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147146号通信文件
2049年3月1日05:42
致火星一号基地（拉厄撞击坑）
自火星一号基地（任务控制中心）
你被吓了这么大一跳，对此我很抱歉。我们正在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同事们一起研究原因，一定会有自然方面的原因的。我们仍然非常确信二号基地的人没有活下来，但在极低的概率下，如果有一个人幸免于难，这个人也很可能只是想要拆一些气象站的零件来修复通信系统。这对你或者一号基地的其余人员不会有任何威胁。
你只需要说出实情：你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因为你确实不知道。我们也是如此。我们所有的算法都显示二号基地的人已经死亡或者正濒临死亡。即便有人没死，他们也快无法生存了。我知道这听上去很糟糕，你肯定会本能地想要帮助他们，但事实上你对此无能为力。你不可以去帮他们，也绝对不能提及二号基地，这会损害到你和我一直以来的共同努力，以及你回家的机会。
再坚持一下。我们会解决这件事，一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路易莎
在卧室隔间的一片黑暗之中，他没有开灯，只有平板电脑亮着，他在一张卫星图上发现了它。图上有着某道看似沟渠的东西，像是溢洪道，又像是那种矿井入口的通道，就是卡车会沿着这条斜坡道进入，然后缓慢地沉入地下并最终消失的那种。
它一定是自然形成的：长约八千米，宽超过两千米。如果芝诺能够开凿出这样一条道的话，他们根本也就不需要任何人了，更不用说他了。这道沟渠越往西越深，最西边的末端看起来似乎——从卫星地图上很难看清楚——一直延伸到了一条隧道中。显然，这道沟渠的尽头也不止于此。从地面上方看，可见顶面下陷的迹象，可能发生了局部的塌陷，但只要入口没有被堵住，那下面一定还有一个隐藏着的巨大空间。
那里还有一处疑似太阳能农场的地方，但是由于分辨率过低，那看上去只不过是几块亮度稍高一些的难以分辨的马赛克。他确实找不到任何舱体的踪迹，但也不排除它们被搭建在地下的可能，远在他每天工作与休息的致癌性辐射范围之外。然而那艘着陆飞船所投下的阴影清晰可见，就在沟渠里面，正好就在那个疑似洞穴的几百米之外。在照片拍摄的这一瞬间，这道从西侧开始的深色阴影被拖得长长的。
这个地点离这里的直线距离为一百二十千米。刚好位于二号基地的可达范围内，这实在很可疑，而弗兰克又是喜欢怀疑的类型。尽管路易莎的语气很缓和，但他很清楚，七号气象站就是因为芝诺的这座二号基地才消失的。他从骨子里清楚这一点。他们跟她撒了谎，而她又把这个谎言传递给了他。
在向云报告她的设备消失这件事的同时，还要保持一副毫无波澜的表情，这是很难的。感谢上帝，他有通信设备，并且只有独自一人——至少在现在这一瞬间——在火山上。在回去之前，他就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必要交流。
与露西的谈话则非常折磨人，就他个人而言，那更像是一场审讯。她分别与云、吉姆和弗兰克进行了一对一的谈话。他并不想对她说谎，可他必须这么做，在整个晚上的余下时间里，他都非常难受。
第二天，他们进入了封锁状态。也不完全是封锁，各种实验照旧进行，维护仍按计划进行。但在露西跟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做出决定之前，他们所有行程都要暂时搁置。
如果连他都能发现这艘飞船，那某个来自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人肯定也可以吧？他给路易莎发消息，她回复说火星很大，篡改几幅公用的图像并不困难。只需要抹除一切有关飞船降落的迹象就可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弗兰克并不这么觉得。他意识到，他其实是希望二号基地的人已经死光了的，他厌恶这样的自己。二号基地有着一张具象的脸庞：一张憔悴而饥瘦的脸庞，有着凹陷的双眼和令人厌恶的笑容。即便在梦中，他也无法摆脱这张脸。他的前船员们也会出现在他的梦中，而现在二号基地的人已然占据了中心位置。他现在非常饿。
他担心露西他们会不会自行推理出这一结论。气象站会消失的唯一可能就是有人移动了气象站，如果不是一号基地的船组人员做的，那么显然就只剩下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
随着时间的流逝，吉姆又开始再度谈论起了灰岩坑、熔岩管、障碍沙坑、冰晶结构等地质现象，并且他还总是喜欢去烦云，跟她说这次重大发现正是她以牺牲了一台设备的代价换来的。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也提出，要提前安装原先计划中的地震台网。
即便他们这次逃过了一劫，芝诺肯定也不能把这当作一种持续性的战略。这只能起到灭火的作用，而整栋建筑已然快要被烧毁了。如果二号基地出问题了，就算他们已经死在那座平原上，或者被风干了，到了某个时刻，还是会有人发现他们的痕迹并提出各种疑问。
二号基地距离这里有一百二十千米。现在有一种潜在的危险，那就是在当前任务的限期内，可能会有某个人——很可能会是吉姆——想要去往那么远的地方，勘察一下这个洞穴。难道弗兰克还要负责清理二号基地的痕迹吗？他又该如何向露西解释自己的消失呢？
他没有办法做到。他告诉了路易莎自己的担忧，她是他仅有的安慰。他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
他在温室进进出出，继续进行着他的维护工作。他根本吃不下东西，更别提睡觉了。每次平板电脑发出新信息的提示音时，他都会发抖。他恐惧所有想跟他说话的人，伊斯拉有好几次想试着与他交流，他却几乎听不进去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于是她放弃了，他则继续等待着路易莎告诉他最终的结果。要么就是与二号基地取得了联系，要么就是确认他们都已经死了。
终于，在某个深夜，他写下了这样一条信息：“路易莎，如果你们不把二号基地的事情告诉他们，那就让我来跟他们说吧。你们想让我保守秘密，但这个秘密已经要藏不住了。我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二号基地的事情保密。他们到底在那里干什么？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总会发现真相的，只是时间问题。而我又是芝诺的人，我确实可以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但是利兰德总会有办法像开罐头一样把我的嘴撬开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一号基地是怎么搭建起来的。但这件事不一样。露西和其他人有权知道二号基地的存在，也有权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又不是犯人，也不是什么黑猩猩。你们无权这样对待他们。”
他熄灭了平板电脑的屏幕，然后把它扔在床上。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来面对芝诺，并且也终于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这样的想法让他得以小睡了一个小时左右。
他的平板电脑响起了提示音，他立马就醒了，并在黑暗之中摸索着它。
“弗兰克，这不是开玩笑的。上面的人对你刚才那封邮件很不高兴，所以我把原话复制并粘贴在下面，以下这些不是我说的。‘告诉那个狗娘养的谋杀犯，他可没有选择的权利。那座基地里的每一滴水、每一口空气、每一盎司食物都处于我们的掌控之下，如果他连话都说不对的话，我们完全可以直接把基地关停。既然他这么喜欢那六名宇航员，那他们的生死也需要由他来负责。如果他现在撂挑子的话，那他们就会成为过去。告诉他，如果他不配合，他们就全完了。明白了吗？’”
他笔直地躺在床上。他已经和这些人达成了一个简单且直接的协议：弗兰克不要把事情搞砸；他们带他回家。还有什么会比这更简单吗？他还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筹码，可以重新议价。原来他错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到达以后，芝诺又收获了一大批新的人质。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但他们并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会这样做的。拜托，千万不要说。至少现在还不行，先让我弄清楚这件事为什么对他们这么重要。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想辞职了。我希望你能活着，好吗？路易莎。”
真该死！他该怎么做？
在昏暗的夜间照明下，他轻步快速经过船员居住区、连接舱、循环气闸舱后进入了温室。为了模拟地球上的昼夜循环，部分托盘上的灯光已被调暗，其余那些则依旧被明亮的照明所笼罩着，滴液的声音无处不在。
如果失去所有的这一切，那将会是一场悲剧。他丢了性命当然也是很悲惨的。但如果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作物因为失去了空气和营养液的供给，最终枯萎而死的话？
这太荒谬了，但他继续思考着。芝诺能够用来杀死他们的方式有很多种，那么多的自动控制系统，例如他们赖以生存的功率调节器，以及其他所有那些有可能被篡改以使基地失去居住条件的设备。不过，直接剥夺他们生产粮食的能力，可比其中的绝大多数方法更能将他们置于死地。
他找来一把椅子，一下子坐了上去，手肘抵在膝盖上。
他们什么时候才可以逃离？七个人，一台上升飞行器。五月？六月？芝诺知道这一点。现在才三月。也许他们会因此更早计划杀死他们。趁他们睡觉时，对空气动动手脚，便没有人再会醒来。或者他们可以挑一个人，用以杀鸡儆猴。干脆挑他算了。
等一等，只要他完成了第三阶段，即便是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人降落以后，他们明明都可以这样做。一封想要悔过的邮件，一个把尸体包好的请求，甚至仅仅是暗示兰斯·布拉克真正想要的是被埋葬在火星上都有可能激怒他们。明明有人可以代替他来维护基地的运行……芝诺还是能够得到报酬的。
也许他们没法针对他，但是可以针对其他人；也许他们只能对整个基地进行控制，却无法精确到个人。
他挠着头皮。这太难了。他没法做出决定。在地球上那个黑暗的后半夜里，他也有过相同的感觉，后来他带上枪，开车来到了毒贩住的地方，并开枪打死了他。但凡有任何能够打破这种紧绷的事，但凡有任何更简单的解决方案，但凡有任何可以阻止它发生的……
“兰斯？”
他花了很久才让自己出声回应。
“是……”是我。我是兰斯·布拉克，退役军人、芝诺员工、宇航员、幸存者、杀人凶手。他回过头去，看到了气闸门边的伊斯拉，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走近。
“你还好吗？”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他不禁颤抖了起来，“兰斯？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就是睡不着。”
“你得让法努给你检查一下。这背后可能隐藏着别的病情。”
“我没必要去占用他的时间。”弗兰克说。他不想让法努看到自己的伤疤。法努总是对他那么好。他又说：“不会有事的。”
“已经好几周了。”她从他身后绕过去，站在他的面前，双手叉着腰。
他抬头看着她，说：“我没事。”
“你得休息一段时间。”
“我需要保持忙碌。”
“找利兰德谈谈。”
“不！”他几乎是喊了出来。他根本不想和利兰德谈谈。但他把她吓到了，这完全不是她的错。混蛋芝诺！“不。”他温和而平稳地重复道，他不想让她觉得他要崩溃了。不过谁又能相信呢？
“我很担心你。”
他再次抬头看着她，然后又低下了头。
“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八个月。你受了伤没有人照顾你，又很孤单，那一定很可怕吧。”
这时，他本可以说些什么的，把一切都告诉她，让他那破碎的内心重新愈合。
弗兰克深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兰斯？”
“只是睡眠的问题。你赶紧去做自己的事吧。我要去检查罗非鱼了。”这样就行了，因为鱼在离她远一些的下一层。但她仍旧站在他的面前，所以他只好从椅子的一侧起了身。
他走向梯子，开始向下爬去。
“我们明天就可以出去了。我们在什洛尼尔斯火山上的舱外活动审批已经通过了。”
他在梯子中间停了下来，回应道：“这很好啊，说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说过，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让你丧命。这是你在我们到达这里后说的第一句话。这次为什么就不一样了？”尽管他的头和肩膀还在层板之上，她还是再次挪到了他的面前，“地面都直接裂开了，七号气象站也被吞了。你应该跟我们一样结伴出行。”
她说得没错，可他还没有准备好要放弃这种自由，他也没办法放弃，因为现在芝诺的高层已经放出了致命的一招。他基本上就是他们的一颗棋子而已。如果他们想让他去往二号基地的所在位置，他也不得不去。难道他们想让他为了这个团队牺牲自己？在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他们应该清楚不能把他逼过头。
这是一种边缘政策。目前，他已经输掉了这个回合，但接下来还有其他战斗。他需要准备好迎接每一次的战斗。
“兰斯？”
“我脑子里面很乱，”他看着她的膝盖、小腿和双脚，“你是有事情要做才起来的，并不是来陪我的。”
即便是在到达底层后，他也还是能感觉到她仍旧停留在上方，凝视着他头顶地板上的那个洞。接着，他听到了塑料面板的弯曲以及金属梁发出的嘎吱声，她离开了。
他站在罗非鱼缸旁，看着它们游来游去，水面上的泡泡是增氧机与鱼的游动共同作用的结果。
至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人会死。如果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那么他就得去做。他的控制者们会为他感到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