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发件人:卡罗莱娜·索莱达
收件人:米格尔·阿尔瓦拉多
时间:2049年2月7日(星期日)09:03:29,时差-0300
标题:熔岩管项目
教授:
您好!昨天晚上,我进行了一些测量(睡不着,雨声实在是太大了!),然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看了之前的照片,标记点的反照率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不知道您是否在该区域发现过处于活跃阶段的侵蚀现象,这有可能会导致地下沉降。这很有可能是因为熔岩管最近发生了局部坍塌,并且未腐蚀的岩石也发生了崩落,从而影响到了目标物的亮度。
卡罗莱娜
他失去意识的时间不会超过几秒,在头垂到低于心脏的位置时,他瞬间就恢复了意识。即便如此,他醒来后还是看到四个戴着头盔的脑袋,而非两个,他们正低头看着他。
其中一个男人的皮肤是他见过最黑的,正跪在他身旁,往他的胸板上施加着轻柔的压力,好让他不要随便乱动。
“早上好,兰斯。你感觉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弗兰克才意识到这个人正在和他说话,他现在是兰斯·布拉克,而不是弗兰克林·基特里奇了。他本可以现在就告诉他们,把整件事脱口而出,让它从此揭开面纱,但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并用一种极易伪装的困惑掩盖了他内心真实的纠结。
“我挺好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上一次晕倒,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在火星上做的这些工作本该是由机器人完成的。在那之前呢?就算芝诺对他进行了那么多非人的高压测试,他也从来没晕倒过。他吐过,但没有晕倒。
“没事,慢慢来,兰斯。顺便说一下,我是这里的医生,法努埃尔。大家都喜欢叫我法努。”
弗兰克看了一眼男人的标签,上面写着“佩雷亚”。国旗是……古巴的吗?不对。巴拿马?蓝色的三角形,白色的星形,三道红色的以及两道白色的条纹。是波多黎各。
“我挺好的。你可以让我起来了。”
“不要怪我有点儿大惊小怪。也许等下我们可以在医疗室里碰个头,我来帮你检查一下。八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情,而且对于他们给你用的那个休眠模式,我只能说不敢苟同。”
弗兰克的身体就像一张地图——胸前和手臂上还有最近才形成的伤口——任何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都能看懂。而且不用怀疑,能被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派来火星的人,肯定头脑都很聪明。
“我得先跟芝诺联系一下,”他说着路易莎告诉他的话,“我的病史属于商业机密。”
“患者和医生之间是有保密协定的,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但我不会勉强你,”法努松开手,然后滑到了弗兰克的头盔下方,“让我们坐起来看看情况如何。你最近吃得怎么样?睡眠呢?最近的健康状况有什么异样吗?”
“我得……”
“先跟芝诺联系,没有问题,我能理解。把手抬起来。利兰德,抓住他的左手。吉姆,麻烦抓住右手。”
弗兰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两只前臂都被人抓住了,不管他喜欢与否,现在,他被困在了一个尴尬的半坐姿势里,以至于那硬质的盔甲都压到了他的大腿上。他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这几个正在抓着他、摸着他的都是人类。尽管隔着好几层布料、绝缘层以及橡胶层,这感觉也无比奇怪。
“我很好,”他说,“让我起来。”
“你确定?”法努一定是看到了弗兰克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怒气,因为他马上就走到了他身后,叫吉姆和利兰德——利兰德·费舍尔,来自美国——把他扶起来。
弗兰克眨了眨眼,把眼前的光斑眨走,风扇正在给他的皮肤降温。他不会再晕倒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会那样。也许是因为太过突然的释然吧。过去几周,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他感觉那蠢极了。现在,他站在这里,他的胳膊还是被人紧紧握着,他的背也被人撑着,他发现焦虑的感觉已经差不多全都消失了。他已经没有那种担忧得内脏都在翻腾的感觉了。他现在很平静。
“我没事。你们可以放手了。”
两人等到医生的确认后,才向后退去,给弗兰克腾出一些空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尴尬。但现在他只有感激之情。
“你现在没问题了吗,兰斯?”
兰斯。得牢牢记住。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兰斯。
“谢谢,挺好的。没问题。不是故意要昏倒的。”弗兰克的双臂无力地垂在两侧,他总觉得应该用它们做点儿什么事。于是他抬起它们,茫然地指向撞击坑壁,“那就是拉厄撞击坑。没什么可看的,但它至少是在别的星球上。你们的行程应该很满吧。你们有东西要拿的吧?如果你们想赶紧拿到自己的东西,我现在就带你们回火星一号基地。”
弗兰克数了数人数,一共四个人,他记得一共应该有六个。最后两名宇航员还在爬梯子,其中一个要先等着另一个下来,才能过来加入他们。他一次大概可以带两三个人吧。
“不要着急,兰斯。”飞行员指挥官露西说道。他可以叫她露西吗?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种喜欢别人直接叫她名字的人,更别提把她昵称为露西了。叫长官吗?他也不知道。要想在耳机里引起某个特定人物的注意,你就得叫出那个人的名字,除非周围根本没有其他人。“先让他们到处走走,活动活动双腿吧,刚才我们的降落过程,”她顿了顿,“挺有趣的。”
“她的意思是,我们降落得太快,差点儿就落到撞击坑外了,最后好不容易才成功着陆的。”
弗兰克试着判断出说话的人是谁,但他对他们的语气和说话节奏尚不熟悉,无法辨别。不是法努,也不是利兰德或者吉姆。
“她的意思是,”露西更明确地说道,“尽管遇到了一些异常的大气条件和遥测问题,这名飞行员还是通过自己的眼睛锁定了目标,并在预计范围内成功地安全着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提交一份完整的报告。”
“等等,”弗兰克说,“刚才是你开的?差点儿坠毁了?”
“不,”她说,“差点导致坠毁的是自动驾驶系统。是我及时接管并手动控制了飞船的着陆,我完成得很好。这也是他们会让我来执行此项任务的原因,兰斯。”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关系。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降落的时候,他身后并没有那么多后备军,因此我甚至都没有吹牛的权利。我接受过比现在的情况更为严峻的培训,而且我们刚才遇到的问题完全是可以人为解决的。现在,我们已经安全到达了,至于到底是什么问题,就留给那些工程师们去搞清楚吧。”
她的嗓音中带着一丝脆弱,这说明在刚才那段迅猛的降落中,她化险为夷的过程还是很惊险的。她很生气,但她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由于她是领队,所以她并不会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他很欣赏露西这一点。
“我……很高兴你能让大家安全着陆。”
“我们都这么觉得,”利兰德说,“我们的工作都变得轻松多了。”他一拳击向弗兰克的上臂,那里正好是靠近子弹伤口的位置,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弗兰克咬紧了牙关。
利兰德望向上方及四周。其他宇航员正在四处走动,测试着身体与宇航服跟重力与地形的适应性。他们像鸟儿一样喋喋不休地在弗兰克的耳中飞进飞出。对于他们来说,似乎一切都很有趣,石子、云层、中间飘浮的尘土、大地的形状,太阳透过大气层的发光方式、太阳发出的光晕,以及天空中的光与影。
只有飞行员看上去没什么动静。刚才的胜利与灾难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全靠着她的技能与反应,她当然可以重新回味一下飞行的最后几分钟。但是在那光学级的塑料板后面,她看起来面无表情。
“兰斯,你对我们这些新来的有什么建议吗?”利兰德说。
弗兰克回复道:“就,别搞砸?”
利兰德笑着说:“很好,这是一种我可以学习一下的哲学。”
“在这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让你丧命。如果你搞砸的话,它就会杀了你。”
“你就做得很好啊,兰斯。”
弗兰克之前就差点儿死了,但是他不能说出来。关于那件事,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唯一的错误就是错在了信任芝诺,他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那是因为我没搞砸。”
“这话法努一定爱听。安全第一,始终如一。”
“我是来这里服务大家的,”法努说,“平等地服务所有人,只要有人需要。我在这里也是为了提醒大家,用我们这位朋友的话说,就是别搞砸了。”他把手伸向弗兰克的宇航服,碰了碰那个被子弹弄破的地方,“你这里是怎么了?”
“我在一个未完成的侧翼区域被打了一下,”弗兰克感觉应该再修饰一下这个故事,“机器人的传感器估计出问题了。”他似乎可以把一切都归咎于那些机器人,因为它们本就不存在,反正也没有东西可以让这些人检查。
“真是一段有趣的经历。不过你是怎么处理的?”
弗兰克把手伸进他的腰袋,然后掏出了几块补丁贴片,说:“你们也应该随身携带一些,一直带着。”
“有备无患,我们会传达下去的。谢谢你,兰斯。”
他已经逐渐找到窍门了。兰斯,这就是现在别人叫他的名字,尽管他的宇航服上并没有印这个名字。
“好了,大家过来集合。我们还有任务安排,任务控制中心会想知道我们的进度的。先进行自我介绍吧。这位是芝诺在火星一号基地的代表,兰斯·布拉克。等我们到了一号基地以后,他会带我们到处熟悉一下,如果例行事务以及基础设施有任何变动,他也会告知我们,好让我们尽快进入状态。兰斯已经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八个月,突然有这么多新的人降落,对他来说将会是一次艰难的调整,所以请给这个男人一些空间。如果你们的问题不是很紧急,就请先暂时缓一缓。好吧,兰斯?如果你需要个人空间,我们一定不会来烦你的。”露西说。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围成一圈站着。一共七个人,仿佛回到了过去训练时的样子。这就是他原本期望在火星上会迎来的生活。他们七个人站在一块儿,看着他们亲手搭建的基地,他们并肩生活与工作的地方。其中并不包括布拉克,因为他从来都不是团队的一员。但包括弗兰克的那些同事们,那些不善与人共事的囚犯。一个奇异的小分队,一个属于他的团队。
该死,他才不会哭。
“法努埃尔已经介绍过自己了。吉姆则是我们的地质学家。伊斯拉是负责种植试验的。这位云——冯云——则是一名大气科学家,希望你已经把她的所有装备都收集齐了。至于利兰德的负责领域,等到需要的时候便会了解,正式的名字叫作‘人为因素’。至于我负责什么,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负责他们所有人。保护他们的安全就是我的事,因为等到回程时,我们所有人要一起回家。
“今天下午将会进行定向及安全演习。明天以及接下来的几个火星日,我们将集中进行任务专用设备的组装和测试。我们走过了一段漫长的旅程。对于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这将是我们职业生涯中,甚至可以说是一生中的制高点。为了现在这一刻,我们努力了很久,这些时刻在我们今后的人生中不会再出现了,因此,火星上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是尤为重要的。今晚,我们可以尽情庆祝。明天,我们就要开始工作了,好吗?我们开始吧。”
大家齐声赞同着——其中还有人说了一句“众人同心”[1],这让弗兰克隐约回想起了一部存在于遥远记忆中的重播科幻电视剧。
“利兰德,伊斯拉,你们先去。兰斯,请你送他们回到火星一号基地,然后再回来接下一批。”露西说。
“我这边有两台越野车。你们可以派一个人跟我一起开回来,然后把大家一起接走。”
“还可以这么操作。利兰德,你准备好了吗?”
“完全没有问题。兰斯,可以告诉一下我绳子在哪儿吗?”
“你是需要拖车来运东西吗?我那里也有两台拖车。”
“我们是轻装上阵的,只有随身行李。”
“好的。你们只需要在后面抓紧就行了,我会尽量慢一点儿开。”弗兰克带着两名宇航员来到了越野车边,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他感觉不可思议。这里有六个新来的人,他这就已经习惯了。也许要等到他们全部到了他的基地以后,才会出现异样感,会出现各种噪声,管道也会开始堵塞,还会有人把尘土踩得到处都是,一切都要等到他们常驻此地以后。
他们可不只今天一天在这里,还有今后的一年以及更久。他必须得进行一些巨大的调整,露西很有智慧,她知道要叫她的组员在他需要时给他空间。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赢得了他的尊重。
弗兰克用以往的方式爬了上去,抓住最低处的那根支撑条,把一只脚抵在车轮上,半走半爬地上了车架,坐进了驾驶座中。
“快跳上来。”他通过话筒说道。它很吵,但他不能把它静音。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可以静音,但现在不像之前,他不再需要保护秘密,他现在只想要安宁。伊斯拉——“韦伯”,来自美国——没有用脚,双手并用地把自己拉了上来。
“我们应该站在哪儿?”利兰德抬起头问道。
“随便你,只要在我身后的某处,然后靠在翻车防护栏上就行。可以坐下,然后把脚架在支撑条上,那样会轻松一点儿。”
就像之前我们所有人做的那样,但是我不能说出来,因为如果我坐在后面的话,那当时又是谁在开车呢?
弗兰克捆好安全带,看着控制系统。一时之间,他的脑子莫名地有些茫然。他眨了眨眼,向前伸出手,他的双手自然而然地伸向了正确的位置。很好。利兰德上来后,弗兰克能感到底盘在摇晃。他没法转身查看他们的状态,于是只好问道:“大家都没事吧?都抓牢了吗?”
“我们很好,兰斯,带我们回家吧。”
其中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弗兰克猜一定又是利兰德,他似乎很喜欢接触别人——他认为这是他可以出发了的信号。他带着他们绕了一圈,然后驶离了“山楂号”,接着他沿着“高地”的底部回到了“日落大道”的起点处。
他差点儿又要说出“我们”,在说出口前,他把它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说道:“我通常都是走这条路下坡的。这里的坡度很稳定,不陡峭。如果你们要去东面的平原,这就是最方便的路线。沿着‘长滩’一直往上走,就到了撞击坑壁的坍塌处。”
“长滩?你是洛杉矶人?”利兰德问。
狄狄是。狄狄死了,但他取的这些名字还会继续存在。“这是任务控制中心那边取的,”弗兰克说,“基地就在‘高地’的另一边,中间的这条路叫‘日落大道’。我们把撞击坑中间的山脊叫作‘比弗利山庄’。”
“我们”这个词又溜了出来,但现在没关系,因为他已经引入了任务控制中心的概念。
“这些地貌都是有正式国际天文联合会名称的,你不知道吗?”这是伊斯拉第一次开口说话。当然了,这是对他来说。所以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不,我不知道。”谁有这闲工夫来告诉他或者纠正他,因为他现在本该像狄狄一样,已经死了。内心深处的愤怒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声音里漏了出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此道歉,又或者怎么平缓事态,所以他只好闭嘴,专心致志地开自己的车,千万不要翻车,把这些新来者给撞死了。他把车对准了上坡的方向,为了平衡后面多出来的重量,他还不忘把前轮胎的紧度调整得比平时更低一些。
“如果滑坡了的话,就赶紧跳车。”
“你不会滑坡的。”利兰德说。
“计划总要做的。要处变不惊。”
“记住了,处变不惊。”
这是弗兰克会和他的船员们之间说的话。现在,他不得不再一次忍住自己的眼泪。他的情绪即将喷涌而出,他就是没法控制:从绝望到愤怒再到悲伤,周而复始。他已然残破,仿佛发生了一场身体与心灵的双重车祸,他在没有中间地带的两个极端之间疯狂摇摆着。
他睁大眼睛,让风扇帮他吹干,他感谢那个设计他们宇航服的人,因为面板让他只拥有十点钟到两点钟方向的视野。
越野车嘶吼着,沿着山坡艰难前进,最后来到了“高地”。然后他又把轮胎的硬度重新调了回来,它们再次在地表上颠簸着。
“那是你们的上升飞行器,”弗兰克说,“那里就是基地。”
“我喜欢你的工作成果。”利兰德说。
“我们有可以直接呼吸的空气、热水以及足够持续保持照明的电力。”
“听起来很棒。伊斯拉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温室了。”
她就是那个植物专家,对吧?弗兰克说:“之后我会带你们参观的。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是按照说明进行操作而已。”
“你对它进行了调整?”
“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他感觉应该解释得更清楚一些,“鱼有点儿问题。”
“问题?报告说蛋白质输出刚好处于预期平均值的中间段。”
弗兰克花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她的意思:“它们长得很好。我,我就是没法吃这些鱼。我没办法杀鱼,吃鱼。”
“哦,所以……”
“所以我种了更多的谷物、坚果、豌豆和其他豆类,削减了鱼类的产量。为了你们的到来,我已经重新增加了产量。我觉得我时间应该没算错。”
“我得去看看。我们还有以备不时之需的脱水食品。”
“够你们吃的。”
“我还是得去看看。”
“够你们吃的,”他重复了一遍,接着又充满恶意地继续道,“我的货桶里已经装满了谷物和坚果干,我没有把香草扔掉,而是自行对它们进行了冻干。我一直在好好工作,吃的还有很多。”
好吧,他现在大概应该道歉。她也是。但是她并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也不清楚自己的防御心为什么会这么强。
他们在沉默中驶完了余下的车程,幸好路程剩得不多了。当他们在基地外停好车后,伊斯拉就从车上爬了下来,向弗兰克表达了正式的感谢。接着,她没有问路,便径直朝着连接舱的气闸舱走了过去。
他们已为此训练了多年。他们和他一样,都清楚这里的布局。
“我知道这很难转变,兰斯。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对自己的观点充满了巨大的自信,不然他们也不会被选来执行任务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赶紧去接其他人吧。”
弗兰克眼看着伊斯拉越走越远,却还是无法说出那句最简单的对不起。
“没问题,我们走吧。”
[1]原文为“so say we all”,出自剧集《太空堡垒卡拉狄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