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音源:迭戈·费拉尔(芝诺法务,纽约市)和布鲁诺·蒂勒之间的私人通话
主机时间:2049年2月18日09:51
蒂勒:她想要多少?
费拉尔:这就是问题所在。她想要知道她的女儿到底去哪里了。
蒂勒:这世界随时都有人在失踪,迭戈。我们不希望有人来找她。
费拉尔:此言不假。但我们还是希望你们能够提供某些证明文件,比如一份来自私人侦探或者警察的报告,可以证明你们的这名员工在工作或者私人生活上有问题,比如涉嫌吸毒或者正在考虑自杀等等,这样我们也好跟她说,很抱歉我们没有早点儿发现。
蒂勒:这会有用吗?
费拉尔:母亲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先生。我敢肯定,只有这种足够令人信服的证据才能让她死心,并且不再来烦我们。
蒂勒:我让人去办。
“等一等,兰斯。”
弗兰克此时正好经过院子,他停下了脚步。吉姆——地质学家詹姆斯[1]——刚从健身单车上爬下来,并用超纤毛巾擦了擦座椅。一块真正的毛巾,而不是从降落伞衣上撕下来的一小块布。
属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专用设备之一的举重器,是由一根金属棒以及一组半刚性桶状容器组成的,不同尺寸的成对容器中装着水。在当时,囚犯们并不能使用这些设备。即便弗兰克亲手组装了所有的健身器材,但他对院子里的东西有着一种奇异的漠视感。一方面,他觉得这些东西并不适合他这种人,他还不够资格使用它们;另一方面,它们只会让他想起监狱以及芝诺在金山对他进行的那些体能测试。他从来没有去过自由世界之中的健身房。他的工作差不多就可以让他保持身材了。
“我还有事要做,”他说,“我得遵守时间表。”
在旁监督不仅仅是为了社交,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当然,在监狱里,那是建立相互联结以及确定权力结构的又一种方式。
“你总是在忙来忙去,完全可以放松一下,休息五分钟,然后再回去干活也不迟。来吧,我们可以不聊天的。”
“那就五分钟。”弗兰克把他的电动扳手塞进腰带。也许这样也不错。
吉姆选择了自己想要的重量。最大的那对容器简直重得不可思议。如果是在地球上,即便是行业里最厉害的肌肉专家也可能要尝试推举好几次才能成功。然而在火星上,在这个重量只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呢?这些数字显得毫无意义。
吉姆整个人躺在长凳上,弗兰克来到长凳的末端。弗兰克举起杠铃,后背伸直,膝盖弯曲——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然后把它放在了卧推架上。并没有那么重。毫无疑问,他举过更重的东西,如那些水泥袋、脚手架,还有工具。
吉姆看上去很认真。他握住杠铃,神情专注。当他进行推举时,弗兰克本能地伸出了他那双建筑工人的双手。
“你还好吗?”
吉姆点点头说:“我没事。”
“因为它看起来挺重的。”
吉姆伸直双臂,把杠铃保持在胸口上方。他把它放低,然后慢慢地推回原位。
“这就是我平时的重量,”他说,“不成问题。”
他把它从架子上取下,又再次稳稳地举起,前臂上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这个男人身上根本没有什么赘肉,他很瘦,但是他的身体里显然充满了力量。尽管这个男人的行为举止与布拉克完全不同,但他们俩的头顶都同样稀疏。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吉姆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弗兰克对他的戒心,因此正在试图和他一起做一些正常的、不具威胁性的事?
吉姆又做了一个推举。
“你感觉怎么样,兰斯?”
“关于什么?”
“我们入侵你的空间。”
“我没有意见。”
“你是真的没有意见,还是在打官腔?”
“我没有意见,”弗兰克重复道,“我还以为我们不用聊天。”
吉姆把举重杆放低至贴近胸前的位置,然后再次向上推起,肘部锁死。他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说道:“八个月的时间很长,你一定已经习惯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希望我们没有吵到你。”
“你们一直很有礼貌。”
“但你宁愿我们现在不在这儿。”
弗兰克宁愿他们直接带着他回家。他已经受够了火星。但是他不能把原因告诉任何人,因为他需要保守那些秘密。
于是他以此回答道:“你们就是我会在这里的原因。”
“你会讨厌这样吗?”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想激怒他吗?
“不会,”弗兰克说,“只是变得不一样了,仅此而已。”
吉姆又做了几次推举,然后说:“好吧。”
弗兰克从他手中接过杠铃,然后把它放回推举架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拉伸,但并不是很勉强。
“你没问题吧,兰斯?”
“当然。”
“但你并不想要证明自己,是吗?”
“我有我的例行事务,它们会让我有事可做,”吉姆确实在试图激怒他,“如果我需要举重,我去更换越野车的车轮就好了。”
“你就不想看看自己能举多少吗?法努有一张比赛名次表,是根据个人体重按比例调整的。”
“所以你想让我参加你们的比赛,是吗?你完全可以直接问我的。”
“我只是想看看你有多少斗志,兰斯。所以你对跟我们比赛这件事完全不感兴趣吗?”
“我不喜欢这种无聊的比赛。”弗兰克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不是,”弗兰克把杠铃从推举架上拿下,放到地板上,“你们的团队在一起待了一年,就知道搞这种比赛,是闲得没事干吗?我可是被冷冻着运到了这里,解冻后就直接投入了工作。在你们到达之前,我的工作应该算是完成得差不多了,尽管我可能还可以做得更好。我得专心建设基地,维护它的运行,还得注意不要让自己死掉。游戏?比赛排名?也许某一天会考虑参加,但我现在没有那个时间。”
吉姆从卧推凳上坐起,把腿跨过来,好让自己侧坐在上面,说:“好吧,看来我是捅了马蜂窝了。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这是你跟我说话最多的一次。”
这事已经变得过于私人了,弗兰克没有接话茬,简单地说道:“除非你还需要我帮你在旁边看着,不然的话我还有工作要做。”
“兰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聊聊天而已,随便聊聊。”
“没事。”弗兰克看着那个男人,试图读懂他的表情。
“如果我有冒犯到你的话,我向你道歉。”
“我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弗兰克耸了耸肩,“只是有些困惑。我不明白你想要让我做什么。”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你。我知道我并不是利兰德,但我只是想知道你对什么事情比较在意,这也没有什么害处吧。除非那是商业机密。”吉姆笑着说道。
“所以你是觉得打探我的个人信息这件事很好玩吗?”
“挺有趣的,”他说,“但也有点儿令人沮丧。只有当我们想让别人不要多管闲事的时候,才会说那句话。”
“所以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我已经道歉了,兰斯。”
“没关系。我接受。”弗兰克应该现在就离开吗?这场痛苦的对话终于结束了吗?他并不知道。既然他并不是兰斯·布拉克,他又需要在取悦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团队这件事上做出多少让步呢?
“至于我听不听得懂人话?虽然有时候我确实会不管不顾,但当他们选择我们进入团队时,他们也考虑到了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工作。由于我们都是非常不一样的人,因此他们也确实花了好些时间来挑选这份名单。某些更出色的宇航员还在地球上坐冷板凳,就是因为他们太容易生气了。”
“那你是说我有问题?”弗兰克突然发现他们有了一名听众,而吉姆还没有注意到他的司令员就在连接舱的通道里,倚在院子尽头的墙壁上。
“看来我解释得不是很到位,”吉姆说,“你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你很有韧性,因为你可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靠自己解决问题,不需要其他人。让你得以完成任务的那个部分,也正是你现在觉得我是个混蛋的原因。”
“我们可都觉得你是个混蛋,吉姆,”露西直起身子,看似随意地从健身器材间穿过,“至少,有时候我们都这么觉得。兰斯不需要参加船组人员的任何活动,也不需要回答任何与任务无关的问题,他甚至不需要向我报告与关键任务无关的活动。你现在这种行为是绝对禁止的。我希望兰斯并不会收回他的慷慨提议,关于教导我们如何在什洛尼尔斯火山顶峰上建立一个模块舱体这件事。首先,这会让我们受益匪浅,其次,我是想来这里告诉他,我们很愿意接受这个提议。”
“你说得对,”吉姆把手甩到空中,“我是个混蛋。那我先去洗澡了,然后做一些计划。”
他拿起自己的毛巾,敷衍地擦了擦卧推凳,然后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弗兰克看着他离开,摇了摇头说:“刚才那真是……”
“很奇怪?”露西接话道,“这我可以解释。当他们在考虑船员的平衡性时,人为因素专家认为,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名‘社会破坏分子’。这个人不仅仅要在自己领域中出类拔萃,全心全意地投入于整个任务以外,他还得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他就是牡蛎里的那颗沙,但没有他,也就不会有珍珠。还有各种比喻可以用来形容他。可能吉姆表面上看起来就是一个超级讨厌鬼,但实际上,我们确实需要他那样表现,这样才能让整个团体更加正常。他确实觉得一个能够在几乎完全孤立的环境中工作八个月的人,并不一定可以很好地融入一个团队,但我们都清楚这一点,也希望你能够继续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进,你觉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我们都能理解你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
弗兰克突然冒出一阵冲动,他想把一切真相都朝她吼出来。他想要对她大喊:“那不是真的!”他有过一个团队,而芝诺把他们全都杀了。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艰难地吞咽,并放慢自己的呼吸。
“你想要在火山上再搭一个舱体是吧?”他说。
“是的,还需要麻烦你。”
“你想什么时候搭好?”
“你需要多久来训练我们?”
“你的队员动作快吗?”即便是一群囚犯,弗兰克也只训练了没几节课。
她笑了,不是客气的那种笑,她只是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说道:“我想他们应该能够胜任。”
“如果你明天可以安排出几个小时的话,我可以带你们捋一遍整个搭建过程,到时再看你们的进展如何。然后我们就可以随时准备前往‘圣克拉拉’了,看你们的时间。搭建需要三个小时,然后还要充气和装配。并不是一定要在一天内完成。只要把框架搭好就行,你们可以慢慢弄。”
“你安排了很多舱外时间,兰斯。”
“毕竟我们有事情要做。”
“你不会考虑这件事的危险性吗?”
当然不会。如果他会顾虑危险的话,他就不会总是把自己置于那般境地了。唯一横亘在他与那几乎是即刻的、必然的死亡之间的东西,就只有那头盔面板的厚度。
“我还需要考虑其他因素。”
她认可了这个答案。毕竟,那艘几乎快要坠毁的飞船,就是经过她的操纵后才得以平安降落的。
“从明天十点开始,我会安排出两个小时的舱外训练时间。如果到时你认为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我会空出一天的行程。如果没有,那我会安排更多的培训时间。你会介意指挥我们这件事吗?”
“如果你们都按照我说的去做的话,那就没有问题。”
“我向你保证我们会的。”
露西让他想起了爱丽丝:有能力、直接、不感情用事、正直。不过露西少了一点儿谋杀的倾向。他可以很好地与她一起工作。他转身离开,然后又转了回来。有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他。在某些别有深意且含糊其词的对话之中,他确实捕捉到了某些东西,但并没有接收到完整的故事。自那以后,他一直在担心着那背后隐藏着的含义。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问。
“当然。”
“你们差点儿坠毁时到底有多危险?”
她犹豫了,这就已经透露了弗兰克需要知道的一切。
“没事,你可以不回答,商业机密嘛,对吧?”
露西攥紧了双手,直到手指都变白了,说:“事实上,从任务控制中心是可以直接控制上升飞行器的。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草原蔷薇号’的位置——那是我们的转运飞船——在任何特定的时间都是可以的,尽管由于遥感勘测技术存在一定的时间延迟,他们可能需要多绕几圈轨道,才能协调好对接程序,但他们都很擅长自己的工作,他们会带你回家的。”
“即便你们都死了?”
“我们还有另外一组训练中的船组人员,定于2049年中期发射,并会在九个月后到达。不过到了那时,你就已经一个人过了两年了。差不多就是一个火星人了。”
“火星之王。”他说。
“我之前就已经想过这一切了,”她摊开双手,“毕竟除了想今后会遇见什么问题这件事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了。事实就是,训练是有效的,我确实成功地降落了飞船,我们没有死。就算再给我来一百种不同的紧急情况,我还是会成功降落的。因为针对每一种情况,我都已经进行了训练。这五年来,我一直都在为了那七分钟而训练。他们会让我驾驶上升飞行器,但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他们其实并不需要我来驾驶它。”
“好吧。”
“这不是什么假谦虚。如果我没法降落‘山楂号’,那我根本不用来到这里,更不用成为船组的一员。等到我们离开火星的那一天,如果你问我是否值得为了那七分钟穿越一整个太阳系,那我会向你展示我们做过的所有科学实验以及我们的所有发现。我从十五岁开始就是一名飞行员了,我从来没有过一次幸运的经历。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所以你不喜欢被人夸奖?”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她露出一抹悲伤的微笑,“到底什么才是更重要的?是我做得很好,还是让人注意到我做得很好?”
“但如果没有人注意到,你也就不会在这儿了。”
“这句话也适用于你。”
“我们的人生经历应该……挺不一样的。”这回轮到弗兰克露出半个苦笑了。“但你确实来到了火星,是精英中的精英。希望你不要介意,但你确实比我预想的年龄要大一些。为了来到这里,你一定打败了一大堆比你年轻的人吧。”
此言不假。那座超级监狱现在想必一定塞满了由于各种原因从项目中淘汰下来的囚犯吧,还有正在向太阳前进的那七具尸体。只有爱丽丝的年纪比他大。
“差不多吧。”
“你不能透露芝诺的选择程序,我也不会强求,”她说,“但是我们之所以能在这里都是有原因的,没有人是来凑数的。包括你,包括我,甚至也包括吉姆。”
“我明白。”与他自己那队随时会被送去胶水厂里做原料的农场老马相比,这些家伙可都是纯种赛马,训练有素,也很值钱。他们之间的区别是如此明显,弗兰克才刚刚开始理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说:“谢谢你抽出的时间。”
“也谢谢你。既然你问我了,那我就想解释清楚一点儿。我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也不想要任何人对此感恩。”
“但你也拦不住他们,不是吗?”
“是的,我想我确实拦不住,”她朝他的腰带点了点头,“你叫这个东西什么?”
弗兰克有些不解,低头看向腰带上挂着的东西。终于,他举起了电动扳手问道:“这个?”
“对,就是这个,这个电动扭矩扳手。”她说出了它的正式名称。
“就叫电动扳手。”
“它也不是唯一的一把。”
“我有八把。”
“你为什么会有八把?”
现在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他是火星上唯一的人,那他又为什么会有八份一样的东西呢?
“为了现在这种情况准备的。”他心想这种解释还不赖。
露西似乎接受了。这完全是讲得通的,而且比起她刚才直白地指出自己是一名多么优秀的飞行员时,她现在似乎显得更为尴尬,因为她没有想出这个结论。
“当然了。晚餐时间在七点半,如果你想加入,我们随时欢迎。不然的话,就明天十点见。”
“我会去的。”反正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1]吉姆可作詹姆斯(James)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