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137405号通信文件
2049年2月11日08:12
致战神四号火箭(任务控制中心)
自火星一号基地(拉厄撞击坑)
一个男人独自在火星上待了八个月,我们非常理解他需要时间与六个新朋友好好相处。他应该还算挺喜欢我们的。只是一些口角上的问题。芝诺做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利兰德
弗兰克没想到会有音乐。他——他的老队员们——从来没有用过扬声器,而它们居然就存在于那些之后才到达的、他没有打开过的箱子里。这些新的船员来到这里以后做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把它们找出来,把它们与基地的电脑同步,然后就开始大声播放各种歌曲,歌单的范围极广,有老歌,也有新歌。
有几首实在是太新了,弗兰克都没听过。当他思考这些歌是什么时候出的时,他突然间意识到,对他来说,“新”的含义就是“自从他入狱以来”。已然更迭了十年的流行文化、时事、科学进步以及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就仿佛钻进了一台时间机器一般,全部都被一下跳过了。
他本以为自己并不想念它,直到面对这无可辩驳的事实后,他发现自己确实很想念它。
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他感到不知所措。一切都朝他涌来,一场失忆与回忆的完美风暴,他想起了他失去的一切,也想起了其他人并没有拥有与他相同的经历。监狱里的犯人总是会迷失在过去之中,现实早就抛弃了他们。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犯人屡次重犯的原因之一:他们并不是真的那么想犯罪,只不过是受不了来自未来的冲击罢了。对他们来说,外面的世界完全就是异国他乡,有着奇怪的习俗,人们还说着不同的语言。
弗兰克没有想过这些,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在狱中待到死。突然之间,面对着这世界已经抛下了自己的事实,他落荒而逃。
虽然这并不是真的。这不是逃跑。所有人(这个词就跟“我们”一样,让他难以启齿)似乎都在厨房里,正在听取着各种各样的简报。如果他需要参加其中任何一场的话,露西肯定会告诉他的。于是他穿好宇航服,去了室外。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许可,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和留下便条。他就是想假装自己还是一个人,还待在那颗他想象出来的完美泡泡之中。
就连这也是虚假的。他只是无法摆脱那一个又一个的幻想。他并不是一个人。尽管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些鬼魂,但还有六名宇航员在基地里面。在火山的另一侧,还有一整个芝诺基地,里面全是芝诺的人。
尽管声音并不清晰,他甚至还能透过头盔和已然关闭的内闸门听见小提琴弦的歌声。只有等到空气被抽走时,周围才变得安静下来。
他回到了原先的日常中去。他绕着舱体转了一圈,检查着有没有东西松动,确保热电机的供热系统仍然完好无损,他想起来,他还得去清洁那些被吹了两次灰的太阳能面板。在将他们进行安顿以及了解周围环境的这一段时间,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他们看上去很能干。他确定他们已经清楚该怎么进行他原本的那些工作了——维护基地的基本功能——他完全有理由坐在旁边休息,并且想坐多久都行,最后再跟他们一起回家就好了。不过,他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他会及时地找出一些事情来做,就算是帮他们当司机或者提包也行。
但是现在,他还有工作要做。
他解开之前那块德克兰用来清洁面板的降落伞大方巾,然后习惯性地绕到了其中一架太阳能面板的后面。正午已过,这些黑色的圆盘正朝着西边。在新的阵列安装好之前,这项工作并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然而现在,这个数字已经翻了一番,这是一件需要写进计划表的工作,已经不是经过的时候顺手弄一弄就可以完成得了的。
他一排接一排地进行着有条不紊的工作,先是把上半面擦干净,然后把下半面上的沙粒刷到地上。就算现在有七个人,他们也有足够的电力可以使用。
随着清洁工作的有序进行,他的节奏也随之慢了下来。这是他习以为常的工作,就在他全部完成并甩开了那块清洁布时——他尽自己所能判断着迎风位——他平静了下来。
他用手指把玩着电动扳手,检查着各个金属环上一部分螺栓的扭矩。他特别留意了一下车间,尽管他清楚它的整体架构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宙斯被困在气闸舱里的那番场景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并且正是因为弗兰克把闸门打开了一条缝,才发现了宙斯。
他跪在尘土之中,检查了从热水箱一直通向居住舱的管道系统,这些地下管道的外面全都包着隔热材料。总是会有土壤移位的可能性。永久冻土,这是一种弗兰克从未在加州的建筑工地上处理过的东西,它极易发生膨胀或坍塌现象。宙斯是这么说的。
弗兰克很想念那个男人。这样很蠢,或者也不蠢。他不知道。他甚至都有些想念德克兰,在进入第二阶段的人当中,他是最粗鲁、最容易令人感到尴尬的那一个。但现在,弗兰克无法与任何人谈及他们。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来过火星。他们已经在地球上的某处死去,他们的尸体已被火化,他们的死亡证明已经被起草,而他们的私人物品则被扔进了某个仓库,或者和他们的尸体一起被烧掉了。
他查看了越野车的充电情况,并检查了碟形卫星上的灰尘,也不是说之前有出过什么问题,但还是值得注意一下,至少现在是这样,因为他为了避免回到室内,一直在找事情来做。
最后,已经没有可做之事了。于是他通过连接舱返回,随着气闸舱的重新加压,那陌生的乐曲——又长又慢的和弦之上夹杂着一些快速变化的音符——又偷偷渗了进来。还有各种其他声音,开箱和移动设备时产生的杂音。
弗兰克把宇航服和生命保障系统在架上放好,他之前已经这样做了数百次。他还记得要换上自己的工作服。是布拉克的工作服。他感觉它有些紧,比第一次试穿时更紧了。但他只有这件。他可以说是芝诺送错了尺寸。
船员们很明显听从了露西的建议。他们没有来烦他,但是他们的存在本身仍然太过显著。他走进温室,然后任由自己沉浸在那潮湿的浑浊空气之中。
这样更舒服一些,他用手指梳理着那些幼苗,显然这样有助于它们的茁壮成长。他看到玉米已经长出了一丝丝的胡须,折下了一部分正在授粉的玉米穗,用来给此区域的每株作物进行除尘,他再次进入了有条不紊的工作模式,以免漏掉任何一株。
然而他漏掉了伊斯拉。她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气闸门旁,以至于他的视线直接略过了她,因为他觉得那里不会有任何人。直到她举起手,表明了自己的存在,弗兰克直接叫出了声。
不仅如此,他还踉跄着向后退去,尴尬地撞到了架子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他不得不丢掉了手中的玉米穗。幸好没有丢掉最后的尊严,他紧紧地抓住了放着慢速滴液作物的台子,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还以为她是一个幽灵。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故意的。”
可能会留下瘀青,但这没什么。他真正出了问题的地方是内心,而不是外在。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你什么都没做错。我也不是说这是我的错,不过我需要在这儿做一些工作,而且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做完。”他站直了身子,他能感觉到这件过小的工作服在拉扯着自己,在低下头寻找落下的玉米穗之前,他还注意到了她那一头往后梳起的浅色金发。
他俯下身捡起玉米穗,然后丢在了堆肥桶中。“你有什么事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只是想来好好看看,”她指着身后的气闸舱,“但如果你需要一些空间,我可以等下再来。”
“没有关系。这也不是我的温室。你完全可以随意进出。”
“但我们是新来的,兰斯。我们……我们不想让你觉得太拥挤了。”
弗兰克转过来,又转了回去说:“没关系的。反正我们都是来这儿工作的,不是吗?你不会妨碍我的,而且这个地方够大,如果我需要逃离,我完全可以找到去处。”
“只要你觉得没有问题就行。我也不会妨碍你的。”
当弗兰克走过去检查储液器和营养液液位,并对那些看起来快没了的营养液进行补充时,她一直与他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其实他也可以就这样放着不管的。他居然给自己找了那么多事情做,正是这些例行事务让他一直撑到了现在,他不禁对这个发现感到震惊。由于新来人员的打断,他的平板电脑上全是那些未处理的警报和通知,不过大多数其实也是完全不紧急的。
他爬了下去,来到底层,用手以及数字显示器检查了罗非鱼缸中的水温——由于好奇,鱼儿们游到了水缸的上方,一直碰撞着他的手指。
“假期结束了,孩子们,”他对它们说,“他们可不会像我一样对你们那么好。”
“你刚才有说什么吗,兰斯?”
他提高了嗓音,说:“我在跟鱼说话。”
“好的,抱歉。”
他俯身靠向那个离他最近的水缸,继续说道:“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也不知道你们是继续活着,吃吃东西,然后做做那些会生出小鱼来的事情更好呢,还是干脆只当一群冷冻鱼卵更好呢,”他看着不断流动的水所折射出的破碎光影,“我真的不知道。”
它们会被吃掉。为此,他还增加了产量。但他不清楚的是,新来的船员里会不会有人是素食主义者,又或者如果他不必自己杀鱼的话,他是不是可以吃得下去。可能他会尝试一下。他喜欢它们的味道,但是那刀子刺穿骨头的声音—— 即便只是想起来,他也会有呕吐反应。
他看着地板,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他把双手伸进鱼缸里浸湿,然后在额头上擦了擦。现在,他身上会不会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鱼腥味?之前他来这儿的时候,旁边从来都是没有人的。他嗅了嗅手指,上面只有营养水的味道而已。
他还读取了储料罐的部分数据,在外部管道出现收缩和膨胀时,它能够起到缓冲作用,让这里的系统不至于被影响。其读数完全处于宙斯最开始构建的弹性范围之内,并且自系统安装完毕以来,也一直都保持着稳定。它对于任何变化都具有很强的适应性,并且也没有任何活动部件发生过故障。完全没有必要的检查。没别的事了。
他爬回到顶层,她还在那儿检查他种草莓的那个平台。她看到了他,或者说,至少感觉到了他,她花了一些时间检查作物的上下部分,上面是叶子与果实,下面则是被不断滴入的营养液泡着的根部。
她的浅色金发被编成了一根几乎及腰的辫子。
“你收到的授粉操作说明是怎么说的?”她问,同时把草莓放回盘子里。
“用刷子,”弗兰克走到放置小型工具的那个抽屉旁,他的手在上方盘旋了片刻,然后拿起了一把看似微型剃须刷的东西,“每次用完,我都会把它们洗干净,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把花粉从草莓转移到胡椒或者西葫芦上会不会有问题。最后会不会长出一些奇怪的半辣椒、半瓜果实之类的东西来。我只是按照芝诺给我的指令列表工作,除此之外,我其实并不太懂。但我没有饿死,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没做错。”
这是他几个月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他甚至感到有些头晕。他终于记起了该怎么好好说话,而不是对着别人恶言相向。
“看来机器人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干。”她说,并且在不经意间提醒了弗兰克在这里的原因。她看见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吗?“你说你储存了谷物?”她又问。
“是的。不过不是在这里,这里太潮湿了,我可不希望它们在我跟前发芽。”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他们一起通过了温室气闸舱的循环。弗兰克最后一次跟别人一起从这里出去,是他和德克兰试图突袭布拉克的时候。在那之后,他们俩很快就被击中了,子弹直接穿过了德克兰的面板,并导致了他的死亡。尽管现在的情况与之前完全不同,但他还是得把指甲深深地抠进手掌,才能让自己不在墙面上留下一道向外延伸的抓痕。
即便伊斯拉注意到什么不对劲,她也没有说出口。
他们走出气闸舱,来到了连接舱,弗兰克立刻就爬进了下方区域。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存放食物的好地方,低温、干燥、背阴且远离医疗设备或是废水回收系统。他使用的容器并不是密封的,但这些基本上都是他自己用圆柱体货舱上的材料做的,所以他对此已经很满意了。
比起气闸舱来说,这里的空间要大得多,但是她的靠近还是令他感到紧张,他向右后方退去,好让她检查那些货桶,上面的涂料被划出了一个个扎眼的字。基地里没有纸,因此也没有可以用作标签的东西。
“燕麦、小麦、黑麦、大豆、花生、玉米。”她边看那些字边念道。公平一点说,其中一部分字其实是很难辨认的。她取下一个货桶,惊讶于它的重量,皱了皱眉,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盖子,惊呼道:“天哪!”
“怎么了?”
“怎么这么多。”
这些或多或少属于常规尺寸的容器堆了好几层。
“我有点儿……无聊。我有告诉过你我不吃鱼吗?所以我稍微改了一下饮食习惯,然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们好像还有很多营养料,所有那些有机废料也都还在。我还没动过。如果你想接管温室的话,我觉得那很好。就像我说过的,我其实并不太懂我在做什么。”
她扭过头看着他,她的辫子仿佛慢动作一般甩动着。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芝诺选择你不是没有理由的。我们可以做面包。至少目前可以做扁面包。我有一些干酵母,但在我们弄清楚它不会损坏基地之前,还不能随意打开。”
“我们这里没有可以用来磨面的工具。我猜我可以做一个出来,但是……”
“我来研究一下,看看我们有什么可用设备。”
“你很熟悉磨面的事情?”
她耸了耸肩,说:“我是个农场女孩。你呢?”
弗兰克自己的经历——建筑工人、杀人凶手、囚犯——似乎不太像是一个能够来到火星的人会有的人生轨迹。而布拉克背景中最基础的部分——弗兰克曾被告知要故意地含糊其词,以免引起对方进一步的追问——都跟弗兰克不符合。
“职业军人。”他说。
“哦,哪个军种?”
“这,这属于机密,”这很牵强,他知道他甚至都不用假装尴尬了,“抱歉,这是命令。”
“没关系,我不会追问的。谢谢你让我参观这些,我认为你在这里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而且我也无意把你赶出温室。当然了,除了确保大家都能吃饱之外,我还有一大堆实验要进行,而且只有十五个月的时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把盖子放回容器上,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回了架子,“这也会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做科学工作。我无意给你增加工作,如果你喜欢这件事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完成。”
“听起来很合理。只要我们不会因为另一个人在做了,就把某件事给忘了就行。”他伸出手,想跟她碰个拳。这是一种本能的惯性,而她只是疑惑地盯着它。他收回手,径直走向梯子。
有那么多方式可以让他暴露,不仅仅是他说的话,也可以是他的举动,也可以是他自己。他在前往厕所的路上还碰到了其他人——利兰德和云——他们看起来简直完美得不可思议,身体健康、投入、热情满满。
至于他和他的囚犯队伍则是完全相反。他们只是一群工作完成后就会被扔掉的一次性黑猩猩。每天一起床,就要面对疾病、饥饿、口渴以及内斗,他们被剥削、被虐待。
这才是该有的样子。只要稍微多上一点儿心,他们本就可以变成这样。真他妈该死,芝诺!
他拉上身后的隔间帘子,然后把工作服一直脱到膝盖以下。他把手肘靠在腿上,然后把脸埋进手里。他等待宇航员们来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现在,他们就在这里,他却不知道这是否如自己所愿。
“兰斯?”是利兰德,就在外面。
“让我待五分钟,好吗?”弗兰克回复道。真该死。德克兰之前总是喜欢这么做:他总是在各个地方埋伏着,那个时候,没有人喜欢这样。
一阵沉默后,利兰德说:“我只是想说会好起来的,我就想说这么多。”
弗兰克可以听到他沿着通道向后退去的脚步声。他确实就说了这么多。
是这样吗?真的会好起来吗?他看过、做过以及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的重量全部累积在一起,是不是快要把他压垮了?不,不管怎么看,他的状态都是已经被压垮了。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居然就是这些愿意运用他的技能与经验、不忍揭开他那伤痕累累的内心、想跟他成为朋友的人。
他感觉自己离他们很遥远,此刻也因此而不知所措。
不能哭,绝对不能哭。深呼吸,把眼泪憋回去。
他按下冲水按钮,洗手,然后拉好拉链。他要去做他唯一能做的事了。继续前进,希望事情能够像利兰德说的那样变得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