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也算帕洛米德爵士和格鲁莫爵士运气好,就在车马队动身出发前的紧要关头,寻水兽恢复了理智,否则他们就得留在奥克尼,错过整场婚
礼。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整夜没睡。因为寻水兽是突然恢复的。
问题是它竟然移情别恋,爱上了成功的分析师帕洛米德——心理分析常发生这种事——而且对原本的主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派林诺国王
免不了感叹几句美好时光不再,便把所有权交给了撒拉逊人。虽然马洛礼明白地告诉我们,唯有派林诺家的人才抓得到它,可在《亚瑟之死》
后半部,追它的人总是帕洛米德爵士,就是这个原因。谁抓得到它其实都不重要,因为从来没有人抓到过它。
前往卡利昂的南行路途漫长,一路上轿子摇摆,护卫策马在飘扬的燕尾旗下缓步慢行,每个人都很兴奋。轿子本身极有意思,乃是由普通
双轮马车构成,侧边各有一旗杆似的长棍,双棍间悬铺吊床,一旦躺卧其中,便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两位骑士跟在皇家队伍后头,想到终
于能逃出城堡,前去参加婚礼,便觉兴奋无比。圣托狄巴与茉兰大娘也跟着来了,如此便是双重婚礼。寻水兽走在最后面,眼睛紧紧盯着帕洛
米德,生怕又被人辜负。
圣人全都从蜂巢屋里出来送行,佛美人、佛伯格人和达努的子民、[1]原住民,从悬崖、小船、山巅、沼泽和贝冢上向他们挥手道别。赤鹿
和独角兽全部并排立于山冈上目送他们离去。尾巴分叉的燕鸥自海口飞来,吱吱尖叫,似在模仿发电报声。白尾的麦鹅和田鹨飞行于队伍左
右,轻快地停留在荆豆丛间;老鹰、游隼、乌鸦和山鸦则在上空盘旋。燃烧泥炭所生的浓烟也亦步亦趋,仿佛想在他们的鼻梢盘旋最后一次。
欧延碑文、地底密道和海角碉堡在烈日下展现史前时代的建筑风采。海鳟和鲑鱼将头伸出水面,闪着银光。这里是世上最美丽的国度,而它的
峡谷、山峦、长满石南的山肩也齐声加入共鸣,盖尔世界的灵魂向男孩们发出仙灵般的呐喊:“记得我们!”
如果说旅途令男孩们兴奋异常,那么卡利昂首都的繁华景象,就是教他们瞠目结舌了。在这里,国王的城堡周围街道交错——可不只有一
条街;还有邻近贵族的城堡、修道院、礼拜堂、教堂、大圣堂、市集、商店。街上到处是人,穿着蓝、红、绿色等光鲜服饰,手挽购物提篮,
或驱赶前方聒噪的鹅群,或穿着哪家老爷的制服,四处跑腿。铃声作响,钟塔上报时声悠扬,旗帜飘动——连空气都仿佛有了生命。这儿有
狗、驴子、身披华丽衣裳的马儿,还有神父和农村马车,轮子嘎吱作响,仿佛审判日降临。这儿有商家贩卖裹着金箔的姜饼,或陈列最时新的
铠甲套件,有丝绸商人、香料商人和珠宝商人。店铺悬挂色彩鲜艳的招牌,就像现代旅馆的招牌那样。仆从在酒店外痛饮喧哗,老太太为鸡蛋
讨价还价;流浪汉带着一笼笼猎鹰求售,肥胖的议员戴着象征职位的金链子;皮肤黝黑的农夫除了绑腿之外几乎全身赤裸;被皮绳拴成一群的
灵堤、兜售鹦鹉的怪异东方人;装模作样小碎步走路的漂亮仕女,个个戴着顶端有面纱垂下的高顶笨蛋帽。如果仕女正要上教堂,前面或许还
会有侍从引路,手中捧着祈祷书。
卡利昂是个有城墙保护的城镇,因此在这熙来攘往的周围,是看似永无止境的长长城垛。城墙每隔两百码皆有塔楼,此外还有四座大门。
若你穿越平原前来,便会见到城堡主楼和教堂尖顶从墙上丛丛冒出,就像盆栽开花。
亚瑟王与老友重逢,又听说派林诺的婚事,倍感欣喜。当年他年纪还小,在野森林里初次遇上派林诺,便把骑士当成了崇拜对象,因此决
定举办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礼。他们包下卡利昂大教堂,极尽铺张之能事,以期能皆大欢喜。主教弥撒由多如繁星的红衣主教、主教和教廷
使节主持,偌大的教堂里举目尽是紫、红二色,焚香弥漫。小童摇响银铃,有时还得冲向某位主教,摇铃叫醒他。有时教廷使节会把主教洒得
满身是香。那简直像一场百花大战,几千支蜡烛在华丽的祭坛前熊熊燃烧。无论朝哪个方向,都可以看到圣职人员忙着铺展桌巾、拿起经书、
互相祝福、以圣水浸湿彼此,或虔敬地向彼此画十字。乐声宛如天籁,有格利高利圣歌,也有圣安布罗斯圣乐。教堂更是挤得水泄不通,这里
有各类僧侣、修士和方丈,他们脚穿凉鞋,与骑士并肩而立,骑士的盔甲映着烛光。在场甚至还有一位方济会主教,身穿黑衣,头戴红帽。主
教的长袍和法冠几乎全以金缕织成,边缘镶上钻石,而这许多人一会儿穿、一会儿脱,使得整间教堂里都是沙沙声。至于拉丁文讲道,他们讲
话速度之快,只听见复数所有格在屋顶的椽间回荡。在神职人员发出不可胜数的训诫、劝励和祝祷的情况下,教堂里的会众竟然没有立刻上天
国,也算是难得了。就连教宗也和在场所有人一样,希望婚礼圆满成功,因此好心将赎罪券分给每个想得到它的人。
婚礼结束后便是婚宴。派林诺国王夫妇在仪式中自始至终都牵着手,他们和身后的圣托狄巴及茉兰大娘,都被烛光、焚香、圣水弄得有些
眩晕。众人簇拥他们登上荣誉主位,由亚瑟亲自屈膝上菜,不难想见茉兰大娘有多开心了。菜色包括孔雀派饼[2]、鳗鱼冻、德文郡奶油、咖喱
海豚肉、冰水果色拉、两千种其他小菜。席间有人演说,有人唱歌,还有人为健康等干杯敬酒。有位特使从北亨伯兰火速赶来,递交信给新郎
官。他念了出来:“梅林祝你们幸福。礼物在王座下。问候阿格洛法、帕西法、拉莫瑞克、多拿尔。”待信引起的兴奋平息,结婚礼物也找到以
后,众人安排了几种纸牌游戏,让宴会的年轻成员参与。王室的一名小侍从在牌局中脱颖而出,他叫蓝斯洛,父亲就是亚瑟在毕德格连的盟友
——班威克的班恩王。现场还有衔苹果、推移板、跷跷板以及一种叫“麦克与牧羊人”的傀儡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圣托狄巴和一位胖主教为
了劳德比利特敕书[3]大吵起来,一棒敲昏了主教,把场面弄得有点尴尬。
最后大家感情丰富地唱完《忆往日》[4],在深沉的夜色中散去。派林诺国王龙体违和,新的派林诺王后扶他上床,说他只是兴奋过度。
远在北亨伯兰,梅林一跃下床。他们才从清晨到日落时分的赏雁归来,本来已精疲力竭准备就寝,却在睡梦中突然想起——再简单不过的
一件事!他忘记提起的正是亚瑟他母亲的名字!他只顾喋喋不休谈论尤瑟·潘德拉贡、圆桌理念和战局分析、桂妮薇和剑鞘、过去和将来,却忘
了最重要的这件事。
亚瑟的母亲是伊格莲,也就是本书刚开始,奥克尼的孩子们在圆塔上谈到的那位,在庭塔阁被俘的伊格莲。亚瑟正是在尤瑟·潘德拉贡冲进
她城堡的那晚成形的。按照传统,尤瑟必须等伊格莲为伯爵守丧完毕才能娶她,因此男孩诞生得太早。所以亚瑟才被送去给艾克特爵士抚养。
除了梅林和尤瑟,世上无人知晓他被送往何处,伊格莲也不知情。如今尤瑟已死。
梅林赤脚踩着冰冷的地板,站在床边晃动身子。如果他立刻旋身前往卡利昂,或许还来得及!可是老人身心俱疲,又被“后见之明”弄糊涂
了,更何况他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想等明天早上再说,也不记得身在未来抑或往昔。他摸着黑,伸出布满纹理的手找睡衣,妮姆的容貌已
经盘踞他睡意惺忪的脑袋。梅林倒在床上,胡子塞进棉被,鼻子压着枕头,沉沉睡去。
空荡荡的城堡大厅里,亚瑟王往后一靠。他刚与几位心腹骑士喝了睡前酒,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真是疲累的一天,不过他年纪还轻,正
是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此时他后脑倚靠着王座,回想婚礼的经过。自从他拔出石中剑成为国王以来,始终征战不断;也是因为这些磨炼,他才
拥有现在的气度和担当。如今总算可以平静度日,他想着和平的喜乐,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将成婚,如同梅林所预言,或许还会有个家。接着
他又想到妮姆以及所有美丽的女性。他也睡着了。
他突然惊醒,发现面前站了一位黑发蓝眼、头戴王冠的美丽女子。北方来的四个野孩子站在他们的母亲身后,显得羞怯又傲慢,而女子手
里正卷着一条带子。
外岛的摩高丝王后先前刻意避开宴席,精心挑选在这个时刻现身。这是少王头一回见到她,而她知道自己的姿容无懈可击。
事情究竟如何发生,或许永远解释不清。或许绊马索果真具有魔力。或许因为王后的年纪是亚瑟的两倍,也具有他两倍的历练和经验。或
许只因为他向来心思单纯,往往轻易便对人做出评断。或许是他始终没有亲生母亲,所以摩高丝带着孩子站在面前所散发的母性之爱,就足以
使他意乱情迷。
不管怎么解释,九个月后,这位空暗女王为同母异父的弟弟生下一名男孩,取名莫桀。以下就是后来梅林绘制的家谱。
你或许得把家谱当成某种历史教材,多读几次。这是亚瑟王悲剧中至为重要的部分,也正是托马斯·马洛礼爵士把他那部长篇巨著取名《亚
瑟之死》的原因。虽然书中十之八九讲的都是骑士比武、寻找圣杯之事,整体探讨的却是这位年轻人最后为何身殒。这是一部悲剧,一部全方
位的亚里士多德式悲剧,讲述罪愆的纠缠不散。所以我们必须特别留意亚瑟之子莫桀的身世,将来时候到了,更要记住国王曾与自己的姐姐同
床共眠。此事亚瑟并不自知,或许也应归咎于她,然而在悲剧之中,纯真毕竟是不够用来解释一切的。
[1]Fomorians、Fir Bolg、Tuatha de Danaan均为爱尔兰神话中的古代居民。
[2]以豆子、南瓜、西葫芦等各式食材制成的派饼,饼上以花椰菜装饰排列如孔雀羽毛而得名。
[3]The Bull called Laudabiliter,由教宗亚德里安四世于公元一一五六年颁布的敕书,将爱尔兰的统治权移交给英王亨利二世。
[4]Auld Lang Syne,原为苏格兰民族诗人伯恩斯(Robert Burns)的诗作,后谱成曲调,在中日等国被配上歌词,成为毕业时演唱之《忆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