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五十
新闻发布会的文字记录
2049年3月5日
来源：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新闻秘书长，得克萨斯州休士顿市
我不得不十分遗憾地宣布，前往“火星一号”基地执行战神四号火箭任务的地质学家、机组人员吉姆·萨穆迪奥博士现已失踪。吉姆能够生还的时间窗口现已关闭。没有人想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将与幸存的船员一起哀悼。
就在日落之前，露西终于下令中止并离开哨站。虽然外面的风已经小多了，但还是有固态物不停地撞到舱体表面，舱体发出阵阵如同贝斯一般的闷声。声音一直萦绕在他们的耳边，以至于有些宇航员开始抱怨自己出现了恶心的症状。
法努给受到影响的人进行了检查，但他并没有办法让那个声音停止。而且室内已经热到了无法理喻的程度，这也让情况变得更加恶劣了。这与弗兰克本来以为的大相径庭，他本以为在夜幕将近时，气温会冷得把他们的屁股都冻掉。云解释说，尘土撞击到舱体时会以热量的形式传递能量，也就是说，尘土越多，热量越大。
这还不是第二个说服露西放弃的因素。尽管他们把越野车都停在了哨站的下风一侧，它们还是在暴风雨中待了整整六个小时。如果说沙砾会想要钻进轮毂或者控制装置里，又或是磨损电缆及各个连接处的话，今天就是绝佳的机会。
还有氧气和水的不足，以及缺少卫生设施以及食物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搜查是不可能的。她一直到了坚持不下去才最终决定撤离。
舱体的地板已然呈一片红色，上面全是从他们宇航服上掉下来的尘土。在他们重新爬进宇航服的时候又掉下来了一些。如果这个地方需要再次作为一间科学工作站来使用的话，那它需要一次彻底的清理。
下山之前，露西命令所有人都换上新的生命保障系统，以防他们需要走路的情况。这是明智的做法。如果不是因为吉姆，他们也就不会来到这里。
“兰斯，你比我们其他人更清楚这里的路线。你来带我们回去。”
弗兰克抱起用过的那包生命保障系统走进了气闸舱。有某个人跟着他走了进来，弗兰克用手肘轻击了循环按钮。气泵慢慢地卡住了。电池的电量太低了，好在他后面的每个人都知道该如何给阀门手动排气。
弗兰克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是那种只能播放广播节目的老式电视，而非数字节目的电视。电视后面接着一根电缆，屏幕不断晃动且显示着发出嘶嘶声的黑白静电雪花。只不过现在他面板的另一侧，就只有一片黑色和红色。
在走出这个拥挤的气闸舱之前，他就放下了保障系统，他把照明调到最高，然后探身到外面的平台上。他只能看到各种物体的轮廓。
“情况不妙，先待在这儿。”弗兰克说。
他转过身，向前把自己的头盔和身后伊斯拉的头盔碰到一起。她看上去是真的吓坏了。他向她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警告。她也点了点头回应。
他转回前面，摸索着走下舷梯，到了底下后，他还记得要向右转，绕过舱体，然后就来到了它的下风侧。可见性稍微变好了一些，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越野车正面的形状。他绕到另外一边，站在车轮的背风处。
“我现在爬回去。等我到了，就把保障系统递给我。”
他再次放下自己手里的保障系统，重新双手交替着爬回了那片红色静电之中。他擦了擦面板，转过身背对着风暴，拿起已经被放到外面的生命保障系统包，用固定带把它们扎紧。
这时，外面出现了第三个保障包，是法努的，他将再次乘坐弗兰克的车。弗兰克把最后一个保障包固定到位，并尽可能把驾驶座上的沙石清理干净后，才坐了进去。
几乎看不见控制屏幕。他把灰尘全都胡噜到一边，然后按下开关。
什么也没有发生，一个令人心跳骤停的瞬间过后，灯亮了。
后一组穿着宇航服的人经过，朝着第二辆越野车走去。他检查了燃料电池的剩余瓦数并进行计算，他认为足够了，但仅仅是刚好。如果山底下的情况和山顶一样糟糕的话，那么他们近期就没法给它们充电了。
在他们上来时，越野车的底盘在不停摇晃着，随后又稳定了下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面临这片嗡嗡作响、下着细沙雨的黑暗，他们干坐着，都在等着有人先说些什么。
“露西？”
“收到，出发。”
弗兰克把前车灯调至最亮，然后轻轻地向前开动。这场风暴笼罩着他们。通常，这些车灯的明亮程度足以把夜晚变成白昼，然而现在，它们似乎只能照亮弗兰克的正前方，以及宝贵的一小块地面。他能找得到通往“圣克拉拉”的路吗？他应该至少可以带着他们试试看。
先绕到舱体的前面，然后转向西北方向开上一千五百米。希望能成功吧。
他设置了计数器，打开了虚拟指南针，然后如爬一般地前进着。计数器嘀嗒作响，上面的数字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用手指划过自己的面板，接着又擦了一次。他碰到了他看不见的撞击坑边缘，通常他是会绕过去的。装在车轮里的悬架反应有些迟钝，这让车架出现了轻微的横向振动。
他停了下来，望着不断从眼前吹过的道道红色沙壁。他的眼睛没法聚焦，完全没有办法看清。
“等一下，我得找一下入口，”他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你们当中得有一个人来开车。”
伊斯拉说：“我来开。”
弗兰克爬下车，然后用一只手搭在侧面，向后走去。
“松开绞盘，不要锁死。”
弗兰克抓住拉索，先是把它送入后轮之间，然后送入前轮之间，这样一来，拉索就可以直接从越野车底下穿过，一直通到最前面。他把它绕在车子的支撑条上，然后又把那个沉重的钩子固定在腰带上后向前走去。
他已经走了，他勉强可以看清前车灯那两个惨白的圆圈。他继续前进，直到感觉到拉索在他身后抽紧了。
“伊斯拉？跟着拉索，很慢很慢地往前开。”
“收到。”
绳索松动了，然后弗兰克继续往前走去。他宇航服上的照明灯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它们照亮的就只有尘土，而不是尘土后面的那些东西。他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前进。这可是在火星，他到底在干什么？原本的猜测已经完全变成了盲目的试探。那道山谷就在某个地方，然而他找到它的唯一方法就只是碰运气。
“伊斯拉？停一下。”
“收到。”
他再次捡起松掉的绳索，往右转去。依旧是原先的那种路面，毫无其他变化。于是他又向左转去走了几步，突然开始踉跄，他试图稳住自己的双脚。由于什么也看不见，他滑倒了，膝盖着地。他一定是发出了某种响声，因为他耳边立刻就传来了伊斯拉的声音。
“兰斯？请回答。兰斯？”
“我没事。给我一点儿时间。”
他撑着自己起身。是这里吗？根本无法辨别。它也可能只是一个比较深的凹坑，但他记得山谷顶部附近确实没有什么凹坑，除非他已经完全偏离了正确路线。这个绝对是下山的方向。
“伊斯拉？我希望你前进几步，然后往左转二十度停下。”
“收到。”
他的腰带处又放松了，他拉起多余的绳索，把它绕在手臂上。他向前走去，含尘量似乎变小了一些。沙尘更像是在他头顶吹过，而不是环绕在他周围。在他的前方和后方似乎都有突起物，但他的左边和右边没有，而且这里的地面似乎更低。他扯出一部分拉索，突然之间，他看到脚下有几条正在消失的车轮印，就是这里。他找到了“圣克拉拉”。这里的地面是干的，天哪，现在这一时刻完全值得他们开一瓶酒来庆祝。不过，他更希望能喝上一杯温热的咖啡。
“我这边进展顺利。往前走二十米，注意观察裂口处。”
他解开了挂钩，但没有松手，然后他退到了山谷较远的那一侧。被越野车撞倒可一点儿都不讽刺，那纯粹就是蠢。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以后，越野车的灯光终于照亮了河岸的边缘。
“伊斯拉？停车。”
她突然刹车。
“收起绞盘，等收完以后，把车轮向右转差不多三十度。下坡入口就在你前面。”
“我看不到你。”
“没关系。很慢很慢地开。法努，往后车轴上加些重量。”
一阵停顿后，越野车一顿一顿地向前挪动着，直到车子的前轮压在了斜坡的碎石边缘上面。
“继续向前。就是这里，放手吧。”
她照做了。她放开了刹车，越野车直接滑进了山谷的底部。她向右转去，在这片更为清晰的视野中，她很可能已经看到了弗兰克的宇航服灯光。
第二辆越野车出现了，弗兰克把它引导下来。露西是一名飞行员。她很擅长这件事，甚至可能比弗兰克还要擅长，况且她还拥有辨别自己何时不在最佳状态的智慧。这可比玛西的行事方式要聪明多了。
他们六个人都在这里，本来应该是七个人。弗兰克爬回了第一辆越野车，把双腿塞进驾驶座后方的格栅里，紧挨着法努。
“你不想开车了吗？”伊斯拉问道。
说实话，那也没有什么问题。他完全可以与伊斯拉交换位置，然后把他们全部带回家。然而，就在穿过那团红黑相间的雾霾时，他内心的某样东西被扰乱了。他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那幅场景，雪花不停地晃动着，仿佛印入了他的脑海里。山谷保护他们免受恶劣天气的侵扰，此刻的他们就仿佛待在一间烟雾萦绕的房间里，而不是被一大堆尘土团团围住。
她不会有问题的。这可以让他放松一会儿，暂停一下。他得试着依靠一下她，而不是单纯地觉得其他人都做不到。
“兰斯？”伊斯拉再次问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把我们带回家，我会很感激的。”弗兰克说。
“收到。”她说。
此刻，车灯照亮了前方的路，视野也逐渐清晰起来，他们可以更快地前进。尽管山谷在变宽，山壁也在变高，但不断地向北移动确实在远离这场风暴。等他们穿过了山谷的“喉咙”，并顺势进入“高地”后，最恶劣的天气已然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他们目前最担忧的是一直在转圈的碟形卫星天线，云急急忙忙地跑到里面把它转向背风处。四处飘散的沙尘上出现了一朵朵涟漪和沙丘，踩下去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弗兰克前去检查太阳能电池板的情况。由于无法检测到阳光，它们并没有转向，上面也没有积起巨量的沙子。他用平时系在支撑架上的那块降落伞布，花了十分钟把黑色玻璃表面上积灰最严重的地方给擦干净了，但他还是觉得就算到了明天，甚至后天，它们也没法吸收到什么阳光。
“兰斯？”
他继续擦拭着，回应道：“露西，怎么了？”
“我就在你身后。”
他停下来，转过身。
“快进来吧，我们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露西说。
“我还有一整张清单的项目需要检查。”
“兰斯，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我希望你现在就进来。”
“你并没有失去吉姆，而且没有人会为此而责怪你。”而且吉姆可能还活着。但是弗兰克之所以没有这样说，是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他甚至都不清楚这个可能性是否存在。
“都一样，他已经不在了。我知道我没法强迫你。但我还是需要确保所有人都待在安全的室内，直到明早之前都不要出门。我们今晚不会有问题的。”
“我们得把各种设备都关了，这事宜早不宜迟。你知道的，不是吗？”
“云已经在做了。兰斯，你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你完全可以进来休息。”
她说得没错。这一天真是糟透了，这些该死的尘土！他累坏了。
“是的，我们完全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检查。”
“当然可以了。”
他把尼龙降落伞布重新绑回支架上，然后跟上她一起穿过那片医疗舱末端投下的熟悉阴影，来到了连接舱的气闸舱前。他们爬上舷梯，突然之间，她开始拍打着他的全身。
“喂！你在干什么？”
“在我们进去之前，清理干净身上的沙子，”她疑惑地看着他举起双臂，“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抱歉，我很抱歉。”
她举起双手，尽可能地在这个狭小的平台上向后退去。弗兰克看向自己握紧的双拳，他的肩膀下沉着，随时准备着反击。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她眼前发生的一切是那么明显，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服她事实并非如此了。
“你只是有些吓到我了。”
“我很抱歉，”她再次说道，“我应该先说点儿什么，请求你的许可的。”
他并没有真的打到她，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很疲倦了。换作是其他任何时候，他都会本能地把她狠狠推开，然后随手抄起手边有的家伙。
“没、没关系的，下次事先提醒一下。好了，你现在可以弄了。”弗兰克说。
她警惕地帮他完成了灰尘清除工作，然后叫他也帮她进行同样的操作。这是他们在训练中学到的，这是标准操作流程。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延长宇航服使用寿命并防止灰尘进入基地。
他们一同进入气闸舱，进行了循环后，又把自己的生命保障系统在其他人的旁边挂好。弗兰克把宇航服挂在衣架上，然后拿起了他的工作服。
其他人似乎都分散在各处，做杂务、关闭设备、检查系统，各自忙碌着。其中一些事情本来是弗兰克的工作，但他们正在帮他做，代替他做。就算失去了一个人，他们也还是可以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运行好这整座基地。
“如果你不需要我做什么的话，我想去洗个澡。”
“对不起，因为我没有根据准则行事，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其他人本应该阻拦我的。是你把我们从这个烂摊子里解救出来，对此我很感激。”云说。
她就穿着一件贴身连体衣站在那里，看上去十分无助。然而他没法安慰她。
“不……不客气，”他说，“我是说，不然我还能怎么做呢？我们只有彼此了，必须得互相照顾才行。”
她点了点头，说：“你是一个好人，兰斯·布拉克。”
他并不是一个好人。他甚至都不是兰斯·布拉克。
“是啊。”坦白之词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他赶紧转过身去。
他直奔船员居住区，拿了自己的毛巾跑到洗澡间，把折叠门在身后关上。他闭上双眼，把额头靠在冰凉的隔断门上。
他在小隔间里脱光了衣服，然后打开水阀，把水调到他能承受的最热程度，踩进了那滚烫的水流中。他已经在火星待够了。也许明天早上会好一些。
他见证了那么多人的死亡，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他还是设法让自己振作了起来。他完全不明白这股力量是从何而来的，但他现在很清楚的是，它已经快要耗尽了。
他想要摆脱现在的困境，想要回家，想要再次见到儿子，坚守与芝诺的协议，不过他的这些想法都消失了。
隔间的折叠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该死，等一下。”
门又关上了，但他突然意识到有人在那儿，就在浴帘的另一边，那个人走了进来，和他一起待在水流之下，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之上。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曾几何时，他也许知道该怎么办，但就和很多其他东西一样，他现在已经忘记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慢慢地，他也用自己的双臂环住了她的身体。
他不清楚他们那样子站了多久。即便是在伊斯拉离开之后，他也没有搞清楚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在做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