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发件人：穆罕默德·阿齐兹<[email protected]>
收件人：杰伊·弗雷德里克斯<[email protected]>
时间：2049年3月7日（星期日）23:26:21，时差-0700
标题：回复：人为干预
杰伊：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数据绝对不是由火星一号基地、着陆飞行器、火星上升飞行器或转运飞船传出去的。他们已经运行了完整的诊断程序，并没有发现任何漏洞。是的，我知道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答案是不，我不知道它到底是哪里来的。一旦我们锁定了来源，我会马上跟你联系的。我们不会怠慢这件事的，但你肯定也清楚，目前这件事并不是我们首先要解决的。
穆罕默德
即便弗兰克是因谋杀罪，而非劫车罪入狱的，现在，他还是得尽全力把他的追赶者甩开才行，难道他还有其他选择吗？停下来，遭受与吉姆相同的未知命运吗？
他收紧了悬架，朝着什洛尼尔斯的山顶驶去。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由于车架持续不断的震动，还会时不时地因撞到岩石而受到巨大的冲击，他几乎看不清后置摄像头的画面。他飞快地瞥了几眼，但除非放慢速度，否则还是没法搞清楚二号基地的越野车在哪儿。他也没法在座位上转身，他不可能为了那十点到两点方向以外的视野而猛地掉转车头，并且他也听不见背后的声音。
他能做的就只有继续往前开，并祈祷不会有事。
前轮擦过一道山脊，他被弹到了空中。转距控制系统使得感应电机减速了，最终，他狠狠地落在了地面上。他花了一些本不必要的时间来重新加速，接着，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如果他稍微降低一点儿车速，会不会反而更快呢？在空中停留的时间更短，也就意味着车轮在地面上的时间越久。他无法判断。玛西一定清楚，如果是玛西的话，一定可以带着他摆脱现在的困境。因为她是一名专业司机，而不是像他这样的门外汉。
平原到了，好样的。更深的沙层，更少的石头。
越野车的车头沉了下去，陷入了那红色的土壤之中，紧接着，它又从刚刚制造的凹痕中驶出，继续向前狂奔。
弗兰克不得不承认，即便在火星上待了这么久，他也完全没想到过居然会陷入一场追车大战。这里没有街道，没有建筑物，也没有其他车流。他只是单纯地被追赶着。
他看向后置摄像头那摇晃的画面。什么也没有。他只能看到遥远的地平线。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放弃，他只是因为两个早已不再追赶他的人而白担心了一场呢？他敢不敢左右摆动车子一下来确认呢？还不到时候。
他们到了什么程度才会放弃？等弗兰克开到火山上的时候？等他上山上到一半的时候？还是说，他们会一路追到山顶？如果这取决于他们的电池或氧气余量，那这就根本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事情了。他们也完全可以一路追着他回到基地，不过这样一来，他们的氧气也就所剩无几了。他们的越野车都在遭受着剧烈的撞击，这样的驾驶方式可不利于有效地利用剩余电量。比起已经开过的路，他们接下来的可达里程会因此而大幅下降。
该死，他必须得做点儿什么。
捋一下。现在，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剩余电力和氧气够不够他回到一号基地这件事。而他们则属于向外探索，因此，为了能够顺利返回，他们需要预留充足的余量，他们开得越远，需要预留的量也就越多。与此同时，弗兰克只需要继续保持领先位置。他们若是想让他停下，至少也要把他围住才行。他们没有通信，但也许在靠得够近时是可以互相交谈的，就像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宇航服一样。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商量进攻的方式。
如果输掉这场比赛，弗兰克非常清楚自己会失去什么——他那来之不易的自由，还有他今后回到地球的船票。虽然这可能会失去他的生命，甚至可能是所有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宇航员的生命。而且他不知道到底要把吉姆算作活人还是死人。
在这场比赛中，追赶他的人风险几何？他们想从他那儿抢走什么？他的宇航服？他的越野车？他本人？这些他并不清楚，但他清楚自己一定不会让他们轻松得手。
他用余光瞥见了人影。他转过头，但只是看到了更多的头盔内部。他再次挺直身子，稍微调整了一下屁股的位置，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转动自己的身体了。
该死！一个人已经开到了他左侧的水平位置，离他五十米。他查看了右侧，能见范围内什么也没有。他望向下方的监视屏幕。那个人就在他的正后方，紧追着他的后车轮。
他松开了一会儿油门，任由那辆越野车从旁边擦过。他再次握紧了控制杆，现在，他来到了他们的后方。
尘土如同喷雾一般从车轮上喷出笼罩了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轻推控制杆，来到了两组车轮印之间。他们的越野车没有车灯，没有绞盘，也没有摄像头。他已经成功地消失在了前方那个人的视野中。
这意味着前方那个人必须得掉头，然后试着再次追上他。
弗兰克再次松开油门，又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增加了几十米。他左边的那辆越野车正在转一个大弯，尽管车头还是朝着前方，但车子已经开始慢慢向右转去。这个人一定会把弗兰克的位置告诉他正在尾随的那辆车。这名驾驶员还是得尽快调头。是向左，还是向右？
向左。它发生了侧倾，这辆越野车快要翻车了。拐弯时，它减速得过于激烈，导致朝着弗兰克的那一侧车轮抬了起来，在空中飞快而无用地转动着。他用力地按下油门，感谢着自己的急中生智。
他朝着那辆越野车撞了上去，他的车头对着对方的后轮，他的轮胎则远离着撞击点。车轮护板与格栅车架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其中一片护板被直接撞掉了，猛烈而飞快地旋转着，飞到了高空之中。弗兰克感受到了随之而来的冲击，以及因为车轮在金属车架上的不断摩擦而产生的剧烈震动，他甚至都可以听到电机发出的嘎吱声。
他继续发力，展开了车轮护板，以获得最大限度的牵引力。他继续向前撞去。那辆越野车的车身发生了倾斜，最后翻了过去。现在，他几乎就在这辆车的下方，而他们双方还在移动着。如果他现在把方向杆向左转，那他很可能会被这辆越野车压住，会成为另外那辆越野车活生生的靶子。所以，他决定往右转。
就趁现在，他竭尽全力把方向杆推到极限，那辆越野车只有一边着地，在尘土中飞快转动的车轮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它飞了起来，翻滚着，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后又翻了一圈。最终停下的时候，整辆车都翻了过来，驾驶员则被吊在安全带上，双臂瘫软地垂向地面。
弗兰克已经没有时间去检查损坏情况了。另外那辆越野车已经在他前方完成了掉头，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驶来。
他绕过翻车现场，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处理。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方法。但如果他操作不好，他们可能会全死在这儿。如果他操作无误，那他就可以安全到家。
家，所以一号基地就是他的家吗？现在可没时间深究这些了。他看着前方那片飞扬的尘土，看着那辆车从侧面转向正面。
他有多勇敢呢？老实说，他一点儿都不勇敢。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每一次，他都会挑选那条阻力最小的路，直到只剩下那些最极端的情况。他之所以杀了布拉克，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选择，不然死的人就会是他。事实总是无情的。他可以为别人而战，但总是救不了自己。
二号基地的越野车停了下来，弗兰克也停下了。他的后面和两侧都没有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也许会经过的卫星或是上帝之外，没有人会见证这一刻，弗兰克并不相信上帝。他检查了电池和氧气。发生了太多让他用力呼吸的状况，也因此用掉了比预期更多的氧气。目前这些足够让他开回哨站了。虽然他还有一个充满了的生命保障包就固定在车子的后方，但他还是需要一个充气环境来更换它。这可不是被追赶的时候能完成的事。
他开始向前驶去，逐渐提高车速。另一辆越野车就在这片平原的五百米之外，挡在他和火山的低坡之间。这时，它也开始了移动，灰尘在它后面飞起，而后又像流水一般落下。
弗兰克并不确定另外那名驾驶员有没有看穿他的把戏。
两辆车以极为稳定的速度向彼此靠近着。这并不是正确的操作方式。成败在此一搏。要么迎来一场灾难性的车祸，要么他们的其中一个临阵退缩。就这么简单，当然了，他们两个也可以选择全都在最后一秒转向，但如果他们在那之后还是发生了碰撞，那可就不能保证存活了。
时速四五十千米其实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快。撞车以后，他们俩也许都还能活下来，但是他们的交通工具可就另当别论了。他们会被困在这里，然后窒息而死，没有人会来帮他们。这就是他的制胜点。
在火星上死亡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
又近了一点儿，弗兰克现在已经可以看到驾驶员那惨白色的宇航服了。那个人应该也能看到他。他已然无处可躲，是时候全力以赴了。他用力地按下油门，他能感觉到越野车的响应，他不断增加着悬架紧度，直到它再一次收到最紧。地面不断地冲击着他的骨架，车轮在各种突起物上弹跳着。
码表上的数字攀升着，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他们越来越近了。他能看到对面的驾驶员也俯身在控制面板上方，但看不到对方的脸。弗兰克几乎一动不动，仿佛趴在上面一般，精神紧绷，等待着撞击的那一刻。
紧接着，在开始之前，这场比赛就结束了。
在这场谁先眨眼的比赛中，另外那个人输了。他撇开了车头，在这片柔软的沙地上侧滑着停下了车，弗兰克则从他旁边擦过，继续驶向那片一直流向平原的熔岩。
他满身大汗，但他在狂笑。天哪，这个在火星上穿着宇航服的胆小鬼居然躲过了一劫。
到达火山后，他终于松开了油门，在往北上山之前，他掉转车头，查看南部平原的情况。
弗兰克并不认为那个家伙会死。翻车防护栏会抵挡住冲击，但也免不了一定程度的伤害，里面的人或多或少还是会受一些伤。那辆越野车的损坏程度则应该更严重。他并不清楚需要花多久才能把它修复至差不多能开的程度，但是滚了好几圈，并最终翻倒在地这件事估计还是会给他们造成不小的麻烦。不会有什么很严重的后果，但如果轮毂坏了的话，那就再也无法修复了。
他们现在肯定是无法继续追赶他了，必须得先回到自己的基地。至于在那之后，他们会怎么行动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现在，关于他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露西的这个问题，已然尘埃落定了。他会告诉她一切。他手上有吉姆的任务徽章。可以证明二号基地的人那天就在山上，可以证明他们抓走了他。但除此之外的事情，弗兰克还没准备好要说。但吉姆可能还活着，还在二号基地里面。这件事可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不过，他也可以把徽章给扔了，但是……他已经变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心里的某些东西破裂了，而某些东西则被修复了，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弗兰克林·基特里奇了。
这是他欠露西、欠他们所有人的。吉姆也是其中之一。
芝诺对此肯定会不开心的。也许他可以把碟形卫星给关了，就和他之前为了阻止布拉克和地球方面联系，以及为了向队员们坦白的那个时候一样。得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决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说什么。
面对他与芝诺的欺骗，他也并不奢望露西他们能够很友善地接受这个消息。露西完全有权力把他铐起来，然后丢出气闸舱。弗兰克觉得她不会这么做，因为他们都是好人——至少肯定比他好——也许他们会意识到他也是一名受害者。
也许这些都无关紧要。露西的任务是确保整个团队的安全。弗兰克会告诉她这里有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犯，并且正生活在他们当中。
这件事的后果可能还是会比他想象得要复杂许多，但是他至少可以不必再假装成其他人，可以再次使用自己的名字了。他并不是什么奋斗在人类前沿的勇敢且足智多谋的先锋，而是一个被判了刑的杀人犯、骗子和幸存者罢了。
当年自首的时候，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逮捕、审问、传讯、审判、判刑、入狱、离婚、死亡。自他扣动扳机，并将子弹射入毒贩体内的那一刻起，他的这条道路就早已被划定了。而那个人也只比他的儿子迈克大不了几岁。
该死，弗兰克。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狠狠地搞砸了。
他打算把决定权交给露西。他现在只是在干坐着，浪费氧气罢了。无论接下来的结果如何，他都得回去。于是他把越野车转向火山的上山方向，直奔山顶。即使已经在以较低的速度上山了，电量还是用得很快，终于到达山顶后，他开始极为谨慎地使用剩余电量。他觉得自己应该刚好可以开到另一侧的山底，并不需要下车推行。车上有一种行驶模式，可以解除电机与轮毂的连接，从而让车轮自行转动，这个模式是为了让有电的越野车用拖车装置把没电的越野车拖走而专门设计的，他可以用这个模式一直滑到山底。如果他必须下车走路回去，也是可行的。另外那辆越野车应该已经充满电了，回收工作并不难完成。
不过，他还是得再一次更换生命保障包。他现在装着的这个已经不到两个小时了，留在哨站的那包还剩六个小时。
“兰斯·布拉克，请回答，完毕。”
他已经进入了哨站中继器的信号范围内。信号断断续续的，一下子没有，一下子有，但他还是可以勉强听得清。他深吸了一口气。
“收到。收讯不佳，完毕。”
“……他妈的去哪儿了？完毕。”
“我只能说这属于‘商业机密’，没法多说。我刚才去处理芝诺的事务了，完毕。”
“……告诉我们的，你应该提前告诉……”
“你是谁？完毕。”
“……西。”
“好吧，露西，我只能听到一部分你说的话。我去执行芝诺的任务了。我会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回到一号基地。等回去了，我会去找你的。”他很清楚，现在通过信号传播的任何内容都会直接进入数据库，而芝诺完全可以把信息从中抹除。他必须当面告诉他们，或者他也可以什么都不说。至少，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说。
“……随便瞎跑……你的目的地。完毕。”
弗兰克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艰难的一整天，而其实才刚过中午。虽然中继器在风暴中受损、电池电量不足，导致现在信号很差是个很好的理由，但他其实只是单纯没有精力在这件事上浪费口舌。
“如果你不喜欢目前的计划安排，你完全可以说出来，你也很清楚该找谁。通信完毕。”
他考虑过要把宇航服的信号发射器给关掉，但此后无线载波的另一头便没有再传来任何信息了。他低头向右侧望去，他可以看见破火山口的内侧，这说明快到哨站了。
他空开一定的距离，沿着边缘向前驶去，他越过了那片开阔的空地，然后向西北方向转去，朝着那座孤单的舱体前进。它看起来已然和之前在黑暗中以及暴风雨中的样子全然不同了。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居住舱，经过了风吹雨打，有些磨损，由于尘土把塑料膜上的那些微小凹痕都填满了，它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更粉一些。至于那些太阳能电池板——只是一组仅一千瓦的发电阵列，它们原本都对准着上空——都已经被吹跑或者吹翻了，又或者是面朝下倒在尘土之中。
他停在阵列旁边，爬下车把电池板捡了起来，晃干净，然后重新放回支架上。他重新连接了电缆和为中继站服务的伸缩天线。他之后还得再过来一趟，给整个舱体做一次完整的检查，调高气压，以确保没有东西会突然失灵。如果他们允许他再次离开基地的话，他最早明天就可以来弄。在这件事上，他肯定也得费一番口舌。
在进入气闸舱之前，他有很大概率还是得使用手动阀门。他转过身，望向他的越野车。固定在驾驶座后方的那个生命保障包昭示着他的失败。他出去是为了找吉姆，然后把吉姆带回他的朋友们身边，即便只是一具尸体。
可弗兰克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经过了这么漫长的跋涉，冒了这么大的危险，他能够带给他们的就只有一块被扯下的任务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