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内部备忘录
2049年3月4日
致布鲁诺·蒂勒
自火星一号基地（任务控制中心）
抄录自纯纸质副本
先生，我们需要私底下谈谈。十分紧急！
第二天，他们全体出动去寻找吉姆。两辆越野车，每组三个人，最高分辨率的卫星地图也已经下载到了他们的平板电脑上。在弗兰克向露西展示了他之前搜索过的地方后，她用极为清脆的语调感谢了他的付出，以防他没有意识到她确实是在感谢他，在那之后，她又感谢了他一遍。
他很清楚失去一个人的感觉。他一直在想自己在搜寻过程中有没有漏掉什么。也许其他人也在这么想：如果是他们去找的话，就肯定会找到吉姆的。这件事如同一头猛兽般啃咬着他的骨髓。
路易莎帮不了什么，她也同样无能为力。不过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安抚了弗兰克。但是此时此刻，她不得不遵循芝诺的指令，坚称二号基地已经成为历史了，二号基地里的人也已经死了，失去了行动能力，不可能掳走吉姆。七号气象站掉进了某个洞里，也许吉姆也是一样。火星是一个未知且不可预测的地方，充满了危险。谁又知道呢？也许他们在这件事上说得没错，但弗兰克绝不相信芝诺会告诉她任何真相。
根据弗兰克的经验，问题不在于火星，芝诺才是问题所在。
弗兰克开着越野车，后面载着法努和伊斯拉。除非必要，否则没有人说话。他起得很早，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检查好了车子，他得确保车都充满了电。为了确保每块燃料电池都处于满电状态，他还伸进电解液里检查了一下。太阳能面板上已经堆积了很多垃圾，不能再任由灰尘继续这样堆积了，这也是一件他们必须上心留意的事。他没有睡觉，也没有吃东西。他已然精疲力竭，是毅力驱使着他继续前进。
他们往高处开去，这里的尘土变得更具流动性了，片片尘雾笼罩着他们的视野，弗兰克必须不断地擦拭他的面板。“圣克拉拉”山谷的山壁上撒满了密密麻麻的沙粒。
露西在他后面驾驶着第二辆越野车。无论她对云本身还是云和吉姆一起违抗命令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她还是选择把他们俩当作成年人来对待，而不是把全部责任丢到其中某个人的头上。就算她有骂人，弗兰克也没有听见，再说了，他们的基地也不大。也许冰冷比火热会更令人难受，反正这一切都不是冲着他来的。
弗兰克打开了一部分的灯。由于天气的原因，现在的光线特别昏暗，而且他们在日出后不到一刻钟就起床出门了。浓重的阴影仿佛触手可及，每辆越野车都只带了一块燃料电池，开灯只会不断地耗费电量。他们带上了所有的生命保障系统包，每一个都充满了。他已经很熟悉搜寻的方式了，这将会是漫长的一天。只有在尸体被发现的情况下，这一天才有可能会变得短暂。
并没有人假装他们是一支搜查队。这只是一种安慰罢了。每个人说话时，都还是用现在时提及“他”。虽然他们都很清楚吉姆已经死了。相反，只有弗兰克认为他也许还活着。
弗兰克并不确定自己更想要见到哪种情况。他既希望他们能够找到一具尸体，这样他就不必违背芝诺的指令了；他也希望找不到，因为这有可能意味着吉姆是被二号基地的人带走的。他们有理由这么做吗？为了得到帮助，把某个人强行带走？芝诺对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团队的威胁会不会变本加厉？他们会不会威胁弗兰克的家人？弗兰克并不清楚。
一具尸体至少可以带来释怀。法努可以对吉姆进行检查，其他人可以对宇航服进行“验尸”。他们会得出结论，这是自然原因所导致的死亡，这样弗兰克便可以再次安然入睡了。他还没问过宇航员死去时需要执行什么样的程序，大概并不包括把他们送到太阳里这一条。
他在河谷的顶部猛地调转方向，朝着宽阔的山顶区域开去，在那尘土飞扬的天空中，他捕捉到了太阳初升时斜射下的一缕缕摇曳微光。那更像是暮光，而非阳光，它们的出现也绝非出于任何好意。弗兰克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天气变化，他不知道这是否会给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带来某种超出承受范围的风险，因为毕竟他们正在寻找的很可能只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他们仿佛正在不断靠近地狱之门。
吉姆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一起训练、一起航行，笑过、争论过。他们当然会想要知道吉姆到底出了什么事，想要为了他做最后一件事。如果是弗兰克，比起死者，他一定会优先考虑还活着的人，不过露西显然对这类事情有着不同的权衡方式。虽然管不了弗兰克，但总体上，露西肯定还是负责人。
火山的顶部就仿佛被雾笼罩着一般。粉色的火星雾气如同雨滴一般成群结队而来，好似一片片由固态物组成的帘子在地面上拖动着。视野时不时地会清晰一会儿，他可以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个凹坑和陡崖，然后接着又是下一道尘雾之墙。这是一条断断续续地输送着遮挡物的传送带。
最令人不安的是那个声音。火星通常都是无声的，一切噪音都是人为的。除了现在这个，这座行星仿佛正在对着他轻轻地呼气。
他们在哨站旁停下车，寻找吉姆的每分每秒都很宝贵，令人欣慰的是，露西的行动十分干脆。
“我得去里面检查一下。”她说。
他会在里面吗？如果在的话，他能熬过这一夜吗？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他不在这里。把生命保障系统包放到气闸舱里。我来把它们转移到室内，然后我们开始，”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而通信载波则不然，“我们来把他带回家，好吗？”
“众人同心。”是利兰德。
他们把备用的生命保障系统包堆在气闸舱中，为了帮助露西更迅速地把它们转移到架子上，法努也一起挤了进去。然后他们又重新回到了舱外，准备出发。
露西并不支持进入“破火山口”内部的想法。在这之前还没有人下去过，因此她也不会要求任何人去尝试。当然，吉姆也有可能是被落石埋了，也许他站得离边缘太近了，而这时又刚好发生了崩塌，导致大量碎石掉落在他的身上，但这只是他们不敢去尝试的又一个原因罢了。虽然他们有登山绳，越野车上也有拉索和绞盘，但弗兰克当时并没有在那里面发现任何踪迹，他成功说服了露西。
于是他们还剩下两个需要搜索的区域，一片是北部和东部，另一片是南部和西部，就在面前这片弗兰克已经搜寻过的区域之外。露西负责北边，法努自然就负责南边了，这名医生似乎很乐意让弗兰克来开车。他们将会越过吉姆说他要去的那座山脊，然后再往下，前往那个在他们的地图上被标记为CT-B的巨大火山口，据吉姆自己的报告称，那片坑坑洼洼的地方发生过由空熔岩管所导致的地下塌陷。
也许那会是吉姆可能想要去探索的地方，并导致他被困在那里。弗兰克、法努和伊斯拉决定前去查看。搜索区域以第二台地震仪为中心，横跨了差不多六千米的长度，最远处距哨站则有九千米。很难想象吉姆会在一时兴起之下走那么远，他明明可以等到越野车和后援回来以后，再进行一场安全的探险。
吉姆一直都是对规定不管不顾。现在，他消失了。
弗兰克开到了指定搜索区域的边缘处，伊斯拉和法努跳了下去。他们各自往越野车的两边走了几百米，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接下来要行进的方向。
“准备好了吗？”法努问。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弗兰克调整了越野车的前车灯，这样一来，它们不仅可以照亮前方，还可以照顾到左右两侧，然后他爬回驾驶座说：“准备好了。”
越野车以步行的速度缓慢地向前驶去，这件事本来就很难，而弗兰克又必须不断地在座位上左右转动，才能看见那两个超出他视线范围的护卫，这件事又变得更为困难了。他们一直搜索到了那条沿火山西侧而下的河道处，然后又重新往回搜索。
还在基地的时候，这看似是一个好主意，然而现在它的本质已经显现出来了：简直不合时宜到了荒唐的程度。但他们还是得继续，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别的方法了。他们正在寻找一具穿着宇航服的尸体，而他们自己也穿着宇航服在一座近三万千米高的山上，在一年中最严重的沙尘暴之中。由于卫星静电噪声的原因，他们的通信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
他们来回走了两个小时，把哨站与河道之间的区域全部搜索了一遍。弗兰克先是与伊斯拉交换位置，然后又与法努交换位置。当弗兰克在左侧时，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越野车，至于在另一侧远处的另一名步行者就只能看到一片宇航服灯所发出的光晕。
大多数时间，弗兰克会凝视前方，搜索地面。他所寻找的已经不再是脚印，而是一具上面布满了扬尘的白色宇航服。
即使他们已经把灯全部打开了，能见度也依旧很差。每走几步，弗兰克就得擦一次面板，那些可恶的玩意儿会沾在一切东西上。他们已经越过了河道，进入了一片崭新的领域，现在，他们正在沿着河道的另一侧向山下走去。
这时，空中出现了一阵如闪光灯一般的亮光。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接着，一阵听起来像是飞行器进入大气时的声音在头顶轰鸣着。
“这又是什么？”
“闪电。”法努说。
“你是说真的闪电吗？雷电？”
“是灰尘所导致的。”
“我们在山顶上，没有任何掩护。”
“我们得继续搜索，我们得……”法努停顿了一下，“我们得找到吉姆。”
弗兰克望向越野车，与周围的一切相比，上面的那个身影显得高高在上，比伊斯拉的头盔更高的就只有翻车防护栏的栏顶了。
“伊斯拉？”
“我们得继续找。”她说。
她听起来像是在害怕吗？弗兰克呢？
“好的，我们继续吧。”
他们走到了搜索区域的最西端，然后伊斯拉把越野车转向南边，堵住了这片区域的尽头。闪电在他们的头顶闪烁着，照亮了那些正在移动的尘云，在一切重新归于黑暗之前，层层叠叠的云带显露了其真容，在那之后，山腰处发出了一阵嘶哑声。
弗兰克面板之外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正在一场飓风中前行。已然呈颗粒状的空气动荡不安地拉扯着他的宇航服，它所发出的声音令他联想到了极远处的喷气发动机所发出的哀鸣之声。不过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抖动，什么都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和他在平原上被困在龙卷风之中一样，这可真是令人不安。
就在他的前面有一道轮胎印，就在一个小型凹坑的积尘之中。它已经被侵蚀掉了一部分，甚至就在他的眼前逐渐消失，大风吹过，车胎所留下的独特峰谷痕迹正在被不断剥离。
他盯着它。这是吉姆留下的吗？从这段仅有几百米长的痕迹中可以看出当时这辆车很可能是在向北行驶。
“兰斯，你怎么停下了？”
吉姆有开着越野车来过这边吗？弗兰克没法确定，至少最近没有。弗兰克昨天主要是在破火山口的附近寻找，并没有往下走这么远。
这是弗兰克要找的东西吗？这是能够证明二号基地的人来过这里的证据吗？他们找到了吉姆，然后带着他回到了二号基地？
“兰斯？”
他突然意识到伊斯拉正在和他说话。
“我没事，我没事。”
“你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我以为是，但其实只是……我看错了。”
他必须得开走一辆越野车去二号基地看看，否则他一定会在压力之下崩溃的。不管能不能得到芝诺的允许，他都要去。除非他们今天就能找到点儿什么。
就在他盯着的同时，这道车轮印依旧还在消失。他故意用靴子蹭了蹭它，然后继续前进。
闪电呈片状，越发猛烈。
越野车正在发光，一股闪烁的蓝绿色火焰正附着在金属车架上。
“伊斯拉？”
“兰斯？”
“这到底是什么？”
她停下车，关掉了灯。现在，那看上去更加明显了。
“我受够了，”她说，“法努，我知道吉姆是我们的朋友。他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很特别。但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回到越野车上来，我们得开到河道里找个地方避一避。”
她再次起步，掉转车头，车灯从弗兰克身上扫过。他稳稳地朝着越野车走去，用手抓住它那被尘土笼罩的车架，把自己拉了上去。法努则从另一侧靠近爬上了车，他直直地盯着前方，既没有看弗兰克，也没有与伊斯拉交流。
最终，伊斯拉找到了河堤的所在位置，这与其说是靠判断力，不如说是靠运气，然后她沿着陡峭的山坡慢慢驶入了河床。这里的空气并没有变清新，但他们至少处于低于周围地面的位置。又是一阵闪光灯般的电闪，几秒钟之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咆哮般的巨响。
弗兰克习惯性地检查了氧气余量。他的氧气瓶里差不多只剩下一半了。哨站还有备用的，但这已然不是现在最重要的限制因素了。
“有人知道这会持续多久吗？”弗兰克问道。
没有人回应。事实上，他可以看到法努的嘴巴在动，但他什么也没听见。风暴和高耸的山谷正在彻底切断他的通信。但貌似只有他的通信系统出现问题，因为法努很显然正在与伊斯拉进行对话。
弗兰克轻轻拍了拍法努的肩膀，等到引起了他的注意之后，弗兰克又轻拍了两次头盔两侧，这是表示“没有声音”的通用手势。
法努皱起眉头俯过身来，这样弗兰克就可以听到所有人的对话了。看来，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通信系统可比弗兰克的系统设计得更为细致。
“……往北走了这么远，”伊斯拉正在说话，“我们对火星的天气了解得太少了，也没有办法预测。它可能会持续数天，甚至数周。我们只知道自己正处于这场风暴的最边缘处，如果风暴能够向南移动，即便是一点儿也可以马上恢复晴朗的天气。”
“我们可以等一个小时，”法努说，“然后再重新开始。”
“听着，”弗兰克说，“我对你们的朋友感到非常抱歉，但我们现在对此无能为力。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我们正处于一场沙尘暴之中。我们什么都看不到，身上穿的宇航服是依靠复杂的电气设备来维持我们的生命的。一道闪电下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停止呼吸。现在，哨站可以为我们提供足够的缓冲，可以重新把我们的氧气充满。如果我们可以离开这片沙尘，还能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我们不能冒着被奥丁电熟的风险继续前进了。”
“是索尔，”伊斯拉说，“索尔才是雷神。”
“随便谁。法努，你是这次外出的负责人，我不会自己擅自走掉把你们丢在这儿，但是这太疯狂了，你得意识到这一点。”
法努身体向后仰，抬头望向缝隙中的天空。又一个闪光灯般的瞬间照亮了干燥的河床和从河岸上流淌下来的沙子，几秒之后，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天空中的轰隆声，这似乎重新激活了他的行动。
他再次俯过身，用自己的头盔碰向弗兰克的头盔，声音经由这两个表面之间的灰尘与沙粒传递着。
“我会和露西谈谈。不，作为高级医务官，我得告知露西我们得暂停这次行动。”
他们没法很快就找到吉姆，现在得放弃搜寻他的行动。如果他还在火山上，也许可以通过卫星找到尸体的所在位置，但这仅限于天气晴朗的时候。如果这样可以找得到的话，他们就可以等到安全的时候去把他运回来。
但如果他不在的话呢？弗兰克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呢？
伊斯拉调转越野车的车头，沿着来时的路一直回到了山谷的顶部，天气变得更加恶劣。她把自己的宇航服照明调至最高，只有这样才能够看清屏幕并重新打开越野车的车灯。
她向左开去，以几乎是走路的速度艰难前行着。到哨站的距离应该不会太远，但这段路仿佛无穷无尽，看不见尽头。除了就在他们面前的东西之外，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往哪个方向前进几乎全靠猜测。
弗兰克不禁开始流汗。火山的顶部非常平坦，但一旦掉进破火山口，那可是会致命的。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都差不多。他的平板电脑更多时候还是处于失去连接的状态，就和他的宇航服一样，甚至在出了山谷以后也是如此。但他们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它了。他把平板电脑打开，举在面前，这样尘土就只会吹到它的背面，不会吹到屏幕了。
只剩一百米了。
“我们快到了。”弗兰克说。他把平板电脑放在伊斯拉的面板前方，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因为他又掉线了。
“收到。”她转动着控制杆。透过这片不断呼啸着的褐色尘雾可以看到另一组灯光开始慢慢变暗，然后又亮了。他们在打信号。
“我们看到你们了。”法努说。
哨站就像是一个苍白的幽灵，几乎看不见，甚至在开着宇航服照明的情况下，也很难看清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为了节省电力，他们一次在气闸舱里循环两个人，弗兰克和露西留在外面。这时，弗兰克突然发现露西正在发呆，也许她是正在想由于自己的失败危及到了自己船员的安全，她意识到了自己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因此错失了最理智的判断。
他轻推她的手臂，指着气闸舱，有一瞬间，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他的身体。他也有过这种感觉，那并不怎么好受。她恢复了过来，转过身走进空荡荡的气闸舱。弗兰克跟上她，关上了闸门，等待着气泵的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