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六十
盐湖城警察局丹尼·卡夫特警官和调度员(杰姆·麦金太尔)的通信文字记录
2049年3月10日
调度员：他们都不见了?
卡夫特：所有人都不见了。我知道在他们来这里之前，这个地方确实是个鬼城，但现在东西都还在，只有人没了。
调度员：门都开着吗?
卡夫特：都锁着。我可不会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打破窗户。
调度员：没有报警人的迹象?
卡夫特：没有任何人的迹象。我和皮特已经在这里转了一圈了，这里就像是末日来临了一样。你懂吗?
调度员：你们需要增援吗?
卡夫特：我不知道。人们突然出现然后离开，虽然这并不是什么犯罪行为，但这可是上千个人啊，况且我们还接到了那个报警电话。
调度员：你跟皮特要不要先回警局?
卡夫特：我们已经出来了，准备去围栏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问问。
调度员：好的，丹尼，小心点儿。
在这最寒冷的夜深人静之时，一切都被闪闪发光的冰层所覆盖着，装车一事现在变得尤为困难。塑料易碎，橡胶则变得像铁一样硬，就连他们的宇航服也僵化了。
弗兰克挂好一台拖车，把一个个货桶放到上面，其中一个桶装着武器，另一个桶装着盾牌，剩下的则装了绳索、固定带、生命保障系统、氧气瓶，甚至还有利兰德的宇航服，以防他们当中的某人或者云的宇航服出现损坏。他把它们全部用棘轮带固定好。他们把能够想到的一切都带上了，如用于空气炮的大量预制弹药、备用的降落伞布、橡胶制的补丁贴片和一个医疗急救箱，虽然就算能在加压环境中使用它，也很难说可以把问题处理好。但是，如果他们现在不带上的话，要用的时候再回来取可就来不及了。
三点整，露西开车朝着“圣克拉拉”的方向驶去，她身后的伊斯拉坐在一把从厨房拿来的斗式椅子上，身上也系着安全带。弗兰克拖着一辆拖车跟在后面，法努则坐在他的后面。车轮护板在结了厚厚白霜的松散石子上咆哮着，不断地发出阵阵噼啪声。
他们已经离基地有一段距离了，透过舱体那厚厚的外层，几乎看不见里面的灯光，碟形卫星茫然地指着天空。天空中星光点点。
他们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哨站，但凡是没有被固定在地上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了。太阳能面板、蓄电池、过滤器、氧气瓶以及那些对云的工作至关重要的电子设备，要么消失了，要么就是被破坏了。而其中有些东西，他们即便拿走也没有什么用，也许二号基地的人就是想要惩罚他们，仅仅因为他们拥有过于丰富的物资。
弗兰克叫其他人待在外面，自行先去查看舱体内部的情况。它仍然处于加压状态，有点儿瘪了，但还是挺牢固的，可能会有人在里面。天气太冷了，他穿过那片被洗劫过的废墟，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碰到一个二号基地的人，这样他就能问一问那个人，他们为什么要做出这些毫无意义且昂贵的浪费之事了。
但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外，没有任何其他动静。
“没有问题，”他说，“快进来吧，但不要用裸手或裸脚触碰任何东西，不然你的皮肤会直接被粘在原地。”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拆下自己的生命保障系统，重新安装好后再继续上路。这次换成弗兰克开车走在前面了，因为他知道该怎么走。
时不时出现在他耳中的那些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最终，它们完全消失了。只要他们待在一起，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宇航服就会继续保持连接。但弗兰克穿着的芝诺宇航服就没有这个功能。他已经超出了火星一号基地主天线的范围，至于他们在哨站设置的那台也已经被偷了。
等他们到了二号基地之后，这会增加行动的难度，他真的应该提前考虑这一点，但现在为时已晚。也许他可以提前换上利兰德的宇航服，但利兰德的身材和体形与弗兰克也完全不同。他不得不在一片沉默中继续向前驶去。
他开到了火山那片崎岖的山脊地带。他们开着灯，很容易被发现。但前提是有人在看。在这寒冷的夜晚中站着放哨，这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号基地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袭击的，云甚至没能赶在二号宇航团的人穿过气闸舱之前通知里面的人。
冲进坐落于山洞内部的基地并不是最困难的部分。在不会弄死云的前提下，解决掉里面的那些居住者才是难题，当然前提是她还活着。
这就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会带来的问题。一个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握着方向盘，然后望着眼前这片几万年来一直都没有变过，且今后也不会改变的风景。从长远来看，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给这里带来任何改变。当然，有些人被救了，有些人则死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火星宇航团，更多的火星基地。当人们开始书写火星的历史时，火星一号基地与二号基地之间的这场战斗也许能够占据那么一两段吧，他们甚至可能都不会提及任何人的名字。
这样一想，风险其实是很小的。地球上几十亿人口，不过是几个人在这座并不宜居的星球的地表上打来打去罢了。对他来说这很重要，但是一百年之后，谁又会在意呢?
他继续往南行驶。他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复仇?该死，当然了。任何能够惹怒芝诺的事情都是值得的。还有怜悯，云不应该被抛弃，和这群精神病生活在一起。正义虽然会迟到，但不会不到。但是对于那么长时间都站在正义另一边的弗兰克来说，这感觉还是很奇怪。
东边的天空开始变亮了，他抬起头，看到其中一个月亮正滑向日出的方向，而另一个则似乎粘在了西边的地平线上。整片大地仿佛一块空白的帆布，上面的黑色凹陷与灰色石子正在慢慢浮现。接着，随着温度的上升，冰霜也开始蒸发。
有人见过这番景象吗?弗兰克见过，不仅仅是在之前前往二号基地的路上，更多的是在那一个又一个数不尽的清晨里，那段日子里，他不得不像一个守财奴一样把日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攒起来，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使用。
地面上覆盖着一片蒸腾的雾气，露西停下了车。道道烟雾旋转着上升，然后消失，最后就只剩下某些被挡住的小块地方还有滚滚而出、向上飘散的白色蒸汽了。
那看上去宛若地狱之景，事实确实如此。
太阳照射出了今天第一缕倾斜的光线，越野车以及坐在上面的人们的影子被勾勒得更为深邃了，露西让弗兰克先走，然后，他们重新朝着火山脚下出发了。
他们来到了山底，弗兰克已经看到远处那道如黑色伤疤般的沟渠了。他略微转动方向盘，朝着东边的那一头驶去。由于增加了拖车及货物的重量，他目前的电力余量比之前那次还要更低。如果还有回程的话，他可能就得放弃拖车了，甚至还有可能得把越野车丢在哨站，之后再叫人去回收。
他一直留意着前方的动静，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像火星的大部分区域一样，他眼前只有延绵数千米的尘土、岩石以及各种撞击坑和凹陷。为什么会有人想来这里呢?当然了，那些科学家会的，是为了争夺土地?谁会想要这些?为什么要把钱和人员扔到这样一个地方?
所以这就是芝诺的计划：它就是没有任何意义。也许他可以问问露西的意见。
现在，他们已经开到了那片平原上，他可以认出那些轮胎痕迹。他自己的，以及追赶他的那些二号基地越野车的。跟着它们找到沟渠的入口很容易，但逼着自己开过这段路可不容易，因为他很清楚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们到了这条五千米长的沟渠的起点处。沟渠慢慢往下倾斜着，最终消失在了远处的黑色穹顶之中。着陆飞船清晰可见，仿佛一根直指天空的白色大拇指，但看不见藏在洞穴里的那座居住舱。
弗兰克将车子滑行至停止，露西也在他旁边停了下来。他们爬下车，在两车中间碰触彼此的头盔。
“你还好吗?”弗兰克问。
“这要视情况而定。”
“现在，我准备把武器分给大家，然后把拖车卸掉。接下来，我听从你的差遣。备用的宇航服在法努那里，我会尽我所能。不要等我，救出云才是最首要的。”
“你很清楚，我永远都不可能同意这件事。”
“只要有必要，我就会这么做的。”
“你当然会这么做了，弗兰克。但我告诉你，新的规则就是不失去任何一个人。”
他们断开了接触，弗兰克伸出拳头，她刻意且有意识地碰了碰它。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弗兰克拿出他做的那些盾牌交给法努和伊斯拉，然后再回过身去拿剑。这些看起来很荒谬，但没人能想出更好的主意。不过，它看上去确实很能唬人。当你面对一群武装好的装甲战士，而你能够抵挡死亡的就只有身上那件充压宇航服时，那种震惊可能就足以迫使你举手投降了。
弗兰克解开了拖车，把盾牌固定在了左臂上，然后把自己的剑递给了法努。他爬上了驾驶座，他并不清楚接下来会是怎样的一场恶战。
他开始往前驶去，然后露西跟了上来。伊斯拉装载好了空气炮，还把氧气瓶固定在了集水箱上。
他们的前方很安静。没有身穿宇航员的人影，也没有人早起清理并转动那些太阳能电池板。也许他们已经反目成仇了，而云就在里面安静地等着他们的到来。又或许他们可以避免这场战斗了，那样的话，所有人都会感谢他们的。
他们经过了那艘着陆飞船，然后开始减速。当然了，二号基地的人很快就会发现的。不过现在还没有。
在距离那座被阴影笼罩的居住舱还有几百米时，弗兰克按下了刹车。他坐在驾驶座上，盯着那个气闸舱，但什么都没有出现。然后，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回头看了看飞船。
那艘着陆飞船的外侧装有摄像头。
该死，他们得赶紧进去。
弗兰克爬下车，在法努下车时，他帮法努拿着剑，接着，他们一起慢慢跑到了居住舱的气闸舱前。
气闸舱的设计跟他们的完全一致，是来自芝诺的标准件。他跑上舷梯，按下气闸舱的循环按钮。
红灯。
这说明气闸舱有电，但无法进行循环。有人把内闸门打开了。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平衡外闸门两侧的气压，弗兰克知道有两种方法。一种很慢且容易被阻碍，另一种则很快，不过手段十分复杂。如果云在里面没穿宇航服的话，那很可能是会致命的。
他与法努碰了碰头。
“我们从这里进不去，必须从墙壁入手。”
“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外面了吗?”
“是的，叫伊斯拉开火。”
露西把她的越野车开到了约五十米远的地方。她抓起利兰德的宇航服，迅速地跑过眼前这片空地，宇航服的鞋底拖在她的身后，然后她把它交给了法努。法努把他的那把剑藏在了金属舷梯底下，以防有人用它来对付他。
她对弗兰克做了个“行动”的手势。她转过身，也给了伊斯拉一个“行动”的手势。
他们全都蹲下身去，伊斯拉打开了氧气瓶。
等待是很漫长的，终于，弗兰克听到了一声爆裂声，舱体那厚厚的覆膜向内收紧。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出现在了离地面约六米的地方，橡胶层没有承受住这一冲击波，直接裂开了。
弗兰克把剑捅进裂口处，向下割去。狂风逼得他不由地向后退去，露西已经开始逆着风向前冲了，弗兰克赶紧在后面推着她。
倒计时已经开始。他们只有二三十秒的时间找到云，给她穿上宇航服，再等它加压完毕。
弗兰克来到了舱内，他并不清楚会在这里看到什么。他从杰里那里得知的信息仅有这些：他们安装了顶层的部分地板，但是内部没有安装任何隔墙，储藏物品都放在底层，睡觉则在顶层。所以至少有一道可以用来爬上爬下的梯子，不过无论如何，往空中跳个两三米的高度对他来说应该不成问题。
这里比他预想的要脏和混乱许多，但基本的结构没有错。露西已经开始朝着左侧的梯子走去，所以他选择了往右走，他爬过一堆随意堆放着的货桶，来到了它们后面的那片空地处。气压正在飞速下降，除了露西的靴子在阶梯上发出的微弱声响之外，他什么也听不见。这时法努也进来了，狂躁地在底层寻找着云的踪影。
云好像不在这儿，所以弗兰克任由法努在那里搜寻，自己则来到了舱体上下打通的那个位置。
没有云的迹象。
他的上方有动静：微弱的灯光勾勒出了两个人影，他们正挣扎着想要钻进自己的宇航服里。弗兰克，要记住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你是来救云的。这些人做出了他们的选择，所以你也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们和你一样，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弗兰克蹲下身子，用尽全力向上一跃。这里是火星，所以他飞了起来。
地板的边缘从眼前掠过，随后，他的双脚稳稳地站在了平台上，他伸出右臂，防止剑割到自己。不过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则对他完全不感兴趣，因为他们正在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宇航服给合上，并拼命渴求着可以呼吸的空气。
该死，云到底在哪儿?在这紧急照明的微弱光线之下，根本找不到她。
这时，露西出现在了梯子的顶端，她本能地用自己的盾牌砸向那个已经穿好了宇航服的人的面板。她脚下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正在虚弱地试图爬走。不是云，是之前和弗兰克打过架、穿着吉姆宇航服的人。弗兰克身后的那两个人也都不是云。
她到底在哪儿?
不会给他们时间穿好宇航服再战斗的。他一脚踹向那个女宇航员，把她踢了下去，紧接着又猛地挥剑砍向第二个人。那个人举起了双手，抵御着弗兰克的攻击。那是本能，但也绝对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虽然剑刃算不上锋利无比，但弗兰克的挥剑速度很快，在击中宇航手套的手掌处时，它直接砍断了那个男人的手。他无声地尖叫着，弗兰克把他也踢了下去，他直接跌进了下面的那堆货桶和垃圾里。
他迅速地查看了一下露西的情况，她对付的那个男人已经倒在地上畏缩成一团，双手抱头背对着她，刚才那个试图爬走的人没有穿宇航服，因此也已经完全停止了活动。在弗兰克的下方，那个女人已经设法合上了自己的宇航服，她正朝着裂口和法努的方向而去。
弗兰克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靴子直接踩在了她的头盔上，他们两个人摔向了不同的方向。他们同时站了起来，但弗兰克知道他的敌人在哪儿，法努正在扒拉着那些货桶，与此同时，这个女人只能看到弗兰克宇航服上发出的灯光。
弗兰克用盾牌朝着她的生命保障系统猛地一击，她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看着她穿着宇航服躺在那里，手臂伸着，双腿张开着，弗兰克不禁想起了布拉克，他能感觉到自己再次进入了那个冷血模式，杀人是必要的，也是挽救他和他所关心之人的唯一办法。
然后法努出现了，他抱住弗兰克，把弗兰克拉了回来。他们的头盔碰在一起，法努说：“没事了，弗兰克。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停下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过了一会儿，弗兰克心中那种想要杀人的冲动渐渐消失了，他又重新恢复了理智。
弗兰克向后退了一步。云不在这里，这说明她在另一个地方。
弗兰克去检查了那个被他砍断手的家伙。这个家伙最终还是没关上他的宇航服。他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导致面板蒙上了一层厚霜，随着体液的沸腾，烟雾也已经开始从敞开的舱口处冒出来了。他已经没救了。
等到弗兰克回过身时，露西已经把她的囚犯带到了楼下，她让囚犯跪在地上。法努则站在被弗兰克打倒在地的那个女人旁边，他退开一步，好让她翻过身来。
这时，弗兰克发现自己低头看着的这个人还只是个孩子，也就二十出头。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她用力地喘息着，导致风扇都没法及时吹走面板上那一阵接一阵的雾气。弗兰克看着她，她抬头看着他。这是一种绝对的恐怖，因为死亡就在她的眼前。
弗兰克跪了下来，把头盔抵在她的头盔上。现在，他可以听到她发出的声音，她惊慌失措地发出阵阵喘鸣声。
“告诉我，云在哪里。”
“在飞船上、在飞船上，她和贾斯汀在飞船上，她还活着，我发誓，她还活着……”
弗兰克把头挪开，靠向法努，说：“云和那个头目在一起，在着陆飞船上。她说还活着。”
“我们该怎么把她救出来?总不能像刚才弄开舱壁一样把它割开吧。”
“应该把开罐器带来的，”弗兰克环顾四周，然后再次与法努接触，“我们先把这几个傻帽带到外面，然后尽快想出个办法来，不然我们很快就要氧气不足了。”
弗兰克把这个小孩从地上拖了起来，然后把她朝着那个已然松松垮垮的裂口推去。他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把她推到了外面，在此过程中，他一直紧紧地跟在后面。但他现在不必担心了，因为伊斯拉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她手里握着剑，蓄势待发，看上去彪悍极了。
接下来是露西的囚犯，然后是露西，最后是法努。利兰德的空宇航服仍旧拖在法努的身后。
他们把这两个二号基地的人绑在了通往气闸舱的舷梯上，然后弗兰克把头跟其他人靠在一起。
“那个头目知不知道我们要去找他了?”露西问。
“他全程都知道，”弗兰克回头望向山洞的方向，“我有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