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音源：保罗·利安德（芝诺执行总裁）和玛乔丽·贝灵汉（保罗的私人助理）之间的私人通话
主机时间：2049年3月10日08:22
科罗拉多州丹佛市，光之塔，芝诺总部
保罗：小玛，布鲁诺有消息吗？
贝灵汉：还没有，先生。我已经找过他的下属了——实际上，是他下属的下属——他们并不清楚他在哪里。
保罗：你联系过金山那边了吗？
贝灵汉：先生，我到处都问过了。蒂勒先生和他的整个团队都消失了。他们既不接电话，也不回邮件，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保罗：我现在非常愤怒。火星基地的各项业务都在等待处理，芝诺的股票正在下跌，董事会也开始有疑虑了。布鲁诺本该站在镜头前把这一切解释清楚的，而不是躲起来。
贝灵汉：先生，我知道了。我会继续尝试各种途径的。
每一步都必须像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地精准执行，能出错的地方太多了，对此，弗兰克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但事实上，这就是他们唯一的选项。贾斯汀很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如果他并不打算与他们发生冲突，完全可以把云直接还给他们，而且刚才他有的是时间，但他既没有这么做，也没有尝试与他们沟通。因此，他们准备冲进去了。
他们无法强行进入着陆飞船的气闸舱。虽然有手动阀门，但它很可能已经从内部被堵上了。虽然外闸门是一扇移门，并非用合页安装的那种门，那他们也还是得破坏它才能进去。
然后，他们还得破坏内闸门。等到他们进去之后，飞船就会像刚才的舱体一样失压。贾斯汀有很多时间来准备迎接他们。他们得先制服贾斯汀，才能救出云，还要给她穿上宇航服。这一切都必须在三十秒钟之内完成，这已经是最大的限度了。
如果云是在居住舱里的话，他们也是一样的计划。但闯进一个塑料制的舱体和闯进一艘金属制的太空飞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况。现在，他们得制订一个新的计划。
弗兰克解释了自己的想法，由于时间紧迫，其他人很快就同意了，甚至有些快得过头了。但是考虑到他们才是聪明绝顶的那几个，而他只是来自旧金山的一名建筑工人，只能说明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吧。好吧，那就不要有太大压力了。
他在山洞深处发现了第二座居住舱的组件，杰里说过，他们没有足够的电力来给它进行供氧以及供暖。所有东西都在那里：支撑环、螺栓、塑料膜以及最重要的气闸舱。
他们四个人一起把气闸舱拖了出来，然后又把它搬到了飞船跟前。伊斯拉断开了空气炮与氧气瓶的连接，然后弗兰克把这个氧气瓶和备用宇航服都放进了这个未加压的舱内。他们把它固定好，用棘轮带把它缠在那些从洞穴顶上掉落的大块巨石上。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来完成这一切操作，在这期间，飞船的外置摄像头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法努在气闸舱旁就位，他清楚自己接下来的任务。也许他也想去揍一顿贾斯汀，但由于他是医生，只有他接受过处理减压损伤的培训，所以这份工作就只能落在他头上。解救云的任务将由剩下的人来完成。
弗兰克爬上一辆越野车，然后把它开到飞船边上，掉转车头，把车朝飞船其中一根支撑脚的位置倒去。他松开一段绞盘的拉索，露西把它绕过那根支腿，然后用登山扣重新在后面的那段拉索上扣好。他把多出来的拉索收紧，她爬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知道她已经弄完了。
他们会在飞船里看到什么？也许云穿着宇航服，而这个失败宇航团的疯狂领导人贾斯汀才是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个人。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也许，云已经死了，贾斯汀也死了。这样一来，事情也会变得简单，因为这意味着弗兰克不会为他们的死亡负有任何责任。
但这样的结果并不会令他好受，无论过程如何，他只是想要获得一个确定的结果罢了。在这座失压的地狱之中，能够拥有这种结果的机会就如一片雪花一般渺小。
他打开了车上的后视摄像头。在控制台屏幕上的小小影像之中，他可以看到飞船另一边的支腿，以及远处正在开着第二辆越野车转向的伊斯拉，她正在为接下来的冲刺做准备。
这要么行得通，要么就行不通。露西向他保证过，这是可行的……至少在理论上如此。
然而在实践中，这完全就是胡扯。
他坐着，用手指环住转向控制杆，等待着信号。也许会有别的什么情况发生，这样他就不必做接下来的事了，他们也可以再重新想一个更好的计划。
露西的手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给了他一个“行动”的手势。
该死！到时候了。
他用力地按下控制按钮，用一只眼睛留意着面前的监视屏。
他猛地抽紧刚才放出的那段拉索，他的身体也猛地向前倒去，安全带紧紧地把他固定在原地。轮胎在尘土中扒拉出了一条道，不断地撞击着石子，红色的雾气不断地朝斜上方喷出。
“加把劲儿，你个该死的混蛋。”他把车轮的抓地力调到最大，并开足了电机的马力。
如果是在地球上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能够听到那紧绷拉索的鸣叫声了。但他的耳中只有阵阵低沉的咆哮声，因为整艘飞船都被拖动了。
这根本不是他们想要的效果。
他盯着屏幕，把方向控制器向左拽去。前面有一个撞击坑。如果这根支腿不愿意自己塌掉的话，那么他就只得求助于地形了。当然，飞船被拖动也意味着它正在离那座气闸舱越来越远，也在离伊斯拉越来越远，但他们必须得把它弄倒才行。
露西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见他没有回应，她又更用力地捶了一下。
他松开了控制器，不禁有些沮丧，靠回了驾驶座的椅背上。
她俯过身，把头盔跟他的碰在一起，说：“这样没用。”
“确实，我们解开拉索再试一次。”
“哪条支腿？”
“你先解开，我开车转一圈看看。”
她爬下车，朝着着陆飞船半走半跑而去。他们没法出其不意。贾斯汀完全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每一步行动，然而他们对此无能为力。但贾斯汀对此也无能为力，或者说，至少弗兰克希望如此。
露西解开锁扣，把它放在地上。弗兰克把拉索收回，一直等到自动停止功能把绞盘关闭。接着，他调转越野车的车头，仔细地检查着地形。
不是他刚才一直试图想要弄弯的那根，应该是现在位于他和气闸舱中间的那根。他向露西示意。仿佛扫清前方障碍一般，从左向右大幅地挥动着双手。然后，他把手放回控制器上，用力地按了下去。
车轮轧入地面，他飞快地开了过去，尘土与石子在他身后到处乱飞。露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他的打算。她赶快把路让了出来，弗兰克用越野车上的货桶狠狠地撞向着陆支腿的一侧。
他撞得很用力。安全带紧紧地咬入了他那坚硬的盔甲，越野车的后半部分也翘了起来。忘了咬紧牙关，现在他的牙齿生疼。除此之外，还有他的脖子和肩膀。等到因为撞击而扬起的尘土落定之后，他开始把车往后倒去。支腿弯了一些，但是还没有完全变形。他又往后倒了五十米，然后铆足了全车的马力。
这一次，他把身体紧紧抵在靠背上，咬紧牙关，为即将到来的碰撞做好准备。
这一次比之前那次来得更加残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某些器官正以违反设计初衷的方式搅动着，他感到一阵头昏和恶心。尽管就在眼前，他还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控制器的所在位置，而且他还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该怎么倒车。
整条支腿已经变形了，他得再撞一次，也许可以把它撞倒。
他向后退了七八十米，够了吗？他只知道这一次一定会很疼。他握住控制杆，按下按钮，俯身向着行进的方向。
这一次的撞击直接导致他整个人瘫倒在了控制器上，身上的安全带是唯一一样还能把他固定在驾驶座里的东西。他晃了晃头，眨了眨眼睛。他感觉眼睛里有眼泪。起初，他以为只是面板上的尘土进了眼睛，但也很有可能是他眼睛流血了。伊斯拉已经站了起来，朝他挥着手，指着他头顶的位置。
弗兰克仰起头，脖子的某处发出了咔嗒一声，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用来晕倒或者呕吐了，因为现在有一艘宇宙飞船正在倒下，而它可不会在意自己会压到谁。
赶紧倒车！他花了好久才将手放到控制器上，甚至还不小心往前开了一点儿，再次撞上了那根因为越野车的反复撞击而折成两段的支腿。
就是那边那个按钮。他一巴掌拍在上面，然后再次用力按下。他向后弹出一条弧线，并最终以一场四轮飘移于火星表面收尾。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手指从控制装置上弹开。
越野车颤抖着停了下来，车子的一侧飞了起来，最终又落回了地上，猛地在地上弹了弹，这可能会给它造成严重的损害。弗兰克伸出手拍向胸口，一次、两次、三次，这才终于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
飞船正在倒下，它的支腿已经弯得撑不住了，仿佛慢动作一般向一侧倾倒着，最终越过了那道无法回头的分界线。
弗兰克整个人瘫在车架上。在飞船的船身撞到地面的同时，他直起了身。飞船坍塌在那些散落的石子与巨石上，在一片近乎寂静之中喷出了片片尘云与阵阵沙浪，不过弗兰克还是能够通过本就站不稳的脚底感觉到了这一波动。飞船离他所在的地方仅有一米远，然而他完全反应不过来要逃走。
飞船又升了起来，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他张着嘴巴看着它。
它终于稳定了下来，以不断变慢的速度来回摇晃着。此时，由于露西并没有意识到他受到了多大的冲击，一把将盾牌和剑直接塞给了他。弗兰克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些物件，他清楚它们是有某种用途的，但他现在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他还是把它们接了过来，然后任由自己被拖到一边。
在他的身后，伊斯拉已经开着越野车转过一个急弯，笔直朝着那艘倒下的飞船一侧驶去。
脆弱的金属表皮和复合材料内芯被捅破了，好像那只是一片金属箔。越野车的车头周围喷出了一片白雾，伊斯拉把车倒开后，裂口处露了出来，飞船的侧面被戳出了一个洞，这个洞的大小足以让人通过。
突然之间，弗兰克回过了神，倒计时已经开始了。只有三十秒的时间来救出云。
他把盾牌甩到胳膊上，举起原本拖在地上的剑。露西已经在他前面了，他赶忙追了上去。飞船的这个伤口是往里折的。因此，他们只需要克服迎面而来的大风就可以进去了。
他还记得里面的布局。休眠舱在最顶上，中间的楼板用的是格栅地板，底层有储藏物资、控制系统和气闸舱。他们来到的是中间这层，云就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周围的空气正从圆形墙壁上那个永不满足的空洞中溜走。
他们找到她了，还没等弗兰克来得及反应，他就看到一个穿着宇航服的身影从右侧朝他扑了过来。一块格栅地板落下，猛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虽然这力道还不足以把他撞翻，但还是让他一时间失去了视力。
弗兰克的头盔内响起了一声敲锣般的巨响。他举起手臂，第二击意外地打在了自己的盾牌上。那很疼，但还是给了他一点儿恢复和重新拾回方向感的时间。
贾斯汀穿着一件和他一样的宇航服，正在用一把锤子攻击他。那是属于吉姆的地质锤。贾斯汀脸上的神情……甚为坚定，看得出来，他很想要杀了弗兰克，然后再继续下一项工作。他再一次把锤子挥了过来，弗兰克举起盾牌防御，这一次还是很疼，他的手臂刺痛着，肩膀灼烧着。
弗兰克看不到身后的情况。他只能假设露西已经带走了云，把她从裂口处推了出去，云也没有因为恐慌发作而反抗她，并没有因为栓塞或者过度惊吓而死去。外面的人也已经顺利接走了她。
锤子不断地举起、落下，当弗兰克没法及时用盾牌挡住时，它会打在他身上，在他得以防御时，它会打在他的手臂上，把他一直往后逼去。中间层的天花板离他越来越近，终于，唯一的出路就只剩下了反击，不然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贾斯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绝望处境，还是持续不断地攻击着弗兰克，惘然不顾现在的情况。他的飞船已经倒在了火星这片沙地之上，被外面的人给剖开了。
他就是单纯地想杀了弗兰克。
也许这样也没有关系。因为弗兰克已经达到了来这里的目的。他已经厌倦了这些破事，也许是时候考虑一下退出的事了。他能够从那人眼睛的倒影里看到自己那狂乱的模样。他想起了自己拿着手枪从卡车里出来的那个时候，这与那时在后视镜中看到的模样别无二致。
弗兰克单膝滑倒在地，用盾牌护住自己的头部，另一侧的攻击如同节拍器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左臂已经失去了知觉，而肩膀则火辣辣地疼。贾斯汀完全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他当然不会停下。弗兰克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肯定经受不住这般连续的猛击，他会被渐渐击倒在地，他的面板会被击碎，肺里的空气以及体内的液体均会沸腾，并透过身上的伤口逸散。他所见证、经历的一切也都会随之消逝。除非，他能够用上右手中的那把剑。
为了他们，弗兰克决定要战斗。
弗兰克把盾抬高了一些，击向贾斯汀的腿部。他打中了，但力道还不够。他把手抽回，与此同时，他那高高扬起的手臂又遭受了一记结实的锤击，差一点儿就被打脱臼了，接着，他再次甩动手臂。
这一次，他击中了对方的右膝。贾斯汀的腿如同飞船的那根着陆支腿一般弯了下去。他趁完全倒下之前稳住了自己，往后一跳，尽力调整着自己的重心。
弗兰克缓慢而痛苦地站起身来。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为之而战的了，云已经被带走了，二号基地也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但他和贾斯汀还是得在这里一决高下。这是芝诺与弗兰克队友们之间的一场代理战争，更是一场有关自尊的战斗。
他已经无法举起左臂了。如果他有时间的话，也许可以把他的左臂绑在胸前，用来保护他的宇航服控制器，但现在并没有这个时间，所以他任由它垂在一边。与此同时，他将那把临时制作的剑举在面前，给他们之间创造了一些距离感。
贾斯汀举起吉姆的锤子击向剑尖处，然后弗兰克又把剑重新举了起来。他至今从未用过剑，他心想，除了儿时举着小棍子假扮成绝地武士的那些打打闹闹外，大概是没有再用过了。但他至少还是可以侧过身子，把拿着剑的那只手举在前面，让宇航服和左臂远离锤子的攻击范围。不过这样还是很笨拙，因为他根本看不到头盔的侧面，当意识到这个姿势行不通之后，他又恢复到了原先那个面对面的姿势。
“所以真的要这样吗？”他说，“我们在这里一决高下？”
贾斯汀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尽管如此，这个男人的眼睛似乎还是眯了起来。他也明白一切将要就此结束了。他再次挥动锤子，击向剑尖，把剑敲到一边，然后向前一跳，试图击中弗兰克。但由于腿部已经承受不了这样的力道，他跌了一跤，于是他急忙往后退去，试图重拾身体的平衡。
弗兰克猛地一击，剑尖擦过了贾斯汀的控制器上方，朝着他的腋窝处砍去，但他离弗兰克太远了，现在轮到弗兰克往后退了。他们互相探测着彼此，想要看看对方在这场战斗中到底有多少实力。
显然，弗兰克的攻击范围要更远，他开始转着圈，始终把剑举在他和贾斯汀之间。转圈意味着要一次次地沿着弯曲的墙壁前进，然后再回到中间线的位置。从对手那痛苦的跳跃中，可以看出弗兰克在操纵性方面明显有着更大的优势。只要他不犯错，他完全可以比对手更容易进行攻击。
弗兰克可以感觉到那个野性的部分再次占据了他的大脑，他在混沌与清醒之间左右摇摆着，动物的本能逐渐占据了他。
那真的是他想要的吗？血刃贾斯汀？复仇、正义，不管是什么名号，他又会杀死一个人，可他明明不必这么做。没有人强迫他如此，他完全可以径直离开。走吧，让贾斯汀自生自灭吧。
他艰难地做着抉择。这不是一场与贾斯汀之间的战斗，而是一场他与自己的战斗，是时候休战了。他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可以预见的是，在这之后，他还是可以回家。在经历了火星和芝诺对他做的那些恶劣之事后，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但只要贾斯汀能够趁此机会进入他的防御线，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好，深呼吸。再转一圈，回到开口的位置去。
他紧盯着贾斯汀，挡掉了几次对方想要接近他的失败尝试。洞口的金属层歪七扭八的，向外飘散的绝缘层已经被冻在了原地，他用一只脚踩在上面。那些歪斜的飞船船身材料甚为锋利，他得小心前进。
每一次弗兰克试图退出去时，他都必须挺直身子并挥剑挡住贾斯汀，才能与他保持一臂的距离，防止自己被他击中。在另一只手臂已经受伤的情况下，弗兰克无法顺利逃脱，但他也不想再次杀人。然而，贾斯汀似乎很执着，一副非要跟他决出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这时，露西爬了进来，站在弗兰克旁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她在那里，又用了更久的时间才认出她手里握着的那把枪。透过她的面板，他可以看到她那紧抿的双唇以及坚定的目光。
即便他们此时没法交流，他也接收到了她的信息。贾斯汀也是，于是他站在那里，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放下了锤子。可以看出，他想要尽量地站直。弗兰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从这艘侧卧飞船一侧的洞口爬了出去。他站在沙地上，等待着那声低沉而遥远的“砰”，等待着露西出来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