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当那些弓箭手颓丧地骑马返回,说他们没能射到那个男孩时,梅里亚格兰斯爵士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他烦忧苦恼,一方面是因
为他知道自己做了坏事与蠢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真心爱着王后。然而他心中还有挣扎,他知道事情都走到这一步,回头为时已晚。蓝斯洛
接到王后送去的讯息,一定会来,所以他得争取时间。城堡并未做好围城应战的准备,但是,由于王后在城内,如果他们能准备好,就有希望
和围城的人谈判。所以,在城堡做好防御准备之前,要不惜代价阻止蓝斯洛爵士。他猜得没错,蓝斯洛才刚武装好,就匆匆忙忙来救王后了。
他来此必经的森林中有块狭窄的空地,要阻止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那里再设下埋伏。那块空地非常狭窄,就算弓箭手无法射穿他的铠甲,也
一定能杀死他的马。在那动乱的年头过后,道路两旁的灌木丛都被清出一箭之地的距离;但这块空地地形特殊,所以被忽略了。梅里亚格兰斯
爵士知道,一支劲射的箭在一定射程内可以穿透最好的铠甲。
于是,埋伏很快就准备好,但是城堡内乱成一团。牧人将牲畜赶进要塞,但所有的牲畜都到处乱走,要么干扰彼此,要么就是不肯走到门
的另一头去。那些打水的男孩兴奋地将水倒入大桶——这是一座起源似乎可追溯到爱尔兰时期的无用城堡,城堡外庭没有水井。女仆濒临崩
溃,跑来跑去;至于梅里亚格兰斯爵士,他就像那些出身不高的人,决定用一种不会受到非难的方式来接待他的俘虏王后。他们给她弄了一间
闺房,从他那间单身汉的房里搬出绣毯,放在她房里,擦亮银器,并且派人向最近的邻居借来金盘子。在他们准备国宾住房,好迎接桂妮薇入
住的时候,她本人被带到一间小小的等候室中;她仍坚持要给她那些受伤的骑士准备绷带、热水和担架,让情况更加混乱。梅里亚格兰斯爵士
在楼梯上来回地跑,喊着“是的,夫人,马上就好”,或“玛莉安,玛莉安,你天杀的,蜡烛收到哪儿去了”,或“莫多克,马上把那些羊带出城顶
房间”。他会找时间把额头靠在炮眼冰冷的石头上,紧抓着迷乱的心,诅咒自己的愚蠢,并将已经失序的计划弄得更加混乱。
最先把身边状况理出头绪的人是王后。她只要求为伤兵绑上绷带,因此她的需要自然最早获得满足。她和几名侍女坐在城堡的一扇窗户前
(这里是这阵旋风平静的中心点),就在这时,有个女孩大叫起来,说路的那端有什么来了。
“那是辆载货马车,”王后说,“应该是载着城堡储粮等物品。”
“马车上有个骑士,”那女孩说,“一个穿着铠甲的骑士。我猜有人要把他抓去吊死。”
在那个年头,乘坐载货马车被视为不名誉之举。
后来,她们看到一匹马追在那辆马车后面,全速奔驰而来,马缰在尘土中晃动。然后她们惊恐地发现,那匹马身上的内脏也都在尘土中晃
动。它全身插满箭,看起来像只豪猪,而它带着一种麻木的奇怪表情奔跑,也许是吓呆了。那是蓝斯洛的马,而蓝斯洛就在那辆载货马车上,
用剑鞘打着拉车的马。他一如预期中了埋伏,花了一点儿时间和那些袭击者动手比画,不过他们跳过树丛、跨过沟渠,轻易逃离了那个沉重的
落马铁人。于是,即使身穿铠甲,还是被迫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一个人不可能穿着和他等重的装备走完这段路,这一点,梅里亚格兰斯计算
到了,但是,他没有算到那辆被蓝斯洛霸占的马车。这个伟大的男人在知道王后出事时有多焦虑呢?有人说,他刚上路时,骑着马游过泰晤士
河,从西敏斯特桥游到兰贝斯[1]。这说法根本欠缺考虑,如果这是事实,只要哪里出了岔子,他就会因为自己的铠甲而淹死。
“你竟敢说那是要被吊死的骑士?”王后大叫起来,“你这小贱人,竟敢拿蓝斯洛爵士和重罪犯相提并论?”
那可怜的女孩红着脸不说话了。与此同时,他们看到蓝斯洛将马缰丢给吓坏的马夫,猛攻上吊桥,一边扯开喉咙咆哮。
蓝斯洛在城门口破门而入前,梅里亚格兰斯爵士便已听见他到来。慌乱的门房惊慌不已地抓着门,想在蓝斯洛眼前将门关上,耳边却吃了
一记铁拳,立即给摆平了。大门毫无防备地开启。当时蓝斯洛罕见地大发肝火,或许是因为他的马受了苦。
梅里亚格兰斯爵士原本正在监督几个武装的人,当他们躲进中庭的木造小屋(这是用来对抗希腊之火[2]的措施)时,他的神经整个断了
线。他跑向后阶梯,于是,当蓝斯洛在门房小屋附近怒吼时,他已经跪在王后跟前恳求了。
“现在又怎么了?”桂妮薇问,她看着那个既特别又粗俗的男人匍匐在她跟前。她眼里带着好奇,而非全然嫌恶。毕竟,因为爱情而遭绑架
是一种恭维,尤其是结局皆大欢喜。
“我投降!我投降了!”梅里亚格兰斯爵士大喊,“噢,亲爱的王后,我向您投降。请不要让蓝斯洛爵士杀了我!”
桂妮薇看起来容光焕发、美丽非凡。或许是因为五月节,或许是因为这个伦敦东区出身的骑士对她的恭维,或许是因为某种女性对快乐的
预感;无论如何,她觉得很快乐,而她对这个俘虏她的人并无怨恨之心。
“很好,”她愉快而明智地说,“关于此事的流言蜚语越少,我的名节就越安全。我会试着安抚蓝斯洛爵士。”
梅里亚格兰斯爵士显然松了一口气,重重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说,“那是只年老的公麻雀——啊哈!啊哈!请原谅,真的。仁慈的王后,您那些受伤骑士的状况不大好,不知在安抚蓝斯洛爵
士之后,能否请您今晚在梅里亚格兰斯城堡过夜呢?”
“我不知道。”王后说。
“你们明日一早可以全部离开,”梅里亚格兰斯爵士怂恿道,“我们不会再提起此事。这么做比较好。您可以说,您是来此地做客。”
“很好。”王后说。梅里亚格兰斯爵士摸着自己的额头时,她已走下楼找蓝斯洛去了。
他站在内庭,咆哮着要他的敌人出来。桂妮薇看见他,他也看见她,他们一个字都还没说,古老的电流讯息便开始在他们眼中传递。仿佛
伊莲和整个圣杯探险从来就不存在似的。就我们可以了解的部分,她接受了她的挫败。他必然在她眼中发现,她已经屈服于他,也就是说,她
准备好要让他去做他自己(去爱他的上帝,去做他想做的事),只要他还是蓝斯洛就行了。她再次变得平静而理智。她已宣布放弃她的疯狂,
而且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很高兴看到他活得好好的。他们是两个年轻人——是那两个很久很久以前在卡美洛烟雾弥漫的大厅里,眼神如同磁
石般喀的一声接在一起的年轻人,而那接合的咔嚓声几乎快被他们遗忘了。桂妮薇真心降服了,却反而阴错阳差赢得这场战争。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王后问。
他们说话的语调轻松而戏谑。他们又再次坠入爱河。
“问得好。”
然后他脸红了,用稍微愤怒的声音说:“他射死了我的马。”
“谢谢你过来,”王后说,声音很温柔,那是他记忆中她最初的声音,“谢谢你这么快、这么勇敢地赶来。不过他已经投降了,我们必须原谅
他。”
“他杀了我可怜的马,真可耻。”
“我们已经谈和了。”
“如果我知道你要谈和,”蓝斯洛的语气有些妒意,“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了。”
王后拉起他的手,他手上没有戴铁手套。
“你觉得很遗憾,”她问,“是因为你表现太好了吗?”
他没有说话。
“我不在乎他,”王后说着,脸红了,“我只是在想,还是别有什么丑闻比较好。”
“我比你更不想再有什么丑闻。”
“你做你想做的事,”王后说,“如果你想跟他打,就打吧。你有权决定。”
蓝斯洛看着她。
“夫人,”他说,“但得您满意,我死而无怨。至于我,就听凭您处置了。”
他受感动时,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用庄严的骑士语说话。
[1]兰贝斯(Lambeth),伦敦市的一处自治区,位于泰晤士河南岸,伦敦著名景点伦敦眼(London’s eye)即位于此地。在马洛礼《亚瑟之死》中,梅里亚
格兰斯的城堡便位于此处。
[2]希腊之火(Greek Fire),叙利亚人卡里尼科斯(Callinicus)于公元六六八年发明的易燃火药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