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149438号通信文件
2049年3月5日03:34
致火星一号基地（任务控制中心）
自火星一号基地（拉厄撞击坑）
路易莎，你知道吉姆失踪的事情。但你不知道的是，火山上还有最近芝诺越野车留下的车轮印，那可不是我留下的。你一直在跟我说二号基地已经消失成为历史了，但我并不相信芝诺说的这些话。先是七号气象站，现在又是吉姆。关于那些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什么都可以。
如果吉姆还有任何活下来的可能性，我需要你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十二个小时之后，弗兰克终于能够向芝诺发送信息了。
碟形卫星躲过了一劫。云进行了检查，虽然略有变形，但数字信号强度未受影响，因此可以完全忽略。事态本可能会更糟的。这么多的尘土，完全有可能导致圆盘与底座的分离，那样的话，他们就没法进行通信了。虽然着陆飞行器上面装有低增益天线，他们可以把它与转运飞行器的连接断开，并重新对接至中继卫星，但这仍然会带来问题。
输入完邮件信息后，弗兰克进行了加密发送，然后等待着答复。在等待的期间，他来到了室外。仅仅是循环气闸舱、重新加满生命保障系统这种小事，也必须算入整体预算之中，仿佛回到了他以前没有多余电力可以挥霍的那些日子。
电力……德克兰可能会对现在的情况又爱又恨。他们刚好有足够的电力，用于维持温室的运行。如果不是因为来自热电机的热水，以及室外温度的不自然升高，他们可能就得在温室里睡觉了。再加上要运行空气过滤器，给计算机系统供电，还要让碟形卫星指向正确的方向，他们甚至都没法达到收支平衡。虽然目前电池组的储存电量还很充足，但他们并不知道这场风暴将会持续多久。只要使用量大于发电量，那么他们只是在向明天借今天需要的东西罢了。
他打扫了太阳能电池板，手动把它们转向东方，因为它们自行转动会消耗的电量几乎与它们产生的电量相差无几。功率本应该接近十五千瓦，但根据他平板电脑上的彩色状态栏显示现在还不到一千瓦。
再加上基底负荷，白天只有不到四千瓦。这远远不够，都不够给一辆越野车充电的，更不要说两辆了，这也意味着，除非天气情况发生变化，不然他们就被困在了火山底下。
现在，弗兰克抬起头，目之所及只有尘土。蓝粉色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棕色，而且太阳的亮度也很低，他甚至都可以直视它了，都不用眨眼。再往南望去，在那被遮挡的山顶之上，那里的天空依然更为昏暗，还会时不时地被闪电照亮，像一只藏身远处的怪物一样咆哮着。
芝诺威胁他，只要他透露任何有关二号基地的信息，就会伤害他以及宇航员们。他还是担心二号基地存在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确保布拉克活不过第三阶段。他是不是太多疑了？也许吧，但也还是不能否认，外面还有一群芝诺的人正随时准备着要来找他。
如果吉姆真的是被二号基地抓走了的话，他们想要什么呢？食物？住的地方？好吧，弗兰克也许确实能够提供。他甚至可以再多建一个舱体，并扩大温室。如果他们能够识时务一些的话，这并非无法想象之事。不管芝诺最初把他们投放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他们现在都已经被抛弃了。二号基地的人会感激他的。可是到底还有几个人活着呢？这个数字一定大于零。
他必须想个办法出来，完成这件不可能之事。
他把拳头放在太阳能发电场的一侧，斜眼看着太阳的方向。即便他要匆忙地进行某种救援行动，那在短时间内也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现在就把电力存量用完，不给基地留下足够的电力。而且他大概还需要两个备用的生命保障系统包，一个给他，另一个给可能还活着的吉姆。
他并不需要解释自己的行动。他已经用“商业机密”这一借口掩饰了太多的问题，甚至已然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笑话。基地、越野车以及电池中的电力全都属于芝诺。带着越野车外出一整天，不告诉任何人他要去哪儿，这可能会损耗他已经赢得的信任，但是只要露西不知道，她就没法阻止他。
等他回来以后，他完全可以把它归结于公司业务，就这么简单。当然，她会把他骂个半死。她和他一样，已然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只要不做出任何危害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人员安全的事情，他就不会有事。他会默默承受她对他的大喊大叫，但他什么都不会说的，这是为了确保他们所有人的安全。
他知道二号基地在哪儿，只是不知道那里的人目前的状态。
如果二号基地的人已经死了，弗兰克就不必再透露任何有关他们的信息了。
如果他们没有死，吉姆也没有死，那么弗兰克能任由他们在那儿腐烂吗？如果他们知道，救援就在山的另一边，他们还会乖乖待在原地，忍受船员的不断减少，并最终死去吗？弗兰克会这样做吗？不，当然不会。这太荒谬了。
如果吉姆在他们手上，弗兰克能把他带回来的话，露西大概会原谅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即便他把二号基地的幸存者也一起带了回来。
芝诺会放过他吗？以现在的情况看，肯定不会。
他现在应该做的，能带他回地球的最直接的做法，就是继续他在一号基地的生活。吉姆没有遵守规则，所以他不见了。据推测，他已经死亡。每个人都不好受，但他就是个蠢货，他自己搞砸了，是火星带走了他。生活还得继续。
弗兰克只需要在接下来的十三个月中继续保持低调，并且希望二号基地不要再出现。可这样是行不通的。
也许他可以过去一趟，在远处观察，搞清楚他们现在的状态。如果没有发现什么，他也许还可以再靠近一点儿，仔细打探一番。如果他们死了，那就结束了。他也可以问心无愧地把他们扔在那儿了。
弗兰克皱起眉头。都用了“问心无愧”这个字眼，他是真的准备这样做了。
他绕着基地走了一圈，检查着舱外支架是否仍然牢牢地固定在岩层上，气球般的覆膜有没有发生漏气现象，把所有东西固定在一起的螺栓有没有出现断裂或者松动的迹象。这就是他的工作。在经历了最初的安营扎寨阶段后，它依旧坚挺无比。这种结构一旦搭建起来能坚持多久？好多年吗？那之后又该怎么办？他们要怎么样才能把它一直维持下去？
二号基地接下来之后也许就是三号基地，每个基地都会根据前一个基地的经验进行调整，变得更加坚固和可持续。
所以这就是芝诺的目的吗？在火星上争抢资源？
他们的脑子没坏掉吧？他们不可能把这件事隐瞒过去的。也许他们想率先占领那些最好的地点。也许，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在无意之中付给了他们足够的资金，他们的计划中本就不只有一座基地，而是两座。该死，难怪芝诺不想让二号基地曝光。
他对此无能为力，也没法告诉别人，但也许可以暗示一下路易莎，他可能终于要解开这个谜题了。与此同时，他还有杂务要进行。
他来到了热电机旁边，这里已然是一个沙坑。热水箱盖子的后面堆积了很多沙土，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会增加隔热效果，还是会导致腐蚀性土壤与容器接触。他绕到迎风面，把手放在涂有白色油漆的盖子上。它是用补给舱火箭的外壳做成的。油漆掉了下来，像滑石粉一样覆盖在他的手套上，它下面的金属层露了出来。他很了解喷丸处理的工艺，也很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
它被沙尘暴打磨了。这意味着，舱体中那些暴露在外的零件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他继续走来走去，到处检查着。那些硬质的表面是受损最严重的。至于那些帮助他们在密封空间生活的同时将火星隔绝在外的厚塑料外膜则几乎没有受影响。不过他还是得向露西和芝诺报告这件事。
碟形卫星现在看上去有些奇怪。除了用锤子捶一捶之外，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处理方法。如果他能够确定自己不会制造出更多凹痕的话，那么他会非常乐意做这件事的。
他在基地周围绕了一圈。舱外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工作了，于是他经由连接舱重新回到了室内，在那之前，他还把脚上的尘土给抖掉了，然后还拍打了身体上每一处他够得到的地方。粉色的云雾从他身上飘落，融入了头顶那片一如既往的沙尘之中，似雪，也似灰。
基地的内部正处于夜间照明状态。
他找到了露西，她正坐在通信室里，盯着唯一一块点亮的屏幕，其中一个窗口显示着正在慢慢变低的功率水平，而另一个窗口上则是最新的天气报告。
“我们的情况怎么样？”
她没有转身，她需要集中注意力，那是唯一一件可以阻止他们沉入这片冰冷黑暗之中的东西。
“在接下来的一到两个火星日里，可能会出一会儿太阳，”她把卫星天气图的窗口拖到最前面，上面以不同的颜色标示着不同的风速，“云一直在跟地球方面联系，没停过。风暴有40%的概率会在明天零时之前重新回到赤道的另一侧，有60%的概率会后天回去，还有20%的概率在未来一整个礼拜内维持现在的情况，在那之后就只能靠毫无根据的猜测。”
“如果你是想问我该怎么办的话……”
“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之所以迟迟没有这样去做，是因为只要我们把除了核心服务器以及温室之外的所有设施都关掉的话，电力预算仍旧是足够的。这是个好消息，我们不必放弃这座基地，”她紧皱着眉头，“不过，所有计划中的科学实验都暂停了。当然，我们也没有办法重启，这不是我们想要做的。”
“抱歉。”弗兰克说。这样的感觉已经出现了上百次了。这不是他的错，但也有可能是，他想解决，但他没有办法。
露西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继续说道：“问题在于要保留多少电力储备量。我正在计算我们需要的东西，每个火星日需要启动碟形卫星一个小时，平板电脑需要充电，灯光、供热、各种资源的补充，甚至还有娱乐设施。等我计算完毕后，我会通知大家的。”
弗兰克告诉了她磨损的事情。而她告诉他宇航服也会发生类似情况。面板上的那些雾可不仅仅是灰尘。透明面板有三层，每个人都需要定期更换最外层，而这是法努的工作。
他并没有注意到视野模糊的问题。他只是习惯了，并把它归结于自己只是懒得去抹掉那些灰尘。
“我得去休息一下，”他说，“目前基地没有什么问题。我等下会再去外面清洁一下太阳能面板，顺便再把它们转一转。”
“谢谢你，兰斯。”她转过头，笑了一下。那是凄凉的一笑。
失去了一个成员，科学实验也停止了，没有可用的车辆，还被困在基地里。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会好起来的。”弗兰克说。
“但吉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转了回去，看着屏幕，“任务控制中心正在找我的麻烦。”
“那些混蛋又不在现场。”
“他们确实不在，”她把手肘靠在桌上，“你有失去过需要你负责的人吗？”
“有过，”弗兰克说，“我失去过。”
她再次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说：“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们才会觉得自己才是最大的敌人，对吗？”
“差不多吧。”
她抿着双唇，然后说：“找利兰德谈谈，他就是做这个的。”
“我并不是喜欢说话的那种人，”他耸了耸肩，“我宁可找点儿事情做。”
“理解。那就去打打沙袋。如果有什么状况的话，我会联系你的。”
她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盯着那些数字和状态栏。弗兰克穿过院子，回到了船员居住区。他把自己隔间的帘子在身后拉好，为了给基地省下几瓦电量，他并没有按下照明开关。
他擦了擦平板电脑的屏幕，然后轻击唤醒了它，他把亮度调低，免得感到过于刺眼。
路易莎回复了。无论地球上的昼夜周期如何，她好像总是在上班，并且回复他的人也总是她。他应该为此感到担心吗？他们是否又真的亲密到足以让她在监视之下偷偷地给他透露消息呢？
“我们知道你失去了你的同事，也都为此而感到悲痛。我敢肯定，你的感受和那些宇航员一样强烈，所以你就开始寻找任何可能证明他的死是其他人，而非他自己导致的证据，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显得更人道一些。我为吉姆感到非常抱歉，但你的内心深处也很清楚，这就是一场悲惨的事故，究其原因就是他没有遵守命令。不可能是别的原因，因为那里并没有其他人。
“我们会尽力通过卫星影像来帮你们找到这名失踪的朋友。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但是我们可以做得比大多数人都更好。我们整个团队随时准备着，只等暴风雨的消散。
“吉姆已经离开了，弗兰克。请不要给自己或一号基地的其他人惹麻烦。我会受不了的，尤其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你得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回家。路易莎。”
这些话挺好听的，但他还是无法忽略他在山顶上看到的那些印子。二号基地的人最近去过那儿，如果他们确实去了，那么他们也许会知道吉姆出了什么事。尽管路易莎给他发的每一封邮件，都一直在重复地说二号基地的威胁已经不在了，但弗兰克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芝诺的卫星到底有多厉害？他并不认为自己每天在平板电脑上看到的那些照片，可以清晰到辨认出宇航服的程度。实际上，他现在就可以测试一下。
他打开文件，在翻看了几十张缩略图后，找到了一张“高地”的照片。他加载了图片，然后把它一直放大，直到图像溶解成了一个个灰色的、难以理解的小块。
这就是分辨率的极限了。即便再翻一倍，他也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物体，但他或许可以看出这个地方有东西，因为它跟周围地面的颜色不一样。
他重新回到大图，查看一号基地的卫星轨道图像。
舱体是很容易辨认的，温室、船员居住区、院子也是如此。他也看得到它们的影子，那个投在地面上的黑色椭圆形阴影就代表着碟形卫星的圆盘。
越野车？他知道应该去哪儿找，他确实也能勉强认得出来。不过，它们的形状并不明确，他还能够透过底盘的网格看到下方的地形。车轮倒是比较容易辨认，不仅是因为其本身的存在感比较强，也是因为它们有影子。除了路况良好的地方，轮胎在地面上留下的那一道道黑色印迹都不怎么清晰，而且断断续续的。
要找出一个穿宇航服的男人绝对是不可能的。芝诺一定在撒谎，要么他们并不想寻找吉姆，要么他们的分辨率根本就没那么高。
但这就是路易莎告诉他的话，不管是二号基地仍旧处于失联状态，还是那里的人已经死了，以及吉姆不是被二号基地人带走的，为了让大家活着，他必须表现出全然相信的样子。
弗兰克还是得回复，他当然不会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告诉他们。一个男人失踪了，也许他还活着，就在那座他不能透露其存在的基地之中，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可能，弗兰克就得在这真真假假之中寻出一条路来。
“在迎来暴风雨的短暂停息之前，我们大概也就只能继续等待了，希望你们能找到他。我不清楚露西会不会继续搜寻。她可能还是会执意要继续，这意味着我们会往南走，会靠近二号基地。不过，既然他们已经不在了，那我们也就不用担心会遇到他们了吧。”他最终这样输入道。他按下“发送”按钮，然后关闭了屏幕。
弗兰克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切皆有可能。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出击，他得亲自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