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加文和莫桀在原住民地区劫掠了一阵后，直接回到卡美洛，但阿格凡没和他们一道回来。拉莫瑞克才刚断气，或者说，他们才刚开始明白
事件始末，便起了争执。摩高丝王后之死是意外;阿格凡受了极大刺激的后果，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时怒极攻心。不过他们本能地知道，真
正的原因是出于忌妒。所以他们用一贯的罪名指控他，说他不过就是个肥胖的恶霸，而他最崇高的工作就是杀死手无寸铁的男人或女人。在那
场暴怒的意外过后，他们便恸哭着离开了他。加文现在忆起他对那位特立独行的母亲所怀抱的恋慕之情，也是那位巫后期望她那几个儿子能怀
抱的感情，他阴郁而悔恨地驰向国王的宫廷，心里明白，他们杀死小拉莫瑞克的方式会让亚瑟大为震怒，因为那孩子是排名第三的圆桌骑士，
不过，他并不后悔杀了他。在他看来，拉莫瑞克确实该死，就像重罪犯该当处死，因为他和他父亲都伤害了奥克尼一族。他知道，由于他杀了
亲生母亲，现在宫中的人都会鄙视他，而他年轻时在盛怒之下杀死一名女人的旧事也会有人重提。然而这些并不足以让他沮丧，让他悔恨不已
的，是他亲爱的奥克尼族母亲已逝(直到现在，他才开始厘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他又重创了亚瑟的理念，而他其实本性宽厚。他希望国
王吊死他，将他放逐，或严厉惩治他。他走进王室会客厅，整个人阴郁羞愧。
莫桀没事人似的跟在加文身后走进房内，他身材细瘦，头发是浅金色，看起来就像个白化病者，那对明亮的眼睛则是蓝色，是褪尽了色彩
的浅蓝，以至于你根本看不进他眼底深处，他的胡子也剃得很干净。不管是他身上哪个部分，都让人难以掌握，头发、眼睛、胡子都一样，整
个人似乎连颜色都洗刷殆尽，捉摸不定。在那张粉红色的消瘦脸庞上，只有明亮的蓝眼周围长了鱼尾纹——如果你喜欢，可以假定他闪烁的双
眼中带着幽默，抑或是讥嘲，或就只是强调天蓝色的瞳孔，好使其显得更幽远深邃。他走进来，姿态笔直，同时带着迎合与叛逆的味道，不过
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由于接生婆技术笨拙，他生来便略微驼背，就像理查三世。
亚瑟正在等他们，桂妮薇和蓝斯洛分立于国王左右。
体格壮硕的红发加文笨拙地单膝跪下，双眼不是看向国王，而是看着地板。
“请求赦免。”
“请求赦免。”莫桀也跟着说，他跪在同母异父的兄弟身边，却直视国王眉心。他的声音高深莫测，修饰优雅，但话里的意思可能与话面意
思恰恰相反。
“我赦免你们，”亚瑟说，“去吧。”
“去?”加文问。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被驱逐出境。
“对，去吧。我们可以等到晚餐再见面，但是现在，去吧。请你们离开，拜托。”
加文粗鲁地说：“那件事有一半是因为运气不好。”
这回亚瑟的声音既不疲倦也不哀伤了：“滚!”
他像战马一样顿着脚，并且以手指门，仿佛要将他们扔出去似的。他的眼睛闪着光，仿佛一道突来的灰绿色火焰，因此即便是莫桀，也很
快地站起身。加文吃了一惊，神色困惑，摇摇晃晃走出门去，而那驼背的家伙在离开之前便恢复镇定了。他行了一个演员式的礼：腰弯得很
低、看似谦卑的华丽幻影——然后他直起身，与国王相对而视，微笑，之后才离去。
亚瑟颤抖地坐了下来，蓝斯洛和桂妮薇越过他头顶互使了个眼色。他们想问，他为何原谅自己的外甥;他们也想抗议，因为原谅弑母之
罪，必然危及圆桌。但他们从未见过亚瑟如此震怒，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因此他们忍住不语。
不久，国王开口：“蓝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曾试着告诉你一些事。”
“是的。”
“一直以来，你们两个都听我在讲圆桌的事，我希望你们明白。”
“我们会竭尽所能。”
“很久以前，梅林还在我身边帮助我的时候，试着教导我如何思考。因为他知道他最后必须离开，所以他逼我自己去思考。蓝斯，绝对不
要让人教你如何思考，思考是这世界的诅咒。”
国王坐在那里望着他的手指，往昔的念头有如螃蟹一般穿过指间，而他们只是等待。
“梅林赞同圆桌的想法，”他说，“在当时，它显然也是个好主意。它必定是个过渡阶段。现在我们得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桂妮薇说：“我看不出来圆桌有什么问题，就因为奥克尼一族弑亲吗?”
“我对蓝斯解释过，圆桌的想法在于：重要的是公理，而非强权。遗憾的是，我们想要用强权来建立公理，那是不对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对。”
“我想要为强权挖一条发泄管道，让它有效地流泻。这概念应该要阻止那些好战分子，让他们为正义而战;我希望这样可以解决问题，但
并没有。”
“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们已经得到正义。我们已经达到我们奋战的目标，但现在我们手边还有那些战士。你不懂发生什么事吗?我们已经把奋战的
目标消耗殆尽，所以圆桌所有的战士都会开始腐化。看看加文和他那些兄弟，以前还有巨人、飞龙和邪恶骑士的时候，我们可以让他们有些事
做，可以让他们遵守规则。但是现在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他们再也无处运用他们的力量，所以他们发泄在派林诺、拉莫瑞克和我姐姐身上
——愿上帝慈悲。腐化的第一个征兆，就是我们的骑士精神整个变成一种对竞赛的狂热，就是那些关于谁长矛比试的平均分数最高之类的屁
话。杀戮再次开始，则是腐化的第二个征兆。这也是我为什么会说，如果亲爱的梅林现在还在这里帮我，他会要我再去思考别的方法。”
“那是因为安逸和奢华的生活让我们怯懦了，那条弦松了，弹出来的音自然会变调。”
“不，完全不是这样。一切只是因为我把强权收起来放在背后，以便随时拿出来运用。虽然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把强权连根除去，但
我应该这么做，而不是试着去适应它。现在强权留了下来却无从发泄，于是逐渐变成一条邪恶的管道。”
“你应该惩处此事，”蓝斯洛说，“当初贝第维爵士杀妻，你让他带着她的头去找教宗。你现在也该要加文去找教宗。”
国王摊开双手，第一次抬头往上看。
“我要把你们所有人都送到教宗那里去。”他说。
“什么!”
“倒不是真的送到教宗那里。看吧，就像我说的，问题在于我们的强权已经没有世俗目标，所以现在只剩下心灵目标了。我一整夜都在想
这个问题，如果我的斗士已经把可以较量的现世事物消耗殆尽，那么为了让他们免于沉沦，我就必须让他们转而与心灵对抗。”
蓝斯洛的眼神燃烧起来，开始热切地看着亚瑟。与此同时，桂妮薇一言不发，她先是迅速地偷偷瞥了她的爱人一眼，然后回头以一种全新
的保留态度面对丈夫。
“有些事如果我们不去做，整个圆桌就会走向灭亡，”国王继续说，“不仅仇恨会越结越深，人开始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一些放肆的下流话
也会四处流传。看看崔斯坦和马克王后的事吧，大家似乎都站在崔斯坦那边。道德是很难议论的，不过事实如此，我们自己先制造出一种道德
感，但这种道德感现在正在腐化，而我们无可奈何。道德感一旦腐化，比完全没有还糟。我想，所有纯粹追求世俗目标的努力，都带有堕落的
种子，就像我那著名的文明教化一样。”
“这跟送我们到教宗那里去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种比喻。我的意思是，我的圆桌理念是一种暂时的理想。如果我们要救它，就得把它转化成一种精神上的理想。我忘了还有上
帝。”
“蓝斯洛他，”王后的声音很奇怪，“可从来没忘记过。”
不过她的爱人太专注这个话题，没注意到她的语调有什么不对。
“你想怎么做?”他问。
“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我想我们一开始可以试着做一些对灵性有助益的事。我们已达到实质的目标，也就是和平与繁荣，现在无事可做
了。如果另外找个实质目标，一个暂时目标，像是扩张版图之类，只要目标达成，我们就会再次面临同样的问题，说不定还会更糟。但是，为
什么我们不能把圆桌的力量转向灵性层面，让能量再次凝聚起来?你知道我说的灵性是怎么回事。如果我们的强权已经打通一条通道，让力量
能为上帝服务，而不是为人的权利服务，那当然就可以阻止腐化，而且值得一试，对吧?”
“十字军!”蓝斯洛大喊，“你要送我们去拯救圣墓[1]!”
“我们可以试试，”国王说，“我还没有确实想过，不过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或者我们可以去寻找圣徒遗物，”这位司令官现在已经整个人燃烧起来了，“如果所有骑士都去寻找真十字架的碎片，他们可能甚至不须和
别人对战。我是说，如果我们发动十字军东征，我们应该还是会动用武力，会把强权运用到对抗异教徒上。不过，如果我们当真凝聚整个圆桌
的力量，去寻找某个上帝的所有物，啊，这绝对值得一试。还有，既然我们到时候会很忙，那么，或许根本没有必要和别人对战。若是如此，
也许我们不必把要找的东西限为一种。想想看，我们一共有一百五十名骑士，全都是探险专家，就像侦探一样;如果我们所有的骑士都把力气
用在寻找属于上帝的东西上，那么可能会找到好几百件价值不菲的物品。说不定圆桌就是为此而生的，为了要朝这个目标前进。我们甚至可能
会找到新的福音书，整个基督教世界都可能因为我们的作为而获益。想想看，一百五十名受过搜索训练的人!而且现在去做一点儿也不迟。真
十字架是在三二六年发现的，不过圣尸衣[2]要到一三六○年才在雷内找到。我们或许能够找到那支刺杀了我主的长矛[3]!”
“我正在考虑。”
“我们一定要特别去找《圣经》手稿。”
“是的。”
“我们得到各地去，到圣地去，到所有的地方去!就像尊贵的德·儒安维尔[4]一样!”
“是的。”
“我认为，”蓝斯洛爵士说，“这是你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想法!”
“这恐怕有困难，”这次，轮到国王的声音变了调，“夜深时，我在想，或许这想法的企图太大了。你知道，人一旦达到完美的境界，就会消
失不见。那样一来，或许圆桌就完了。如果有人要去寻找上帝呢?”
不过蓝斯洛并不了解这种形而上的理论。他没注意到亚瑟语调里的变化，开始对着自己哼唱十字军的圣歌：
木十字的碎片啊，
是领袖的象征，
人民将追随其后……[5]
“我们可以去寻找圣杯!”他得意扬扬地大喊。
就在此时，佩雷斯国王的信使到了。他说，有人要求蓝斯洛爵士去修道院为一名年轻人授予骑士勋位。他是个像鸽子一般温文有礼的英俊
年轻小伙子，在一座女修道院受教长大。至于他的名字，那位信使说，应该是加拉罕。
桂妮薇王后站起身又坐下，松开双掌又握起来。她知道，蓝斯洛爵士就要到另一个女人为他生的儿子那里去了——然而她不怎么在意。
[1]圣墓(Holy Sepulchre)，耶稣基督的陵墓，又指建在基督受难和埋葬原址的教堂。
[2]圣尸衣(Holy Shroud)，耶稣受难之后，用来包裹他尸体的裹尸布，亚麻材质，有一个人形印在上面，现存意大利都灵(Turin)。
[3]是罗马士兵隆基努斯(Longinus)刺伤耶稣侧腹的那柄长矛。
[4]此指Jean de Joinville(1225—1317)，中世纪法国编年史家，在第七次十字军东征中随侍法王路易九世，著有《圣路易史》( Histoire de Saint Louis)。
[5]原文“Lignum crucis，Signum ducis，Sequitur exercitus...”采自十字军时代的文献。其英文解释为“wood of the cross，sign of the leader，the multitude was followed”，其中Lignum crucis指基督受难的十字架上所留下来最大的一块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