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六十三
来源：九号新闻广播节目
主机时间：2049年3月11日07:32
主播：希拉·谭
谭：大家可以看到这里的空前盛况，数百名执法人员正在同一时间执行公务，这一针对芝诺特别行动公司丹佛办事处的突袭搜查令是由联邦航空管理局下发，并由联邦调查局负责执行的。芝诺的总裁保罗·利安德现被已拘留，各种文件和电脑也正在被运离这栋叫作“光之塔”的摩天大楼。
近日来，由于芝诺与火星一号基地，以及目前正在那颗红色星球上执行任务的战神四号火箭宇航团失联一事，它已经受到了各方媒体的关注，但本次突袭搜查事发突然。搜查令列举出了多项违反《商业太空发射法》的行为，不过我们目前尚不明确他们具体违反了哪些条例。事态正在发酵，关于芝诺以及火星上的那些宇航员们将会受何影响，请锁定十点整召开的新闻发布会，联邦航空管理局负责人将亲自出席发表讲话。
弗兰克被扶上了越野车，然后在驾驶座上坐好。他得按住控制杆上的油门踏板才能加速，但不管他是按住其中一边还是同时按住两边，效果都是一样的，而且他也不需要做任何其他操作，甚至都不用系安全带。事情很简单，不管是从字面上还是从象征意义上来说……然后，他准备前往基地，他透过视野中那片蓝色的铅笔标记，眯起眼望着外面的世界。
至于他到达之前，宇航服能不能持续工作又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是的，他知道自己可以按下宇航服控制器上的按钮，然后告诉自己信号发射器已经关闭了，但单单是做到这样就够了吗，又或者，芝诺会不会提前安装了某种程序后门，从而能够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访问他的宇航服呢……
对此，他无能为力。他马上就会得到答案了。也许他能够及时注意到，并把越野车开回河道边，而其他人会试着重新启动他的宇航服;或者，他会直接晕倒，车子会继续往前开，直到撞到什么东西;又或者，他会从“高地”边缘直接跌落进下方的撞击坑中。
他回到了这个寂静的世界之中。他刚才的操作直接切断了语音通信。现在，只剩下了他和越野车。而且不管法努是怎么说的，吗啡的药效肯定已经过了。反正他也已经没法转过身看他们了，那也许会是最后一眼，但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因为他们旁边的地上还躺着两个二号宇航团船员的尸体。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无论他们做过什么，都至少值得留下自己的名字。杰里知道他们的名字。
弗兰克举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控制杆，越野车缓缓地启动。它震动着，发出阵阵轰鸣声，带着他向前驶去。
基地正在逐渐变大，他发现自己正在屏住呼吸。那可真蠢。于是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挪开，弹开宇航服的控制器盖子，检查它到底是处于通电状态还是只有一片空白。他继续往前，用一只眼睛望着前方不断缩小的距离，另一只眼睛盯着那小小的读数。这样就算屏幕黑了，他也可以马上知道。
屏幕一直顽固地亮着。
够近了吗?他跨过那条线了吗?
车速缓慢得如同在爬，他松开了油门，又检查了一遍宇航服的状况，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问题。
“去他妈的。”他自言自语，然后用力地握紧了拳头。越野车加快了速度，当然，他现在肯定已经够近了，如果事情要发生，那肯定早就发生了。基地就在那里……看起来不太对劲。有些瘪，外层的覆膜也不如平常那般紧绷了。
芝诺刚才没能杀掉他们，现在，他们准备换种方法让他们慢性死亡。
他转向院子，把车停在旁边。他还未能掌握从越野车上单手下来的这门手艺。最后，他只得坐在车架边缘，在不松开手的前提下把自己推了下去。这个方法或多或少地还是成功了。
他的脚后跟碰到了土地，他弯曲膝盖，然后站了起来。他的双眼对焦在面前的这张清单上。
他大步跳了几下就到达了船员居住区尽头的那个气闸舱。他把自己拖上了这道金属舷梯，然后按下了气闸舱的循环按钮。
没有反应。他看着它，发现指示灯没亮。
行吧，那就来硬的。打开气闸舱的方法有很多种。但眼前这个打不开，因为他之前把内闸门打开了，而那正是为了让任何人都打不开这个气闸舱，无论它有没有通电。
得处变不惊，虽然他现在已经慌得不行了。
好吧，那就去连接舱。他爬下舷梯，绕过通信室，来到了连接舱的气闸舱处。它的指示灯也灭了，但他应该可以手动打开它。他把手指伸进外部舱口的凹槽，往外一拉，然后拉下闸柄，把气闸舱内侧的空气全部排入火星的大气之中。
一股气流轻声细语地流过他的脚边，它变成了结晶，如同一片细闪落在了最上面的台阶上。
他把闸柄重新推回到直立位，打开气闸门走了进去，关上了身后的外闸门。内闸门旁的第二个舱口盖下面还有第二根闸柄。他将其拉下，因为气压而发出的一阵嘶嘶声突然传进了这间小小的舱室之中。声音重新出现了，还伴随着阵阵警报声。
弗兰克花了点儿时间来检查外部压力水平。能呼吸，但是会像在山顶上一样。在对电脑系统进行任何操作之前，他得去查看一下杰里。
他进入了连接舱。天花板上氧气传感器的鸣叫声正在逐渐变大，宇航服的头盔帮他过滤了部分疯狂的哔哔声。虽然它听上去还是很大声，但至少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他从生命保障系统的架子上拿起一个潜水面罩塞进手臂下面，然后拖起一个氧气瓶，那些氧气瓶还是不在它们原本该在的架子上。要么是它变重了，要么是他变弱了。
他任由它拖在地板上，把它一路拖到了医疗舱。
诊室的门仍旧上着锁，外侧门框上搭扣的螺栓已经重新安好了。弗兰克用手背把它敲开，然后用肩膀推开了门。
杰里几乎是面部朝下地躺在地上，他的双手仍被绑在身后，双脚被缠在之前给他的那条毯子里。弗兰克撞进来时，他完全没有动，当弗兰克不小心跪倒时，他还是一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弗兰克把他翻了过来。杰里的脸一片潮红，弗兰克一瞬间就想起了狄狄以及他的死因——因二氧化碳灭火器中毒而死。芝诺是不是也可以触发那些东西的开关?杰里还在急促地呼吸，他的整个身子在不断地胀大。他还活着，但除了赶紧把潜水面罩插上之外，弗兰克并没有什么办法，他打开氧气瓶，把杰里的脸压了进去。他一只手没法帮他戴好固定绳，于是他只能放弃。
他把杰里留在了那儿。他已经尽力了。如果法努进得来的话，他会有办法的。弗兰克唯一的任务就是与这里的电脑进行战斗。
为了提高房间里的氧气压力，他把门打开了，然后飞快地走向了通信室。他把椅子踢到一边，然后走到了电脑主机所处的那面墙边。他看着眼前的那些操作步骤，找到了重置按钮，然而他那戴着手套的手指太胖了，没法伸到那个凹洞里面，于是他开始四处寻找着可以伸进去的小东西。
咖啡勺的柄。
好，去厨房，打开抽屉，掏出一把勺子，把它带回电脑这边，插进洞里，按下按钮。
这时，警报声停了。感谢上帝。
下一条指令：回到终端前，在启动程序完成之前按下“Shift”键。
他要绕过桌子，再用手指按下按键。他最多只有几秒钟。他没来得及。他再次衡量了一下距离，然后把控制台拉近了一点儿，方向对着自己。他再次用勺子戳了下去，能看到监视器变黑了一会儿，上面突然弹出了“无视频信号”的字样。
他松开按钮，现在，他可以直接俯下身子按下“Shift”键。
成功了。他的面前出现了一系列选项。他选择了“高级选项”，然后又选择了恢复模式标签里面的第一个选项。由于太害怕犯错，他选择用勺子柄进行输入。他在键盘上按了一下向下的箭头键，然后按下了“Enter”键。
屏幕闪烁着，出现了又一个菜单。这次，他得选择……“根目录”。
接下来，就是噩梦成真的时刻了。他必须按照面板上写的东西输入一系列的指令，不能出一点儿错。只要弄错了其中任何一个字，他就得重来一遍。如果云弄错了其中一个，那会怎么样呢?那他就得开车回到“高地”，再叫她修改操作指南。而在那整个期间，他们的基地和食物供应就都会停止工作。
他输入第一行代码：“mount?-o?remount,?rw”，然后按下“Enter”键。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然后进入系统文件，把它们全部删除，然后再从备份目录里复制了所有的文件。他已经出汗了，因为云说过，弄错的后果真的很严重。数据流飞快地从屏幕上划过，快到弗兰克没法辨认，甚至几乎没法看清的程度。
他一直没等来那条无法挽回的、通知他“重启失败”的消息。他成功地输入了云所写下的那些指令。
他退出了“根目录”，然后点击“恢复”按钮。屏幕暗了。
起效了。至少，它看起来是起效了。脚本开始运行，屏幕黑了一下，然后上面开始弹出各种图标。警报声再次响起，系统检测到了空气中的氧气含量过低，他打开了行动中心，里面堆积着大量的待处理警报，上面也显示制氧机已经开始工作，过滤器已开至最高档，正在努力地排出二氧化碳，气闸舱也已激活。灯光、音乐以及各种可动部件都恢复了。
但他有没有成功移除那个宇航服杀人开关呢?唯一的分辨方法就是重新打开他的通信功能。如果他没有成功，他会因此而死，所以他没有动手。
他已经完成了来这里要做的事。现在，基地已经开始在他周围重新膨胀了起来，也会很快就恢复到正常状态了。虽然他可以现在就把警报关掉，但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有声提醒，可以提醒所有人不要脱掉宇航服。等空气恢复到可以安全呼吸的程度以后，这个声音便会自行停止。
剩下的就只有检查杰里的状况，然后回到“圣克拉拉”了。很快，他们就能知道他有没有正确地使用云的咒语了。
杰里的状态很显然已经不能用“还清醒”来形容了。他整个人都在抽搐，努力地把头怼进面罩里，并且不断地呻吟以及咳嗽着。完全是给他松绑也不会出问题的状态，弗兰克单手就可以帮他解开。
他回厨房取了一把刀，然后在尽量避免划伤杰里手腕皮肤的同时，慢慢地割开了尼龙扎带，因为杰里的状况已经够糟了，不需要再给他多添一道伤。尼龙扎带发出了啪的一声，与此同时，杰里咳嗽着，双手按在甲板上，费力地把自己撑了起来。
弗兰克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把面罩递给了杰里，杰里戴上面罩。弗兰克并不是医生，甚至都不怎么了解基础急救知识。他已经尽力了。
弗兰克低下头，用盖过头顶警报器的电子蜂鸣声以及咳嗽和喘气声的音量喊道：“我会回来找你的，好吗?我现在去把法努带过来，他会治好你的。继续保持呼吸。”
杰里曾做过一些坏事，但弗兰克也做过。如果连弗兰克都能够获得救赎，那么任何人都是有机会的。弗兰克并不需要去喜欢他，只需要意识到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想要找到一条出路是很费时费力的。
他回到了连接舱的气闸舱，上面的指示灯又亮了，弗兰克本以为可以直接用手打开闸门并进入。即便制氧机仅仅工作了这么短的时间，气压也已经恢复到了足以将气闸门密封的程度。他循环了舱室内的空气，使两侧达到平衡，然后，他再一次走入了这片火星的午后之中，太阳正低垂在拉厄撞击坑的西壁上。
他的氧气余量还剩两个小时。等到氧气用完，居住舱应该也已经重新加压完毕了。或者说，至少不会致死。他走向停在那被切断了电源的卫星发射天线旁的越野车，想要爬上去。
他们反复地推敲了好几次这个计划。如果弗兰克无法访问电脑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弗兰克无法关闭无线信号中继器的话该怎么办;如果杰里挣脱了束缚，躲到里面了的话该怎么办。每一个可能阻碍弗兰克移除杀人开关的情况，他们都想到了。
他们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成功了以后该怎么办。
照理，他应该是可以单手爬上车的，但他现在又累又虚弱。车子的底盘刚好在他的头顶上方。在一般情况下，就算站着起跳，他也可以直接跳上去。然而现在，但凡能跳起来，他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车架的较低处有两米高。如果他能踩到上面，那么他也许可以把自己拉上去。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将会走上很长的一段路。
他再次抬起头看着越野车。他需要梯子。
他从腰带上取下电动扳手，花了几分钟才把通往院子尽头气闸舱的那段舷梯上的螺栓给拧松了，然后把它拖了出来，绕过舱体，朝着越野车的一侧走过去。
他本可以早点儿想到这个办法的，但实际上，能够想出这个办法，他就已经很满意了。他爬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踩过那一根根空心管做成的台阶，坐进了驾驶座里。为了从这个障碍物旁驶离，他需要谨慎地转向，幸好他还记得该怎么操作。他开车驶过“高地”，当时船组的其他人都坐在那儿等着他。
所有的知识和训练终于都落到了实处。不过他并不是在吹嘘自己，只是很开心可以帮上大家，感谢芝诺以及他们的量产型宇航服。
所有人都坐在沙地上，为了节省氧气。当弗兰克靠近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走过来迎接他。
露西爬了上来，和他碰了头盔。
“快告诉我，你成功了。”
“我做到了。一次成功。”
“谢谢。”她给大家转达了这个消息，一瞬间，每个人都肉眼可见地变开心了，除了那两个已经死掉的宇航员，他们仍旧面朝下地趴在土里。
“芝诺还排出了灭火器里的二氧化碳，切断了气闸舱的电源，甚至还开始给舱体减压了。如果他们有办法可以直接毁掉基地的话，他们肯定早就做了。”
“损害情况如何?”
“我没有检查温室，所以不清楚作物跟那些鱼的情况。我离开的时候，杰里还活着，但他几乎快要把肺咳出来了，也许可以让法努帮他看看。”
露西断开了连接。法努的肢体语言发生了变化——毕竟要帮一个曾经吃了吉姆的男人进行治疗——露西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来说服他。最后，他甩了甩手臂表示投降，然后走向另外那辆越野车，坐到了它的控制器后面。
“法努会帮他看的。”
“他是自愿的，还是被你命令的?”
“这有关系吗?”
“大概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们之前的队医有给病人实施安乐死的癖好，所以如果是我去看病的话，可能会希望我的医生不要想着把我杀了。”
“最近这几天，我们每个人都过得很难，弗兰克。我们都有很多需要调节的情绪，也需要做出很多妥协。我会留意他的，但不管他心里想不想，我都不觉得法努会故意杀死他的病人，”她站直身子，望了基地片刻，“想试试吗?”
“你想自己去当小白鼠?”
“我总不能叫别人去吧?”
“你当然可以。但由于你是一个正派的人，所以你选择了挺身而出。坐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如果你的宇航服出问题了，就赶紧把手举起来。我会慢慢开的。”
弗兰克向前开去。他很清楚自己是安全的，但是由于他的宇航服已经罢过一次工了，所以他很清楚露西现在的心情。现在到了吗?如果没有，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现在肯定够近了吧。
他差点儿就要忘了还有其他更紧迫的事需要担心。这种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居然变得正常起来，这是多么怪异啊!他已经在火星待了大概九十个月了，每一天，他都会穿上宇航服，在这已知最危险的环境之中到处走动。
很正常，这很正常。
曾几何时，他担心过自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了，他已与死人无异，无波无澜、毫无声息。但他现在真正地活了过来。
也许芝诺反而帮了他一个大忙。
露西的手一直没有举起。他做了一件好事。很久以前，他做了一个糟糕的决定。他很清楚一件善事并不能抵消曾经作的恶，但他确实已经为自己赢回了些许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