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在他归来初期,一切都很好。像王后这样的女人或许能看到一般男人看不到的事,但她们的眼界也是有限的。蓝斯洛忠于神的时间若只有
一个星期或一个月,那她还能带着一颗温暖的心好好等待,但当时间从几个月拉长到一年时,就是另一回事了。或许——或许他最后还是会与
她旧情复燃,但是,女人是无法耐着性子等待胜利的,因为到时她可能就老得无法享受胜利的果实了。时光匆匆,若是欢愉就在门口,你却只
能枯等,那未免太愚蠢了。
桂妮薇慢慢起了变化,她没有变得消沉,却开始感到愤怒;接连好几个月的神圣关系,让她内心深处酝酿起一股风暴。神圣?是自私吧?
她对自己大叫,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居然放弃另一个人的灵魂,真是自私。波尔斯宁愿让十二个假仕女被人从城堡塔楼丢下去,也不愿犯下
道德之罪来拯救她们,这件事让她打从心里震惊。现在,蓝斯洛也在做同样的事。这对他当然很好,他可以带着他的骑士精神、他的神秘主
义、他在男性世界中能够得到的所有补偿,放弃这段爱情。但是,放弃一段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就好比两个人才能调情或吵架。她可不是毫无
知觉的物品,可以随他方便拿起来又放回去。你今天要抛弃的是一个人的心,可不是酒。酒是你拥有的物品,你可以丢开不喝,但你爱人的灵
魂并不是你自己的灵魂,并不任由你支配,你对它有责任。
对于这些事,蓝斯洛和果敢的桂妮薇一样明白,但是,随着他们的关系逐渐恶化,他也很难坚守心意。他处境之为难,和有个手无寸铁的
隐士挡在身前的波尔斯不相上下。对他而言,他绝对有权坚持顺服于他钟爱的上帝,就像当时波尔斯向莱诺投降一般。但是,桂妮薇就像那个
隐士挡在波尔斯身前一般,挡在他身前,此时他是否有权牺牲自己往日的爱情,让它如同那个隐士一样被牺牲?蓝斯洛和王后一样,都被波尔
斯的解决之道给吓到了。这两个恋人的心太过慷慨,无法适应教条。而慷慨是第八个死罪。
事情在某天早上爆发了,当时他们单独在城顶房间里唱歌,两人之间有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种叫作簧管小风琴[1]的乐器,看起来像是两本
厚重的《圣经》。桂妮薇唱了一首法兰西玛丽[2]的歌,而当蓝斯洛吃力地唱着另一首阿拉斯驼子[3]的歌时,王后的右手突然按住手中所有的音
符,左手往那个像两本《圣经》的乐器一压,簧管小风琴发出一声可怕的冷笑,之后便归于死寂。
“你为何这么做?”
“你还是走吧,”她说,“走吧,去探险吧。你难道看不出来,你快让我筋疲力尽了吗?”
蓝斯洛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是,我的确看出来了,天天皆如此。”
“所以你还是走吧。不,我不是凭空妄想。我不想为此争吵,也不想改变你的想法。不过,对我仁慈点,走吧。”
“听起来像是我故意要伤害你似的。”
“不,这不是你的错。不过,蓝斯,我希望你走,让我喘口气。只要一阵子就好。我们无须为此事争吵。”
“如果你要我走,我当然会走。”
“没错,我要你走。”
“也许那样比较好。”
“蓝斯,我希望你了解,我不是想骗你去做什么,也不想强迫你。只是我认为,让我们像朋友那样分开一两个月会比较好。只是这样而
已。”
“我知道你从没想过要骗我,珍妮。我觉得我自己也很混乱。我一直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了解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也在那
艘船上,或是你能亲身感受,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我无法让你感同身受,因为你不在那里,所以我很为难。我觉得,我似乎为了另一种新的爱
情牺牲了你,或者你可以说,是牺牲了我们。而且,”他转过身说,“这看来仿佛——仿佛我也不要自己往日的爱情了,但我并没有这么想。”
说完,他沉默片刻,站在那里看着窗外,双手僵硬地放在身侧,过了好一会儿,他头也不回地用着苦涩的语气说:“如果你要,我们可以
重新开始。”
他从窗边回过头时,房中已空无一人。晚餐过后,他来到王后门前,要求晋见,但只得到一句口信,求他去做她之前所要求的事。他收拾
了一些行李,虽然他并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觉得自己像从灾难中死里逃生。他的侍从如今无论如何都老得没办法再追随他,因
此,次日清晨,他向又老又驼的侍从道别,之后便骑着马,离开了卡美洛。
[1]簧管小风琴(Regal),一种可以搬动的小型管风琴,由两口风袋轮流上下鼓风,经常造成《圣经》样式。
[2]法兰西玛丽(French Mary,Marie de France),十二世纪后期的女诗人,在法国出生,但后来住在英国。
[3]阿拉斯驼子(the hunchback of Arras)即亚当·德拉阿尔(Adam de la Halle),法国诗人、音乐家和最早的法国通俗剧的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