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布鲁诺·蒂勒的私人日记
2049年3月2日
抄录自纯纸质副本
我拒绝受到一名普通劳工的威胁。在以前，我想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名字。那不过是电子表格里的一行字。但是现在，我确实注意到了他。他得知道，在这两个世界中，最可怕的事就是引起我的注意。即便在一亿公里之外，我也会击垮他，谁也救不了他。
弗兰克的车上有三名乘客：吉姆、云以及利兰德。这个人数刚好能让他们不来找他攀谈，毕竟他还得开车。拖车上装着地震仪——这个弗兰克能理解，毕竟他是来自加州的——以及其他那些他理解不了的设备，尽管它们是被装在火箭上，从地球发射，一直撞进火星的大气层，并最终从约三十千米高的位置直接掉落在地面上。不过他也确实很清楚，它们也并不喜欢被随意地扔来扔去。
他们一致决定把七号气象站的消失归结于自然现象。这件事让弗兰克很惊讶，因为他一直坚信是二号基地的人偷走了它。
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科学家，在他们的背后还有一大批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招揽的人才，如果连他们都认为除了有人故意关掉气象站并为了零件把它拿走之外，还有其他的合理解释的话，那也许他们才是对的。
在明亮的日光下，也许他才是错的那个人。也许是缺乏睡眠？也有可能。被害妄想症？也可以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这串神经病症清单足以让利兰德忙上数月之久了。
目前的情况有很多可疑之处，这足以逼疯一个男人，而他在这一点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可以肯定的是，芝诺对他、对宇航员们的威胁是真实的。这不是他想象出来的。二号基地也是真的，那里的人要么活着，要么死了。
等他们到达前方哨站后，弗兰克在室外逗留了一会儿。他告诉其他人他想好好检查一下舱体，紧一紧螺栓，确保没有东西磨损。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还搜寻了地面，看看有没有其他人留下的车轮印，在他没有走过的地方，有没有其他人留下的脚印。
这里不止他一个人，这使这件事变得更加困难了。吉姆和云的这对常规组合时常随意地在山顶附近走来走去，时常还会自己开着一辆越野车去往更远处的景观。不过，风总是很快就会侵蚀掉最上层的车轮印。某些新留下的、无法解释的车轮印也许可以说明二号基地仍处于活跃状态，他们还在找东西，还在继续往北探查。
也许他们确实在活动，弗兰克没法确定。在那片稀薄的尘土之中，轮胎痕迹几乎可以说是随意地出现或消失。可能是由靴子造成的痕迹无处不在，但当他仔细查看时，又都不是。
只是自然现象。也许二号基地与七号气象站的事根本无关。他可能只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危及了他回家的可能性。从现在开始，他不会告诉芝诺任何事，包括路易莎。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多么依赖她，他都会守口如瓶。他唯一的后路已经被切断，他不得不戴着枷锁继续前进，因为但凡他擅自做出任何行动，都有可能会伤害到她以及宇航员们。
他已然跌入谷底，但他还是得履行职责，继续在所有人面前扮演兰斯·布拉克。他调整好脸部表情，穿过气闸舱，回到了舱内。
“都还好吧？”利兰德问。
弗兰克必须提醒自己这并不是一个陷阱问题。他刚才去外面检查舱体了。利兰德问的是这个，而不是他的精神状态。
“情况还不错。现在这里变冷了。等到了白天，会出现更多的热膨胀现象，但螺栓似乎还受得住。”
“出现问题的时候，它会发出什么声音？”
“发出什么声音？”弗兰克皱了皱眉，“我想它应该不会发出什么声音，因为所有的空气都在忙着逃散，没时间传播声音。”
“你说得对。我的意思是在那之前。”利兰德大笑起来，但这件事明明并不怎么好笑。
“噢，你可能会听到螺栓脱落的声音。但这也要看情况，”弗兰克从宇航服中抽出身，来到了舱内的冰冷空气之中，“你们做过相关训练的吧？”
“最短纪录二十秒。当然了，那只是训练。他们并不会真的让你在有死亡危险的情况下进行测试。”
弗兰克转过身，假以拆卸生命保障系统来掩盖他的不爽。芝诺给他的待遇还没有那一半好。他不过是一件一次性用品，现在也还是。
云和吉姆正在底层测试电池。他们先是把它们取出，用测量仪确认有电流以后再把它们放回去，这是在为接下来的外出做准备。
利兰德用他那舒缓的南方口音温柔地诱导着：“那你退役以后在哪儿工作？喷气推进实验室？洛克希德马丁？波音？”
基特里奇建筑公司，不过利兰德大概从来都没听说过。他说：“你知道我没办法回答你。”
“你不会觉得不爽吗？我们这些小屁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还各种炫耀自己的学位和经历，你就不想让我们乖乖坐好，然后用你那见多识广的经历教育我们一番吗？”
“我有命令在身，仅此而已，完全没必要因此不爽。而且你也不是‘小孩’了。你差不多有三四十岁了吧？”
“三十七。比尼尔·阿姆斯特朗第一次登上月球时还年轻两岁。他完成的那次着陆就跟露西那时候一样。这段历史本有可能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利兰德举起他的生命保障系统，把它在上层的架子上放好，“但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你会回到地球，重新回到之前的生活当中。你还有自己的生活，说不定还有孩子。你显然是一名资深职工，解决问题的老手。回到地球以后，你可以过得很好，不管是在芝诺，还是在任何别的公司。”
“你想要说什么，利兰德？”弗兰克也放好了他的生命保障系统，然后抓了一包他们新带来的。
“这就是我们人生的巅峰，我们不会再有更高成就了，我们所有人都签署了协议，也很清楚自己可能会因意外身亡。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们认为这是值得的，就算有很多因素可能会导致我们的死亡。但你似乎没有这样的热情，我想我大概是想要搞清楚你到底能从中获得什么吧。”
该死，他们本来都准备要杀了他，然后再把他发射到太阳里了。但是现在，也许他可以活下来并回家了。他说：“等你在这里待满九个月以后，再来跟我说这个问题，利兰德。”
“你说得有道理。好吧，我希望他们能付给你足够多的钱。”
弗兰克举起那包新的生命保障系统，把它安装到位。跟他想要从芝诺手中榨取的东西相比，让他们付出代价现在看来似乎只是一个白日梦。话虽如此，局面也有可能会发生扭转，他也可能会占据上风。
“我准备好了。”弗兰克说道。
云带着电池包爬了上来，吉姆紧随其后。
“利兰德，你应该没忘了地震仪的安装方式吧。”吉姆问道。
“我记得可清楚了。”
“那我和云负责在火山的这一面进行安装，你和兰斯开着越野车去西部和南部，四个小时后，我们在这里集合怎么样？”吉姆说。
为什么非得是南边？为什么非得是利兰德？诚然，他比吉姆要好，但云也是一个很好的伙伴。他懂得她，了解她的喜好倾向，而且她也不会向他询问私人问题或者各种打探。
“七号气象站发生的那件事呢？”弗兰克问，“我们不是应该完全避开这个区域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打开地图看一下，你会发现这些地点还在更南面或者更西面。我们需要跟七号气象站之前所在的位置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现在这个距离是五百米。我还是认为那跟‘破火山口’的二次地下塌陷有关，现在这个‘破火山口’已被标记为CT-B，在七点钟方向。”吉姆说。
两天前，弗兰克去过那里。那里并没有任何新火山口的迹象，尽管他还没有仔细察看过，但他很清楚这一点。他仍旧认为是二号基地的人所为。
“如果整片区域的路况都很糟，全是坑怎么办？”
“这也正好是我们想确认的部分。这次任务是一次性的，只不过我们刚好碰上了这糟糕的时机。现在你有同伴了。利兰德会护你周全的，对吧，利兰德？”
“我确实有和兰斯一样的担忧。不过你才是地质学家。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冒这个风险的话，你也不会要求我们去的。”利兰德也换上了新的生命保障系统，把宇航服撑起后，他爬了进去。
“不会有事的，一旦我们把网络搭建完毕，我们就可以用火星地表结构探测器把这个地区好好勘察一遍了。下个礼拜找一天吧。”吉姆说道。
“好的，那就准备出发吧。四个小时后回来，也就是，”他看了看内置时钟，“三点十分。”其他人看上去都清楚这个火星地表结构探测器是什么。在这一点上，弗兰克并不介意不知道。
“十五点十分。明白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气闸舱，每个人都带了四分之一数量的电池。弗兰克和利兰德把他们自己的电池运到拖车上，吉姆和云则选择堆放在舷梯上。他们分配完设备后，弗兰克打开地图查看。
“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开到最远的地方，然后原路返回。这样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也可以提前知道，而且现在电也充满了。”
“收到，”利兰德说，“你开车？”
“这能让我有点儿事情做。”弗兰克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往驾驶座爬去。
等利兰德在翻车防护栏上靠好后，弗兰克朝着距离下坡处约两千米的一个地点出发了，它位于什洛尼尔斯火山差不多四点钟方向。他不得不再次穿越这片“荒地”—据说造成这一地貌的那次塌陷也要为七号气象站的事件负责—才能开到火山宽阔而平坦的另一边。这里只有无尽的冰冻熔岩以及尘土，偶尔会出现一个撞击坑或者一条蜿蜒的地表沟纹。虽然能见度有几千米，但现在他几乎看不清前方。眼前的景观向各个方向弯曲着，或是向上，或是向下。这让他感觉地平线好像既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他去过火星上的那么多地方，这个地方是让他感到最陌生、最孤独的。
他完全可能就像七号气象站那样消失在这里。
弗兰克想专心开车，而利兰德想讲述他在密西西比河岸边的《费恩历险记》式童年故事，关于他家族缓慢的迁徙过程是如何被那些决堤的洪水所打断的，而那些最难缠的南方家庭又是怎么全都搬到了北部的。
不可避免地，在利兰德倾吐完那一大段几乎是自曝式证词般的关于流离失所，以及大水频发的成长经历后，他问道：“兰斯，你呢？又是什么样的经历塑造了现在的你？”
弗兰克很清楚布拉克生平的基本框架，出生、长大、上学、工作。
布拉克是一名雇佣军。这也很可能正是他会来到火星的原因。他的这种特殊才能——他对谋财害命这件事显然毫无歉疚之情——正是芝诺会找到他并雇用他的原因。
也许利兰德已经知道了其中的一部分，又或许他只是没法把档案中的布拉克与现实中的这个人对应起来，因此正在试图搞清楚其中的差异为何会如此之大。目前，他可能还未想到真正的原因，弗兰克当然也不会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我有权利不告诉你，利兰德。发生了某些事情，导致我最终来到了火星。如果你还想跟我讲那些在大街上冲浪的事情，我愿意听，但我不会谈论自己的事。”
“大多数人都会想要谈论自己的，兰斯。”
“大多数人都没有在火星上度过九个月。”
“我真的很理解你，但是你不觉得时不时地敞开一下自己才是健康的吗？”
弗兰克想起了芝诺的威胁，那不仅针对他，也针对他们这些宇航员。他说：“我没事，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想继续保持这种状态。”
空气中一片死寂，然后利兰德开口说道：“如果你需要我的话，你知道去哪里找我的。”
“我知道。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到达地图上所标注的最远位置后，他们爬下车，友好地一同肩并肩工作起来。弗兰克比利兰德更熟悉凿岩机的操作方式，于是他负责值第一班，与此同时，利兰德负责将其他零件组装在一起。虽然地面是由熔岩构成的，但最初的几千米钻得还是很顺利。再往下，他就需要把身体的重量压上去了，还要注意尽量别让钻头过热。在地球上的时候，他们会冲水来使其降温。然而这里并没有这个条件，因此他必须时不时地停下，让机器冷却一下。
每个孔都应为一米深。弗兰克准备在打到一半时就停一下。在这片铁锈色的霜层之下，坚硬的灰色岩石上散落着白色的斑点。他每次按动按钮，底下都会喷出一缕淡淡的灰尘。一旦停下，灰尘便飞速消散，只剩一点儿薄雾在空中。在地球上，磨床喷出的灰尘给每个人都带来了很大的困扰，那时的情况跟现在全然不同。
在几乎无声的环境里，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震动。他回忆起了在金山的那座巨大真空实验室里，狄狄是怎么弄破了他的宇航服，爱丽丝又是怎么割伤了这个男孩，并用他的血作为补丁来密封伤口的。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想起过这些了。他不得不把凿岩电钻放在一边，然后等待着这种感觉自行消逝。
“兰斯？”
“在等钻头冷却，马上就完成了。”
弗兰克凿完了要求的深度，回到洞口边。他们在某个地方有备用的钻头，或者是有用来磨钻头的东西，因为钻头的顶部已经开始变钝了。
完成后，利兰德将地脚螺钉放入，并用螺栓把它固定，再把底板插在上面，最后用曲柄扳手把它拧紧。地脚螺钉逐渐收紧，很快，底板就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岩石表面上。
在那之后，就只需要把地震仪在底板上拧紧并把它激活即可。地震仪在进行了自动调平后，就即刻开始向主计算机发送起了基本的遥测数据。
“弄完一台还有三台。”利兰德说。
弗兰克用手擦了擦面板，然后开始帮忙收拾工具并装回拖车上，最后把它们绑好。他们一起检查了除地震仪之外是否有遗漏物品，并且在查看了各自宇航服上的数据后，出发前往第二个地点。
钻地脚螺钉孔所花的时间比预期所想的要久，已经快花费两个小时了。他们今天能否全部完成，完全取决于剩余地点的岩石硬度是否和第一个地点的一样。也许从现在起，他们的运气将不会那么好了。
“这里是云。”
“收到。”利兰德说。
“吉姆的宇航服出现了故障。正在回一号基地的路上。”
“出什么问题了？”弗兰克问。他离得太远了，没法帮到他们。即便他就在附近，也还是很有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就像上次和玛西一起的时候一样。
“通信故障。”云说。
只是通信问题，并不是生命保障系统，也不是宇航服开裂。吉姆没事。
“好的，任务中止，”利兰德说，“我们也撤退了。你多看着点儿他。”
“好的。”
“我们大概会在五十分钟后回来。通信完毕。”
弗兰克继续开着车，然后说道：“只是通信问题而已。”这既是因为不吐不快，也是为了确认他并没有听错。
利兰德似乎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道：“这是标准操作程序。只要宇航服出现任何问题，就立即回到加压环境中。你也学过的，不是吗？”
“我学到的是，我可以自行判断……”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方式，兰斯。出现任何问题，我们就回到安全的环境中。然后再考虑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明白了。”
“这是协议规定。我们都签了字的。”
“我已经在开回去了。我甚至都没有想要和你争论。我们争取在四十五分钟之内回去。”实际上，他松了一口气。至于他和利兰德没法好好相处这件事，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都会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