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发件人:米格尔·阿尔瓦拉多<[email protected]>
收件人:马克·伯纳伯格<[email protected]>
时间:2049年2月21日(星期日)10:15:59,时差-0300
标题:二代高分辨率科学实验照相机
马克:
这就是一次二代高分辨率科学实验照相机图像的常规请求,这次的经纬度是北纬22度39分59秒,西经97度41分25秒。在下周结束前,如果有机会可以经过这个区域上空的话,我会非常感激的。那里似乎有一些近期发生或正在进行的地质活动。
我会在之后补交正式请求文件的。虽然现在是周末,但我知道你在工作!原始图片就可以了。
米格尔
弗兰克还是会在温室里工作。吸引他的与其说是作物本身那各式各样的绿色叶片,还有那非合成的纯天然叶子质地,不如说是水的声音、气味以及在他皮肤上的那种感觉。
原本分开的各个滴液种植槽现在被放在一起,形成了某种静态液体结构,就像是他小时候玩耍的那条河。当他下楼来到放置罗非鱼鱼缸的底层时,又产生了一些新的声音,有氧气机吐出的泡泡声,还有鱼儿们在跳出水面时所发出的声音。在这个完全人造的环境中,这种机械式的节奏令人感到放松和自然。
待在基地其他地方的时候,舌尖上会有一种轻微的苦涩,经过最开始的几天后,他就已经习惯了,除非这种味道突然消失,不然他平时都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温室的湿度似乎可以中和这种味道,虽然这并没有让这里变得更像地球,但它至少让这里变得更不像火星了一点儿。
他会在某些一夜未眠后的早晨前往温室。有时候,伊斯拉也会在那儿。她在上层隔出了一块区域,用塑料布封好,为了试验是否能够加快那些玉米幼株作物的生长速度,她刻意提高了内部的二氧化碳浓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于实验失败与作物能够茁壮生长这两件事,她抱有相同的兴趣。她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在地球上也进行了完全相同的实验,现在,她正在火星上进行着又一次的尝试。结果会有所不同吗?这没有关系,这就是科学,这和最看重结果的建筑业截然不同。
温室拥有足够的空间,两个人可以同时待在里面且不会感到局促。确实,他们并不太会见到彼此,伊斯拉就是双层塑料布后面的一个身影而已。弗兰克正在检查营养液泵,并把新的A、B、C营养剂注入那些看上去会在下一个火星日用尽的泵里。
这时,气闸舱突然打开了,云走了进来,朝弗兰克挥舞着她的平板电脑。
“我需要你。”她说。
弗兰克皱了皱眉。云很直接,有时候甚至有些粗鲁,然而他必须学着理解,这就是她。她想要做到最好。在他看来,不管她去到任何地方,她的行为举止都如同背后正有一大群人在看着她一般,只要她有一刻不在执行任务,他们就会默默地评判她。
“没问题。”他找出一面小旗子,这是一根上面绑着一块降落伞布的硬质金属丝,然后他把它插进了种植槽与架子之间的缝隙,用来标记位置。他问:“怎么了?”
“七号气象站停止发送数据了。”
“所以……”
“我必须出去,要么就地修理,要么把它带回车间。今天就得去。”她举起平板电脑,向他展示气象站的位置,但由于她一直在把它甩来甩去,弗兰克完全没法认出到底哪个才是七号气象站,以及它的具体位置。
他把平板电脑从她手里拿过来,放在了种植槽的边沿上。七号气象站就在破火山口的另一头,大约在什洛尼尔斯火山的五点钟方向。在可达范围内,不过不怎么方便。他试着回忆放置这台仪器时的状况,然而他的记忆有点儿模糊。思考了一会儿后,他没有想起任何特别的事,他们的每次停靠都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山顶的那次不太一样。世界之巅。
“那如果我带你出去的话,谁跟吉姆一起呢?”如果可以的话,吉姆会直接住在那儿的。
一时间,云似乎很惊讶,就仿佛她确实忘记了别人也有任务安排似的。此时,她显得有些无助。
“但这个问题需要赶紧解决。”
“没有人说它不重要,但我们还有时间。找一个人和吉姆一起去。”弗兰克说。基地外边,太阳才刚刚升到撞击坑边缘,给舱体染上了一层玫瑰般的粉色。
“其他人都还没起来。”
“伊斯拉起了。”
在云回答之前,弗兰克能感觉到她的一丝犹豫。谁规定搭档就是固定的了。他们只要同意一起工作就可以了,就像弗兰克的队员那样。而且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此时在半透明塑料布另一侧的伊斯拉僵住了。她当然听到了。
“伊斯拉有自己的工作。”云这样说道。
“吉姆也有他的工作。听着,我们就等到吃完早餐。有可能因为太冷导致电池罢工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等一会儿热起来,它可能就会重新上线了。”
弗兰克离开了温室,带走了满满一碗他平时吃的那些谷物和水果。尽管他一直在咀嚼,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一直有个人一脸期待地在他旁边晃来晃去,有时候在他身后,有时候又退到一边。这时,法努飘了进来,径直走向厨房冲了杯咖啡。然后,他又像平时一样飘了出去,在医疗舱的问诊服务开张之前,他习惯花上一个小时来阅读并制订计划。对于火星上的宇航员来说,尽管医患间的保密协议并没有实际的法律效应,但他们表面上还是会假装如此。
法努很愿意给弗兰克提供医疗服务,但路易莎警告过他:除非是极为紧急的情况,不然不要去看医生。他的皮肤就是一张地图,直指芝诺想要掩埋的那些秘密。
弗兰克得出了答案。其实很明显,他可以把云和吉姆一起带到前方哨站,更换自己的生命保障系统后,独自开车绕过火山口并回收故障的七号气象站。他可以把它带给云,让云就地进行评估,这样一来,也就不用破坏其他人的工作模式了。
当然了,露西还是不喜欢他独自外出这件事。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向他提过这类请求,但她允许其他人提。当然,她是可以叫他们别提的,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弗兰克心想,她一定觉得这对原本过于严格的规则执行是有改善作用的。
云必须做出妥协。但她只花了几秒钟就同意了,在那之后,她就让弗兰克一个人待着了。
在出发前,弗兰克还有一个半小时,于是他回到了温室,继续他刚才停下的工作。他拔出小旗子,继续沿着这一排完成剩下的工作。
“兰斯?”
“怎么了?”他继续埋头种植槽的工作。这些豆根已经长得很熟了,它们上面长出的那些节结会限制水流。他以前从未见过如此高的生长密度,也许他把营养剂混合错了。把这些作物稍微抬高一点儿,再赶紧把那些最长的豆荚都给采摘下来,应该是这样做。
“你没有必要所有事情都答应的。”
“我知道。”他直起身。是伊斯拉在说话。一瞬间,他差点儿以为是玛西,尽管她们的口音和说话方式都完全不同。他给她看了那张根须织出的网,她仔细地观察着,然后用指尖把那些白色纤维给拨开。
她似乎觉得他把粮食作物照料得还不错。这算是信任吗?感觉很像。她肯定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再自己检查一遍,好在问题变严重之前就把它们解决了。现在已经过去两周了,她完全没有提过类似的事情。
仅仅两周,他就得到了信任。他感觉自己是个骗子。
“你肯定清楚。只是……”她把豆子植株放回水流中,“如果你觉得自己被利用了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利兰德也跟我说过,”弗兰克说,“但是我本来就应该帮忙。我的职位描述就是这么写的。”
“那也一样。”她说。
“没关系。我并不在意。”
她低头看着这些作物,用手从它们的顶端抚过。先是从一个方向,然后从另一个方向。
“你并不是我们的员工,”她说,“你只是一名船员,然而你还是会来这儿。”
这到底算什么意思?他的肚子突然间开始翻江倒海,威胁着要把早饭排出来。
“你喜欢保持忙碌。”然而她并没有进一步说明,也许她的意思是,他在八个月前——现在快九个月了——在被冷冻的状态下独自来到了火星。但是,他在今后也不可能仅仅只是一名船员。他知道得太多了,而他们知道得太少了。
“我得走了。吉姆和云要等急了。”他把旗子放回种植槽里的最新位置,然后轻轻地走到伊斯拉和下一组滴液种植槽的中间。肠内的紧绷感已然开始逐渐缓解,当他出现在连接舱时,这种感觉还是在他的脸上显露无遗。
“你还好吗?”吉姆问,他已经一半身子在宇航服里了。
“没事。在我们出发之前,我得先上个厕所。”谈论膀胱与排便并不是什么不寻常之事。尽管这短暂的拖延让云有了一丝转瞬即逝的不耐烦,但她并没有说出口,只是继续把那些备用的生命保障系统包塞进外面的气闸舱里。
弗兰克与拉链和马桶盖做了一番斗争后,他的屁股感觉到了那来自塑料的冰冷。
没有人怀疑他。和他待在一起最久的伊斯拉没有,露西也没有,更不用提利兰德。这个男人身上有某种特质,会让弗兰克有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冲动,这就是为什么弗兰克要极力避免与他待在一起的原因。弗兰克甚至更想和吉姆待在一起,尽管他已经对这名地质学家有了抗拒之心。
他可以倾诉真心的人就只有路易莎。但这也是有问题的。他离她有多远?九千万千米?他的红颜知己、他最依赖的人却在芝诺的中心团队工作。他们俩都很脆弱,他很担心她。
他揉了揉脸。良好的饮食习惯已经使得他的皮肤恢复了一些弹性,并且脸色也不再像是囚犯中常见那种的“监狱灰”。不过,他感觉自己老了。五十三岁。他在匆忙完成第三阶段的过程中错过了自己的生日:芝诺对此毫无表示,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自然也没有纯氧环境中的生日蜡烛。
不过路易莎却记得。
弗兰克按下冲水按钮,然后拉上拉链。等到他回到连接舱时,那里早已空空如也,他快速穿好宇航服,朝外面走去。
云和吉姆已经在越野车上了:拖车已经挂好,生命保障系统包也捆好了。弗兰克踢了踢车轮,晃了晃拖杆,他们的工作完成得不错。吉姆坐在驾驶座上,这让弗兰克有些不适。尽管吉姆确实开过很多次车,但这是他的座位,今天也没有理由不让他来开。
弗兰克并不喜欢当一名乘客。这会让他想起坐在玛西身后的那段日子,也给了他过多的思考时间。今天大概也只好这样了。
吉姆并没有在方向盘后面胡乱捣蛋。他开得很稳,没有把“圣克拉拉”当作是赛马场,也没有试图要开到那些岸坡上。他没有试图超过最高时速。也许他和云在一起时会那样做,但今天弗兰克在车上,所以他表现出了最好的那一面。
前往哨站的路途依旧艰辛。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加快或者缩短路程。眼前的景色就只有道道破损的岩壁,以及如同慢动作一般流淌进河道的条条尘土细流。
露西想在河道中放置路标,用以标注什洛尼尔斯火山和一号基地的方向和距离。弗兰克还没有着手处理这件事。他已经切割了货运火箭的舱体,将其用作标牌,还做了一个用来书写信息的划线器,具体的安装还需要一些时间。
但就算没有标牌,弗兰克也很清楚快到山顶时的样子: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好多遍了,无须转身回望山谷的下方,他也完全能够分辨出地貌中的细微区别。
随着车轮的最后一次旋转,越野车艰难地驶出了河道,来到了火山的上坡位。吉姆开完了剩下的一千五百米,到达哨站后,他把车停在了外面。
“好了。我们来卸货吧,好让兰斯快点儿去找七号气象站。”
云爬下车,径直走向了拖车,她热切地想要弗兰克快点儿出发。
“直接把它带回这里,不要试图修理。”她说。
“如果很明显是电池断开连接,或者太阳能电池板阻塞导致的,也不要吗?”
“是的。我需要搞清楚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以及如何防止它们再次发生。”
“好吧,听你的,”弗兰克凝视着火山口,“你要不要再检查一遍,看看它现在有没有恢复?”
“我还是得看一看实物,得先把失灵的原因弄清楚才行。”
“那就走吧,七号气象站,”他把自己和云的地图进行了同步,并检查了氧气,“我得进行更换。它离这儿还有三十千米。”
弗兰克从拖车上拿起一组生命保障系统包,然后爬上了气闸舱的舷梯。在其他两人收拾剩余设备期间,气闸舱完成了循环,然后他走了进去。
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来过哨站里面了。搭建完成后,他已经检查过它了,因此他一直没有必要进来。他每次都只是开车把宇航员或者货物送过来,就连这项工作,他们通常也会由自己完成。
舱内有些脏乱,他并不喜欢这样。露西也不会喜欢。这会让他想起走进着陆飞船时看到的。布拉克在逐渐失去理智的不可逆过程中所制造的一地碎屑。
虽然这不关他的事,但是脏乱就意味着马虎。任何一个错误都是需要不惜一切代价去避免的。他得跟这些人一起工作,向露西告密显然不是他的风格,但他还是必须说些什么。他仔细查看了各项指数,在确认室内空气可以呼吸以及室温足够温暖后,他才把宇航服打开。
在他经历了艰难爬出、更换生命保障包,又再次爬进宇航服的艰苦历程后,云和吉姆一前一后地进来了,他们把生命保障系统堆放在舱门旁,然后脱下宇航服,进入了干燥的冰冷空气之中。
“你们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清理干净,”弗兰克说,“露西看到了会气炸的。”
“我印象中没这么糟啊,”吉姆说,“但确实是需要整理一下。”
“用袋子装起来,到时我可以把它们带到山下去。最多三小时我就能回来。”弗兰克关闭了宇航服,就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回答,他也听不见。
气闸舱里,宇航服在他的周围膨胀着,接着他走到室外,还要向上爬两万千米,才能到达这座异星球火山的顶部附近。这就是他的日常。
他站在舷梯上,望向火山口以外的方向,所有的地面都有着缓和的曲线。除了尘土、石子与朦胧的天空之外,空无一物。
很久以前,这里曾有过一场从山顶流下的洪水。那是怎么发生的?山上面有冰吗?还是说水会像喷泉一样直接从地里涌出,然后散落在什洛尼尔斯火山的宽广山坡上?它还灌满了拉厄撞击坑。他洗东西、喝水、种植作物用的都是那些水。
他正在耗费氧气量。他得继续前进。
他重新爬回越野车上,检查了燃料电池的电量,开去七号气象站以及回程要六十千米,再加上下山的路程也足够了。这并不需要很多电,因为在极端情况下,路途的大部分是可以滑行的。
他把车头对准南方。最近,他总想起这个方向的事情。自从芝诺宣称其已死亡后,二号基地就已经从他的担忧列表中消失了。路易莎说过,至少在目前,她并不赞成他前去查看的想法。没有必要增加额外的外出,来验证一件他们已经知道的事情。
当他想到这件事时,他还是心存疑虑。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帮助他们的人,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这存在着他们抢走他的东西并杀死他的风险。
对于他而言,这一决定是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然而对于芝诺而言,却要复杂得多。与其面对两个基地都出现问题的可能性,他们反而宁可让其中一个基地蓬勃发展,任由另一个面临灭顶之灾。再加上几层神秘的面纱,这个公司的声誉以及一大捆现金,被芝诺说服这件事就理所当然地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弗兰克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之事,现在,只要能让他活下来并按原计划回家,不管什么方式都是最好的。他讨厌妥协的感觉,但现在芝诺让他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在把他进一步地推向那个深坑。
当二号基地的人可真惨。但他并不会为此而采取任何行动。
他经过了六号气象站,火山口位于东部山脊以及地下塌陷造成的“荒地”之间,而七号气象站就坐落在火山口西南面的边缘之上。第一次在崎岖不平的地形中穿行绝非易事:一个个如同高尔夫球场地中障碍沙坑的凹坑,周围全是断裂的地面。第二次,他寻找着自己留下的车轮印,但风早已侵蚀掉了它的踪迹,他必须重新找出一条穿越这个区域的路线。
他在这段路上花了许多宝贵的时间,随后地面又变得清晰可辨起来,只有一些规则的、可避开的凹坑以及高低不平的无沙层熔岩。距离七号气象站还有九千米。
但七号气象站并不在那儿。
弗兰克仔细研究了地图,他可以确定自己就在正确的区域。他知道定位器只能精确到一百米之内的范围,因此它只能告诉他应该去哪里找,但是这里并没有任何遮挡性的地貌,没有新形成的撞击坑,没有碎石堆,什么也没有。云是在距离破火山口边缘四分之一处的位置安置这台设备的,并不存在因为滑坡或塌方把它带走的可能。
它就这样消失了。
他下意识地往南边开去,一直到下方的平原以及更远处,几乎都是开阔的地面。上方的含尘量很低,他甚至都能看到被吹动的尘土。一切可能被留下的车轮印都已经不在了,和七号气象站一同消失了。
风力并不足以吹翻任何东西,更别说把它吹走了,他应该是能够看见它的。其他的气象站都还在。如果他现在开车前往八号气象站,他完全能够很早就发现它。毕竟它是整个自然景观中唯一的人造物体。
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吗?也许是吉姆在捣乱?但是他不会对科学开玩笑,其他人也都不会。这根本说不通。
二号基地本应该存在于过去,但由于这件事的出现,他们又咆哮着卷土重来了。
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