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即便发生了自杀案，卡美洛仍持续新式生活。没有人认为这种生活方式特别快乐，不过人们紧抓着生命不放，继续活下去。这种生活的情
节一点也不紧凑，多半只是小事一件接着一件来，是一连串不必要的意外，有件约莫在此时发生的荒谬意外值得一提，倒不是说这件事有什么
承先启后的地位，纯粹因为这事不知为何像是会发生在蓝斯洛身上。他行事颇有个人风格。
一天，他正躺卧树林里，转着一些没人知道的悲伤念头，一位正在打猎的女射手路过此地。她究竟是个长着髭、戴领结的男装丽人呢，还
是个从电影世界跑出来的无脑角色，只因为弓箭很可爱，就拿来玩玩呢?这很难说。总之，她看到了蓝斯洛，以为他是只兔子。不过，总而言
之，她应该是个男装丽人，因为，虽然她错把人当兔子来射，相当不可取，但是电影明星能射中目标，可是很不寻常。蓝斯洛的屁股上插了一
根六英寸长的箭，无法起身，他就像是柏忌上校[1]，得在高尔夫球赛中弯腰再下一杆。他生气地说：“不管你是位女士，还是个小姑娘，你在这
不幸的时刻带了弓，而恶魔让你成了一名弓箭手!”
就算背后负伤，蓝斯洛还是参加了下一场比武大会——这是一次很重要的比赛，因为其间出了好几件事。蓝斯洛这人过于纯真，察觉不到
不对劲，不过别人都很明白;宫廷中真正紧张的大事在西敏斯特长矛比试后就清晰地浮上台面了。首先，亚瑟开始在他们那段不幸的三角关系
中维护自己的地位。他采取的方法是：在这场大混战中，这可怜的家伙突然加入蓝斯洛的敌方阵营。他攻击他的挚友，还大发雷霆想要伤害
他。他没做出什么不合骑士规范的事，而且到了最后关头，他也没有伤害蓝斯洛。但是，尽管如此，他对蓝斯洛的感情还是有了奇怪的转变。
事前事后他们都还是朋友，然而就在那愤怒的一刻，亚瑟是戴了绿帽的丈夫，蓝斯洛则是背叛者。这是一项表面上的解释，他们俩在潜意识中
承认了这种关系，不过这底下还有另一层想法。这时的亚瑟已经不再是快乐的小瓦，他的家庭和王国也不再处于命运的巅峰。或许他已经厌倦
挣扎，厌倦奥克尼结党营私的老问题，还有那些奇怪的新潮流行，也厌倦爱情与现代正义的两难。他和蓝斯洛对战，可能是希望能死在对方手
里——事实上，那不单是希望，而是有自觉的意图。这个公正、慷慨、心地善良的男人或许下意识认为，对他和他所爱的人来说，唯一的解决
之道就是他的死亡——在那之后，蓝斯洛可以迎娶王后为妻，也不用再和上帝交战。所以，他可能是想给蓝斯洛一个机会好在公平对战中杀了
他，因为他整个人已经精疲力竭。事情真相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无论如何，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一时失去控制发了脾气，但过后他们又再
次和好如初。
那场比武大会的另一个重点是，纯真而愚蠢的蓝斯洛终于和奥克尼一族彻底决裂。除了加瑞斯以外，他一个接一个将他们全部打下马来，
莫桀和阿格凡还被击倒两次。只有圣人才会蠢到在多罗洛斯塔[2]等地数度拯救他们的性命;但是在此时任意将他们击倒取得胜利，却是一种本
能策略。事实上，加文十分可敬地拒绝参与谋害蓝斯洛的阴谋，而加赫里斯不过是个笨蛋。不过，从那天开始，在莫桀和阿格凡的时髦同党策
划之下，危害这位最高司令官的人身安全，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这阵风潮里的第三根稻草，是加瑞斯在西敏斯特加入蓝斯洛的阵营。这特殊的对调，底下的意义立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国王和他的左
右手对抗，加瑞斯则和自己的兄弟对抗。显然有暴风雨将至，才会有这样的暗流。它来得十分戏剧化，而且从一个没人起疑的地方出现。
有位伦敦东区[3]出身的骑士叫作梅里亚格兰斯爵士，他在宫中一直都不快乐。如果他早生几年，在那个人还会被当人看的时代，他可能会
过得不错。不幸的是，他属于比较晚的世代，也就是莫桀的世代，所以大家用新标准来评判他。人人都知道，梅里亚格兰斯爵士的出身并非上
品，他自己也明白(上品这个名词是莫桀发明的)，但这项认知并不会让他快乐。此外，梅里亚格兰斯爵士之所以悲伤，还有个特殊的理由，
而这个悲伤的理由妨害了他与其他人的关系——打从有记忆以来，他就无助而绝望地爱着桂妮薇。
消息传来时，亚瑟和蓝斯洛正在九瓶球[4]的球道边，他们养成一个习惯，每天都会跑到这个已经过时的地方聊聊天、提振心情。
亚瑟正说：“不，不，蓝斯。你一点都不了解可怜的崔斯坦。”
“他生前是个卑鄙下流的人。”蓝斯洛坚持道。
他们之所以使用过去时态，是因为崔斯坦最后为美人伊索德弹奏竖琴时，让愤怒的马克王给杀了。
“即使他死了也一样。”这位骑士又加上一句。
不过国王大摇其头。
“他不是个卑鄙小人，”他说，“他是个小丑，最滑稽的角色之一。他总是让自己陷进非常奇特的状况。”
“小丑?”
“心不在焉的小丑，”国王说，“那是种滑稽透顶的痛苦。看看他的爱情故事吧。”
“你是指素手伊索德[5]吗?”
“我一直坚信崔斯坦把这两个女孩完全搞混了。他为美人伊索德发狂，之后完全忘了她。有一天，他和另一个伊索德上床时，某个动作让
他回想起某些事，他才明白，原来伊索德不止一个，而有两个。这件事让他气坏了。他说，我在这里和素手伊索德上床，我所爱的人却一直都
是美人伊索德!他当然会生气。后来，他差点就在澡盆里被爱尔兰王后杀了。这年轻人身上有种含义深远的喜剧光芒，卑鄙下流并非出于他本
意，你要原谅他。”
“我……”蓝斯洛才要说话，有个信使来了。
那男孩个头矮小，气喘吁吁，身上的铠甲罩袍在右腋下方有个箭孔。他用手指捏着那道裂缝，话说得飞快。
王后出事了。五月一日那天，她去参加五月节的活动。依照惯例，她很早就出发，想在十点以前把还沾着露水的樱草、紫罗兰、山楂花及
刚冒新芽的树枝带回来，因为五月的早晨很适合收集这些东西。她没带护卫(王后的骑士全都带着素面盾以为识别)，只带了十名平民打扮的
骑士。他们全都身穿绿服来庆祝这个春日节庆。阿格凡也名列其中——他后来一直黏着桂妮薇，好刺探她的秘密;至于蓝斯洛，他被刻意支开
了。
总之，半路埋伏的梅里亚格兰斯爵士跳出来时，他们一行人正带着一堆花朵和树枝叽叽喳喳地聊天，快乐地骑马回家。出身是否上品这件
事一直蹂躏他的心智，所以最后他下了决心，如果所有人都说他出身不够上品，那么，他就要堂堂正正地去做不绅士的事了。他知道王后的人
马没有武装，也知道蓝斯洛没跟他们在一起。于是他带了一队武力强大的弓箭手和一群武装的人，计划要俘虏王后。
他们打了一场。王后的骑士手拿刀剑，尽其所能保护她，结果全都受了伤，有六人还伤得颇重。之后桂妮薇投降，好保全他们的性命。她
被迫与梅里亚格兰斯爵士谈判(他的心倒还不全然是个无赖)，如果她叫她的卫士住手，他就必须承诺，把这些受伤的骑士连同她一起带到他
的城堡去，而且必须让他们睡在她房外的会客室。梅里亚格兰斯爱着桂妮薇，临时起意的邪恶退缩了，他也明白，不可能强迫他所爱之人违背
她的意志，于是他同意这些条件。这可怜的家伙从来就没办法真正为恶。
在那种可悲的混乱中，伤员一个接一个挂在马上，但王后还是临危不乱。她唤来一个年幼的见习骑士，他有匹脚程很快的健康小马。她偷
偷将她的戒指脱下来给他，要他送口信给蓝斯洛，并要那年幼的见习骑士一有机会就快点逃命——他确实这么做了，身后还追着几个弓箭手。
那枚戒指就在这里。
故事说到一半，蓝斯洛就咆哮着叫人去取他的铠甲。故事说完时，亚瑟已跪在他脚边，正为他系上胫甲。
[1]柏忌上校(Colonel Bogey)，柏忌为高尔夫术语，即击球入洞的杆数高于标准杆一杆。此词源于十九世纪末英国的流行歌词“I’m the Bogey Man， catch me if you can”，所以后来高尔夫球界将柏忌先生视为假想敌，大家都“追在柏忌先生后面”，并赠予他上校荣衔。
[2]多罗洛斯塔(Dolorous Towers)，蓝斯洛杀了卡拉斯爵士的地方。
[3]cockney指伦敦东区的工人阶级，带有贬义。
[4]九瓶球(ninepin)，十六世纪时一种类似保龄球的球类运动。九个球瓶呈直筒状，排成菱形，球身比较小且没有洞。
[5]素手伊索德(Isoud White-Hands)，这位伊索德来自布列塔尼，是崔斯坦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