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内部备忘录
2049年3月8日
致布鲁诺·蒂勒
自火星一号基地（任务控制中心）
抄录自纯纸质副本
针对“控制权丧失”的完整程序现已启动。我们已经通知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火星一号基地已失联，并且我们正在尽全力重新建立联系。现在，我们还可以假装是他们的航天指挥中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会变得越来越困难。我们有没有相关的退出策略？
某个时候，法努回来了。等到弗兰克讲述完全部经历后，这名医生轻轻地把利兰德推开，站到了检查台的另一侧。
“兰斯，我们看过你的平板电脑了，上面什么也没有。”
弗兰克把目光从天花板转向法努，说：“没什么好惊讶的，他们已经事先想到了一切。”
“删掉的不仅仅是所有的私人文件，甚至连操作系统也都被清除了。整个内存都被覆盖清零了。不管那里本来有什么，现在都已经被全部销毁了。云说恢复这些文件已经根本不重要了。至少对她来说不重要。是你做的吗？”
“也许我确实是从加州来的，但我可不是硅谷的。”
“他说他是一个建筑商。”利兰德说。
“是不是你清理了平板电脑？”法努说。
“我又不会。”弗兰克说。
法努紧紧攥住检查台的边缘，说：“好吧，那这个呢：我们去找那座基地了，但照片也不见了，什洛尼尔斯火山以南的所有图片都没了，每一个代表着两个经纬度的像素也全都没了。我们已经发送了重新加载的要求，现在正在等他们发回来。”
“等你们重新拿到以后，就会发现它们早就已经被编辑过了。芝诺已经知道了。”
“他们知道什么，弗兰克？知道你已经把有关自己的所有数据删除了，还清理了那些可能证明你在说谎的地图？”法努俯向他，“我们找遍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你所说的一切都可以有其他解释，甚至连你的伤疤也是。但是，如果你可以告诉我吉姆在哪儿的话，我个人将会对此感激不尽，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他带回家。”
弗兰克坐了起来，和法努面对面。他第一次意识到法努的身躯是如此高大且壮实。
“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当你一个人出去找吉姆的时候，你肯定找到了他，扯下了他的任务徽章，然后把他扔在了那儿，是不是这样？”
“法努，我没有。”
“还是说，你发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只是失去了意识？然后不知怎么的，你就把自己的臆想和真实情况搞混了，是不是？”
“不可能。”
“吉姆的徽章只可能是你从他的宇航服上弄下来的。这是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事。”
弗兰克和法努之间仅有几厘米，弗兰克说道：“我只想回家，就这么简单，这就是我坚持到现在的原因。但是现在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现在觉得是我杀了吉姆。你和利兰德打算怎么做？接下来的一整年里，一直给我打镇静剂吗？最后再坐上飞船回家？那绝不可能。只要露西不把我扔到气闸舱外面，你们所有人就都会一直活在危险之中。那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原因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芝诺想要我消失，因为我说得太多了，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不管需要干掉你们几个人，他们也都不会在意的。”
“你知道临床上有种病吗？症状就是总觉得别人想杀了自己。”
“我没有疯，”他看着自己的大腿，“在你们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派人开车去二号基地，你们自己亲眼去看一看。好吧，这是两件事。但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要容易多了。”
“你还想让我们去找那把枪。”利兰德说。
“枪就在那堆石头下面。你们在找的时候可以问一问自己，为什么一个独自在火星上的人会需要一把枪，又是谁把它带上来的呢。”他又重新抬起头，对法努说，“我知道，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确实很可疑。但是你心里清楚，我说的也有可能是事实，如果确实如此，那吉姆就有可能还活着，但你会这么想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利兰德觉得你满口胡言。”法努说。
“那可不是我的专业意见，”利兰德马上说道，“我还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得出结论。在那之前，我持保留意见。每个人都应该如此。”
“我知道你想把吉姆找回来，我也想，那正是我出去的原因，”弗兰克低头望向法努握紧的拳头，“你不会想要殴打一个老人吧？”
利兰德把手放在法努的肩上，可以看到他的手指在用力，然后他把法努拉了开去，说：“你这样可帮不上忙，暴力不是我们该做的事。”
“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法努把怒气对准了利兰德，“我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我们是科学家，只看证据，讲求理论，然后得出最合适的结论。这才是我们该做的工作。”
法努放低了声音：“万一他是对的话，怎么办？万一这个二号基地是真的话，怎么办？我们不应该去看看吉姆到底在不在那里吗？”
“那得让露西决定。那段路很长，而且也存在一定风险。目前，我们只有一辆充满电的越野车。如果要开那么远，她肯定会要求开两辆车的。”
“他就做到了！”法努猛地指了一下弗兰克，“他一个人去的。”
“那是他自己说的，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
“你怎么可以这么……这么冷静呢？吉姆都……没了。”
“能够随时保持冷静正是我加入这个团队的原因。我们去找露西谈谈，”利兰德用手环住法努，“兰斯，你可以留在这里吗？”
“悉听尊便，但我宁愿待在温室里，我在那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敢肯定露西不会同意的。温室可是非常关键的任务设备。你想吃点儿、喝点儿什么吗？上个厕所？”
“我已经很累了，我还是在这里躺一会儿吧。”
“没问题。如果有什么新进展，我会回来的。”
弗兰克躺下，然后闭上了眼睛。他听到门关上了，片刻之后，门锁发出了一声咔嗒。没有关系，毕竟他已竭尽所能了。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够不够。但他现在要做的就只有等待，并希望事情顺利。
想着想着，他突然发现自己困了。他甚至被自己入睡的速度惊讶到了，他隐约还有一些意识：我居然真的可以睡着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一刻终于来了。然后他又醒了。从舱壁外侧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发生了变化，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下午的某个时候，利兰德站在他旁边。弗兰克问道：“怎么了？”
“我们得去厨房谈一谈，有点儿事情。”利兰德的声音……很警惕。弗兰克不明其原因。
“等我一下。”
“你要吃午饭吗？”
“是的。”
“还没有人做出任何决定，”利兰德站在敞开的门旁，“我等你，慢慢来。”
弗兰克轻快地走向厨房。所有人都在，全都坐在之前的位置上。他们面前都放着自己的平板电脑、杯子和吃剩下的饭。露西的面前则放着几个塑料袋，上面全是灰尘。
“你要不要坐下？”利兰德在他身后说，“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喝咖啡吗？”
“当然，”弗兰克坐下，然后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你们找到它了？”
“我们找到它了，”露西把袋子往自己那边拉了拉，让它们离弗兰克远一点儿，“但我们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你告诉芝诺了吗？”
“没有，我还没有说。”
“我能问下原因吗？”
“你可以问，但我可能不会回答。”
弗兰克露出些许困惑的神情，然后耸了耸肩，说：“好吧。”
云把她的平板电脑滑了过来，上面显示着一张卫星图片。
弗兰克接过它，为了更好地聚焦，他把头稍微往后靠了靠。那是什洛尼尔斯火山，他已经看过好多遍了。拉厄撞击坑在它的上面，平原则在它的下面。
“他们把地图发回来了。”他说。
“是的，”云说，她俯过身，用一根手指把火山南坡的部分放到屏幕中央，“你能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二号基地在哪儿吗？”
弗兰克把地图轻轻往上拖了点儿，然后把它放大，说：“就在那儿。飞船在最西边，距山洞几百米的地方。”
云把地图继续放大，弗兰克这才发现，她已经把其他所有人的平板电脑都跟她的进行了同步：他们都能看到她看到的东西。她问：“这里有发生了部分坍塌的熔岩管？”
“他们的居住舱就在山洞突出物的下面，洞口的南侧还有一片太阳能面板。”
“你应该也可以看到，这里并没有任何你刚才描述的东西。”
“他们把那些都编辑了，我早说过他们会这样做的。”
云点了点头，说：“所以我试着去找了找这张照片有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可以证明这张图像有被人工处理过，或者有没有重复的纹理、模糊的地方、人工拼接处以及不一致的阴影等。”
“你找到了吗？”
“没有，”她的脑袋歪向一侧，“但是这些图像本身就是拼合的。卫星会在上空不断移动，然后拍摄出一张张很长的条状图片，最后把它们拼在一起。你会发现眼前这张图片也是如此。”
她把整张图片往东挪，在两道较暗的边界之间可以看到一条较亮的灰条。
“你还会发现每张条状图片都是按相机的行进方向排列的。这是相机相对于地表移动的特征，由于我们常常看到，便很容易就会把它忽略了。”
然后，她又调回到了沟渠这边，弗兰克可以看到那些从平原上穿过的线，它们穿过沟渠底部的时候变得很明显，然后又继续往另一侧的平原上延伸着。
“如果我做一个图层，把这些线都标记出来，然后再比较一下……”云用触屏笔标出了这些线条的南北两端，“你会发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如果我把这个图层调淡一点儿，请看底下的线条。”
弗兰克凑近屏幕。一开始，他没明白。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了。
“这里的这条线断了，它并不连续。”
“是的，虽然这里确实有一条线，原始图片也不一定就没有错误，但这也许可以说明某个很有技巧的人截取了另外一张照片，然后把它拖到了现在这张照片里。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错误。这里只缺了一到两个像素。”
“那就是飞船的所在位置啊。”
“这件事本身确实非常有趣，但还不足以得出结论。接下来还有别的。”
“你是在故意暗示什么吗？”弗兰克问。
“我没有暗示任何事情，”云说，“我只是在解释目前的情况。”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云做了个鬼脸，说：“没有，我只是发现某些东西不见了。”她把照片划到北边，差不多快到火山口的顶部位置，然后把它放大，几乎放到了最大，直到图片变成一块一块的颗粒状，“在这里，你们应该可以勉强从太阳能电池板投下的影子辨认出二号气象站。我可以把它在一个新的图层上画出来，就像这样。”
她沿着影子的外轮廓勾勒出了气象站的样子，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吊臂的形状。
“然后，这里是八号气象站本该在的位置。”
云把它放大，再放大。除了一片光秃秃的熔岩之外，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可以说明，芝诺给我们发送的是一系列并非同时拍摄的、被更换过的照片。八号气象站的照片是确实存在的。之前在检查纬度和经度的时候，我亲眼看到过。现在这个情况，可能是由于急于重新上传被删除的文件，所以某个人犯了一个错误，上传了一张之前的照片。我会要求他们把最新的图片再发一遍。”
“暂时先不要这样做，”露西说，她靠在椅子上，“基地里每个人的安全与健康都是我的首要任务，但我还没有弄清楚怎样处理现在的情况。一方面，有人告诉我兰斯的精神病发作了，他对我们所有人都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危险；另一方面，兰斯也给出了他的证词，利兰德也认可了其连贯性和内在一致性，但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实在是太荒谬和恐怖了。”
“谢谢，利兰德。”弗兰克说。
“不客气。”
“还有第三个方面，仍有一些令人不安的疑问在不断涌现。我们发现了一把自动手枪，它的扳机护罩已被移除。它出现在火星上这件事本身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我确实听说过以前的宇航员会携带救生刀、信号弹，甚至手枪，以防他们回程时意外降落在危险区域的情况，在以前的空间站里，确实是会存放武器。但我想不明白的是，这把枪在火星上又能有什么用呢，至少肯定不是为了把熊吓跑。而且也没有人告知过我火星一号基地里有枪，他们应该本来也不准备告诉我。我也搞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被埋在外面。
“然后还有云刚才告诉我们的那些事。错误？人工痕迹？也许吧。任何一个除此之外的解释都太荒谬了。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火星上居然还有另一个与我们同时存在的宇航团，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可笑。而且，他们居然就在山的另一边……
“兰斯提出要我们派人过去，亲眼看一看所谓的二号基地所在的沟渠，然后对他的心理能力做出最终的判断。我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我完全没有理由接受这个提议。我们的地图上根本没有任何相关迹象，但这里面还存在着一个可能性——虽然并不一定是真的——吉姆有可能在那里。所以，我准备明天过去，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我会带上伊斯拉。兰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希望这不是在浪费时间。”
“不会浪费你的时间的，但是你得小心点儿。”
露西朝他眨了眨眼，说：“你都弄坏了越野车。”
“他们想撞我，所以我朝他们撞了回去。”
露西低下了头，说：“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这就是目前的决定。其他的一切事务都暂时搁置，直到我们回来为止。明白了吗？”
弗兰克忍不住问道：“那你要告诉任务控制中心你要去哪儿吗？”
露西瞪着弗兰克，说：“我们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我们没有遵守规定。因此，我们需要遵守规定。”
“但你还是不准备上报枪的事情。”
“我还没有做出决定。兰斯，不要得寸进尺。”
“我说完了。”他望着利兰德从他手肘边塞到桌上的那一盘子绿色。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它的存在，他把椅子推开，然后拿起了旁边的咖啡，补充道，“你并不需要派人看着我，但那大概属于你必须遵守的那些规定之一吧。”
他回到问诊室，坐在检查台上，聆听着基地周围的声音。这里是他亲手建造的，他可以为之骄傲的也就只有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