平板电脑上的闹钟响了。是时候停止做白日梦了,现在得赶紧出去。他打开气闸舱的循环,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室外,他大口地喘着气。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越野车边,靠在巨大的车轮上,等待着自己平静下来。
结束了,他逃了出来。太阳已经落下了一半,时间不多了。所有工作都完成了。如果芝诺要有所行动的话,那么就是现在,等到他完成所有苦活的那一刻,他们就可以找人取代他了。只要度过今天和明天早上,随着下一艘着陆飞船的到来,他就可以真正解脱了。
他真的累极了。
不过他还是开车去了“日落大道”上方的斜坡,他凝望着整个撞击坑。拉厄撞击坑一如既往地空旷,那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深盆地,周围是一圈由破碎岩石组成的山壁以及参差不齐的山脊中线。坑底还有一些宛如雨后春笋般的新撞击坑。
拉厄撞击坑的底部被阴影笼罩着。他没有看到上面有任何往这个方向来的扬尘,也没有前进的越野车和挂在两侧的宇航员。他们在什洛尼尔斯火山南侧的某处,如果他们想来找他的话,他猜测他们应该需要越过山顶。他想过要设置某种警报系统,但他并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专长。他思考着设置警报需要做的事,包括自动照相机、震动传感器或者物理绊线,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这只是看似已经摆脱他们威胁的又一天罢了。相信芝诺说的话……那令人心累无比。自从火山坡上的那一次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属于二号基地的任何迹象。他想知道为什么。也许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来到这里的能力,也许是因为越野车坏了或者无法充电,也许他们由于饥饿和口渴最终都倒下了。他们基地里没有被弗兰克拿走的东西都荒废了,也许那里已然是一座坟墓。
也许他们只是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也许他们知道,但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在他做完所有苦活累活之前,他们准备先用手头紧张的资源撑过去。
慢慢驶回基地的路上,他经过了那台上升飞行器。
火星上升飞行器似乎一直在做着它自己的那些事。提取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将其分离,然后隔离在不同的储存罐中。它大部分时间都是静止的,不过为了更好地接收那微弱的阳光,太阳能面板会每隔一段时间就转动几度。通风孔会在日出以及日落时分关闭,接收板则会旋转着回到起始位置,准备收取下一束破晓时的曙光。
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宇航员们已经来到了他的上空。他们正整装待发,准备着要从转运飞船降落到火星,只剩最后的几千米了。关掉那一台机器,然后唤醒这一台。他在地球上看过的一段训练视频中,将最后的几千米称为“恐惧的七分钟”。而那个时候,想来已恍如隔世。
如果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死了怎么办?航行了这么长的时间——全程都保持着清醒——这么久的距离,仅仅是为了在大气层中被点燃,然后飞快地撞进那片红色的冻土之中,最后只留下一团焦黑的痕迹。对此,弗兰克无能为力。如果他们下降得太快或太远,他都无法为他们提供帮助,他只能充当一名见证者。然后给地球发送信息。
现在唯一有用的准备工作就是确保越野车已经充满电,平板电脑已同步,并随时做好准备。他清楚自己的指令,那就是成为布拉克。
他抬起头,望向天顶。宇航员们会活下来,并最终带着他回家,他也不必随时随地都感到心惊胆战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会称他为兰斯·布拉克,这段时间里,他必须穿上另一名杀人犯的伪装外衣——但这也没关系,因为弗兰克林·基特里奇清楚那种感觉,他清楚压在肩膀上的重量到底是什么,也知道如何在这样的负担下继续生活。
只要再睡一觉,再试着入眠一次。他有可以服用的药物,虽然他之前从来没用过。他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一部分是出于恐惧——他害怕药物对自己的影响,也害怕在药效影响下,他自己会做出什么——另一部分是出于那根贯穿他全身的那名叫“固执”的铁棍。
他很坚强。他觉得任何人都可以坚强。没人需要那些狗屁玩意儿来帮助自己应对问题或者做一些正常的事情,例如睡觉。在一些更清醒的时刻,他承认自己的这种应对方式正在折磨着他,但他绝对不会屈服。至少不是现在。
再过一个晚上,再过一个早晨。
时间越是逼近,他的恐惧感就变得越强烈。他掌控不了这件事,也永远不可能掌控:他所拥有的,只是自己能够掌控一切的幻想,假装自己可以制定时间表,撰写工作事项清单,就好像他是现场监工的工头一样,但他不是老板。芝诺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才是。他只是在按照他们的时间表干活罢了。
就比如现在。他正驱车向南穿越“高地”,开往基地,他看着那堆脆弱的灰白色管状物体,他觉得那并不是某种近似奇迹的东西,而是他亲手搭建的家。他给自己建了好几次房子,眼前这个也并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星球上罢了。
他停下车,把车头朝向着陆飞船,然后检查了一下氧气量。还有几个小时的余量,这绰绰有余了。他把平板电脑放到大腿上——上面的所有犯罪证据都已经被清除:文档、文件以及与地球之间的所有历史消息记录——打开了邮件应用程序,然后开始打字。
他写道:“第三阶段完成。”这基本上是真的。他仍旧带着那把枪,也并不打算把它放到别的地方。
他跟他们说过,完成后,他会通知他们——又是那种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幻想——尽管他曾经反反复复地威胁他们,要把布拉克绑起来,像一个临时绞刑架一样挂在一号基地的墙体支撑条上,但是无论如何,他们最终都是会发射的,不论他是不是真的会这么干。反正最后需要做出解释的人也只会是他,而他早就没有做这件事的精神能量了,他的全部能量根本都没剩多少了。
他坐在越野车上等待着。他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了。明天将会是第四阶段的开始,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他都处于下班状态。
二十八分钟后,他的平板电脑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你做得很好,弗兰克。没有人可以像你这样应对问题,在完成一切工作的同时保持镇定自若。你属于最优秀的那批人。我们以后永远都不会见面了,对此我感到心碎不已。我们正准备进行着陆飞行器的发射。路易莎。”
飞船就位于“高地”过去的两千米处,一个几乎不到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白色锥体与火星落日的耀眼红色相映成趣。随着太阳的下沉,颜色逐渐向黑色靠拢着,空中尘埃投下的阴影变得越发密实。这就是所谓的凄凉之美吧。
当越野车下方的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时,他正望着什洛尼尔斯火山的方向。这时,有一堵红色的云墙以飞快的速度朝他冲过来,他猛地转过头。它直接穿过了他,第二股更强劲的风也已经在路上了。代表飞船的那个小点稳稳地坐在脏兮兮的灰色烟雾圆柱上,正从这片沉寂已久的世界缓缓升起。
它飞得又快又猛,就在第二场暴风雨仿佛毯子一般罩住他时,他听到了火箭的点火声。
尘埃落定。由于不完全燃烧,空气中发出了爆裂声。推进器的主体早已模糊不清,只见一道白炽火焰继续向上攀升着。在远方的土地与黑色天空之间滚动的雷声也在逐渐减弱。
当然了,即便二号基地一开始并不知道一号基地的具体位置,那根底下呈圆弧状的、朝下的冒烟“手指”也一定会让它的位置暴露无遗。在它飞出地平线之前,甚至还捕捉到了一缕即将消失的阳光,它的颜色逐渐从烟灰色变成了古铜色。
天空高处的大风吹着那些烟雾,把它们打散,弗兰克也终于低下了头。在真正的夜晚之前,暮光降临了。他把车开到充电点,然后把越野车插上,进行充电。他现在有了可以随意使用的充足电力,完全可以让它一直在那儿充电,直到燃料电池充满为止。
他睡前的最后一项例行事务早已经进行了很多次,尽管现在的光线已经不足以用眼睛进行最粗略的检查,他还是绕着基地外侧巡视了一圈,然后他进入了连接舱的气闸舱,循环空气后,他把手放在枪上走了出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到任何有被除了他以外的人动过的东西。自从他把其他所有的内闸门都打开后,这里就是基地的唯一进出口了。又是一个他在明天之前需要忘记的预防习惯。
他把身后那扇内闸门也打开了。
这里目前也没有其他人。他把枪放在生命保障系统的架子上,然后检查了外部压力情况。读数稳定,也没有任何氧气警报响起。他现在可以从宇航服里出来了,他用拇指在胸口的下拉菜单向下滑动着,找到了正确的命令栏。
他向后从宇航服里爬了出来,挂好宇航服,把生命保障系统放入架子,然后把平板电脑从挂钩上取下,用前臂擦去了屏幕上的灰尘。不管到了何时,他都不忘了把衣服穿好。穿上布拉克的工作服。他已经把自己那件血迹斑斑的工作服送进了那艘飞船。宙斯的工作服大得过分,而其他人的则都太小了。
但他总不能像一个流浪汉一样在这儿晃荡吧。他得习惯这一点。说话的能力。他在大部分时间都只穿着一件贴身连体衣,只是为了能够更快地钻进宇航服罢了。随着其他人的到来,他就可以恢复至某种程度的正常。不管那到底是什么,火星上的正常吧。
于是他特意穿上了工作服。衣服的肩膀以及裆部位置都感觉有点儿紧。穿久了,布料也许就会松一些吧。
他把枪放进口袋,还拿上了食物、咖啡、潜水装备以及平板电脑。
一切准备就绪。基地里有其他人存在过的一切证据均已被删除。这把枪在明天早晨之前也得处理掉。以防被碱性土壤腐蚀,他会先把它包好,再把它带到外面埋掉。他们在建造基地时,把那些可能会刺破地垫的乱石都拿开了,他准备放进那个搭出来的石冢里。
那是一个大约两米高的石堆,由于低重力,它很细长。他会用上它的。他可以把石冢顶部重新搭一下。他终于可以把这堆破事儿抛诸脑后了。明天,他就安全了,至少比之前安全,毕竟他永远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全。
至于今晚,他会紧紧握住这把枪,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