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伊莲行事仍然不甚优雅。若是易地而处，桂妮薇会越见苍白、引人注目，但伊莲只是越来越丰腴。她穿着见习修女的白衣裳，和几名女伴
一起走进城堡花园，走路的模样显得有点笨拙。现年三岁的加拉罕牵着她的手，走在她身边。
伊莲之所以打算成为修女，并不是因为感到绝望。她也不会在往后余生扮演电影里的修女。两年的时光，一个女人可以忘记很多爱情;至
少会将它打包收藏，并且适应这段变化。比起一个生意人记得自己因为运气不好，而错失某项可以让他坐拥百万的投资，她对这份爱的记忆也
没深刻多少。
伊莲决定离开儿子成为耶稣的新娘，是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唯一的出路。这件事既不戏剧化，也不全然出于虔敬;她只是明白，她永远无法
再像爱她那死去的骑士一般爱上别人。所以她放弃了，她无法再逆风而行。
她不再为蓝斯洛哀叹，也不再为他伏枕哭泣。她甚至很少想起他。他就像个不断钻磨着岩石的贝壳，将她心中那个属于他的角落给磨损
了。对她来说，虽然过程是痛苦的，然而现在贝壳已经安稳地留在岩石里，嵌在里面，不会再磨耗岩石了。现在的伊莲和几个女孩子一起走在
花园里，脑中只想着卡斯特爵士受封为骑士的典礼、宴会上的蛋糕够不够吃，以及得替加拉罕补袜子。
跟在伊莲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在玩某种球戏(就是当尤里西斯遇上瑙西卡[1]时，她手中正在玩的那种球戏)，好让自己保持暖和。那颗球引
着她朝井边灌木丛的方向去，她旋即又朝伊莲跑回来。
“有个男人，”她悄声地说，仿佛她所说的不是人，而是条响尾蛇，“有个男人睡在井边。”
伊莲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并非因为那是个男人，也不是因为那女孩被吓着了，而是因为居然有人会在一月天里睡在户外，实在有点不
寻常。
“安静，”伊莲说，“我们去看看吧。”
这位体态丰腴的白衣见习修女蹑手蹑脚地走近蓝斯洛——这名平凡的女孩平心静气地走向他，浑圆的脸蛋从不愿显现高贵的神情;她是想
着要给加拉罕补袜子的少妇，无法察觉人性的脆弱与需求。她平静而天真地向他走去，心里忙着想别的事，像只无忧无虑的兔子一边啃着青
草，一边蹦蹦跳跳地穿过常走的小路。然而，脖子上的绳圈却突然收紧。
伊莲的心不过跳了两下，便认出蓝斯洛。她的第一下心跳先是升高，在顶端颤抖着，接着第二下心跳便赶了上来，让波峰再次攀高，之后
这两下心跳像是人立的马儿，旋即双双跌落。
蓝斯洛穿着一身骑士的袍子，伸展着身体。布利昂爵士声称那些上流人士的活动触动了他的脑袋，此话不假。这可怜的疯子被那件长袍及
他脑中貂皮和色彩的奇异记忆所驱使，离开国王的餐桌来到井边。他独自一人在没有镜子的黑暗中洗脸，用那消瘦见骨的指节清洗眼窝，并试
着用马厩的马梳和大剪刀整理头发。
伊莲遣走身边的女伴。她将加拉罕的手交给她们当中一个，他也没有抗拒，就这样走了。他是个神秘的孩子。
伊莲跪在蓝斯洛爵士旁边看着他，她没有碰他，也没有哭。她抬起手轻抚他骨瘦如柴的手，脑中浮现的是那只手先前较完好的模样。她屈
身蹲伏好半晌才开始哭泣——她是为了蓝斯洛而哭，为了他在睡眠中放松的疲倦双眼而哭，也为了他手上的那些白色伤疤而哭。
“父亲，”伊莲说，“如果您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
“怎么了，亲爱的?”国王问，“我有点头痛。”
但伊莲根本不理会他说的话。
“父亲，我找到蓝斯洛爵士了。”
“谁?”
“蓝斯洛爵士。”
“胡说，”国王说，“蓝斯洛被野猪杀死了。”
“他在花园里睡着了。”
国王突然从王座上站起身。“我一直都知道，”他说，“只是我太笨了，所以不了解。他就是那个疯子。当然是。”
他有点发晕，举起一只手放在头上。
“交给我吧，”国王说，“让我来处理，我知道该怎么做。总管!布莱珊!天杀的每个人都上哪儿去了?啊!啊!你在这里。好，总管，去把
你妻子布莱珊夫人带来，再找两个我们信得过的人。我看看，带赫伯特和葛斯吧。你说他在哪里?”
“就睡在井边。”伊莲很快地回答。
“没错。所以，我们得让大家别靠近玫瑰花园。你听到了吗，总管?所有人都要回避，因为国王要来了，没人可以挡路。拿条床单，要牢
靠的床单。我们可以用床单四角把他兜起来。准备好塔楼的房间，叫布莱珊把床单晾干，最好是弄张羽毛床来。生上火，然后找医生来，告诉
他要看巴托罗谬·安格李克斯[2]书里跟疯病有关的部分。噢，你最好做点果冻之类的。趁他睡得正熟，我们该帮他换件干净衣服。”
他再次醒来时，他们发现他目光澄澈，不过心智状况显然还是很糟，得靠他们拯救。
又一次醒来时，他说：“天哪，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当下只说要他好好休息，等他强壮起来之后再谈云云。医生对皇家交响乐团挥了挥手，他们即刻开始演奏《耶稣基督那温柔的母亲》
——因为根据巴托罗谬博士书中的建议，疯子会喜欢音乐。每个人都满怀希望地看着音乐会产生什么效果，不过蓝斯洛只是抓着国王的手，痛
苦地大喊：“看在上帝的分上，大人，告诉我，我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伊莲把手贴上他的额头，要他躺下。
“你来的时候像个疯子，”她说，“没人认出你是谁。你之前崩溃了。”
蓝斯洛对她投以困惑的目光，紧张地笑了。
“我把自己弄得像傻瓜一样。”他说。
之后他又问：“有很多人看到我发疯吗?”
[1]希腊神话中，尤里西斯(即奥德赛)得罪海神波赛顿，于特洛伊战争结束后返乡途中，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年之久，最后在雅典娜的安排下，为阿尔凯诺
奥斯国王(Alcinous)的幺女瑙西卡(Nausicaa)所救。阿尔凯诺奥斯国王派船护送尤里西斯返回故乡，然而护送尤里西斯的船只最后承受了海神之怒，在故乡
的海岸上化为石头。
[2]巴托罗谬·安格李克斯(Bartholomeus Anglicus)，英国人，一二二四至一二二五年间曾在法国大学教授神学，编有《事物的本质》( De Proprietatibus Rerum)一书，是当时所有科学的百科全书，内容包括神学、哲学、医学、天文学、编年学、动物学、植物学、地理学、矿物学等，共十九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