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亚瑟说要去为那有名的司法安排一些事,他并不是真的要去开庭。中世纪国王本人确实会出席法庭,即使到晚近,人称亨利四世的国王[1]
也是如此(他应该坐在国库和王位上才对)。不过,要做立法工作的话,今天实在太晚了,亚瑟离开去读明天的请愿书,这是负责的他养成的
一项习惯。现在他最大的兴趣就是法律,这也是他对抗强权的最后努力。
在尤瑟·潘德拉贡的时代,除了某种不成熟又一面倒地保护上流阶级的成规以外,并无法律可言。即使到了现在,国王开始鼓吹司法,以便
一举约束强权势力,同时也还有三种法律在互相角力。他试图将习惯法、教会法和罗马法加以浓缩,变成单一的法典,而这部法典,他希望能
命名为民法。这项工作和读明天的请愿书一样,每晚都会召唤他,在司法室中独自安静地努力工作。
司法室在宫殿的另一头,平时空荡荡的,此时却不如往常。
室内已有五人在等待国王,不过我们这些现代访客仍可能先注意到房间本身的模样。首先令人惊奇的是,四周的挂毯把房间围成正方形;
此时已入夜,窗户都关了,门又总是紧闭,所以你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盒子里:你对这对称的封闭空间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关在瓶子里被毒
死的蝴蝶一定很清楚这种感觉。你可能正疑惑,这五人是怎么被带到这地方来的,这里就仿佛是座中国式迷宫。四周墙上,从天花板垂到地板
的挂毯两两并列,述说着大卫与拔示巴[2],以及苏珊娜与两位长老[3]的故事,色彩鲜艳饱满。现今我们看到的那些褪色物品,和这些让司法室
变成一只彩绘盒子的明亮挂毯则毫无关联。
这五人的身影在烛光中摇曳闪烁。房里陈设简单,无法分散你对他们的注意力——这里只有一张长桌和国王的高背椅,桌上摊着要给国王
检查的羊皮纸卷,以及角落一组成套的加高阅读桌椅。这里所有的色彩全集中在墙面和这五人身上。他们都穿着丝质铠甲衬衣,盾徽是山形
纹,中间有三个蓟花纹,不过几个兄弟各有不同的排行标记以示区别,所以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手摊开的扑克牌。这是加文一族,而他们还是
老样子,正在吵架。
加文说:“阿格凡,我说最后一次,你能不能别再讲那些浑话?这事我不想出力,也不想参与。”
“我也不想。”加瑞斯说。
加赫里斯说:“我也是。”
“如果你们坚持这么做,会让整个氏族分裂的。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们都不会帮你们。你们得靠自己。”
莫桀一直带着某种轻蔑的耐性等候着。
“我站在阿格凡这边,”他说,“蓝斯洛和我舅母是我们所有人的耻辱。如果没有别人愿意扛这个责任,就由阿格凡和我来吧。”
加瑞斯猛地转向他。
“你真适合做这种丢脸的事。”
“谢谢。”
加文试着怀柔,不过他原本就不善与人斡旋,所以实际上他的努力就像地震一样明显。
“莫桀,”他说,“拜托,讲点道理。做个勇敢朴直的人,这事先缓一缓吧?我比你年长,我能预料这么做之后会引起什么麻烦。”
“不管以后会怎样,我都要去找国王。”
“阿格凡,如果你们这么做,就是要开战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么一来,亚瑟和蓝斯洛就得互相对抗,不列颠诸国的国王会有一半因
为蓝斯洛的名声而投在他麾下,这样下去会变成内战的。”
这位全氏族的领袖脚步沉重地朝阿格凡走去,用巨大的手掌拍着他,像只天性纯良的动物表演杂耍。
“嘿,老弟,就把今早那一点小争执忘了吧。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股冲动,不过说到底,我们还是兄弟啊。我不懂,你明知蓝斯洛爵士为
我们所付出的一切,怎么还会想跟他作对呢?你不记得了吗,他从特昆爵士手里救了你和莫桀啊?总之你们都欠他一条命。老弟,他也从多罗
瑞斯塔的卡拉铎斯爵士手中救了我。”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他自己的荣誉。”
加瑞斯转向莫桀。
“你要在我们之间怎么说蓝斯洛和桂妮薇都随便你,因为很不幸,这是事实。但是我不许你冷嘲热讽。我一开始以厨房见习骑士的身份来
到宫廷时,唯一善待我的人就是他。他完全不知道我是谁,但他一直教我一些诀窍、鼓励我,还为我挺身而出对抗凯伊,他也是册封我为骑士
的人。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一生当中从没做过卑鄙下流的事。”
“我还是个年轻骑士的时候,”加文说,“上帝宥我,我被卷入一场很有争议的战争,怒气攻心——对,我在某人求饶之后还是杀了他,后来
又杀了一个少女。蓝斯洛却从没让任何比他弱的人悲痛过。”
加赫里斯补充道:“他喜欢年轻骑士,而且会帮助他们赢得长矛比试。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讨厌他。”
莫桀耸肩,抖了抖外套的袖子,假装要打呵欠。
“说到蓝斯洛,”他说,“要找他的人是阿格凡。我的仇家是那位快乐的君主。”
“蓝斯洛,”阿格凡表示,“是个名过其实的人。”
“他才不是,”加瑞斯说,“他是我所知道最伟大的人。”
“我对他可没有那种学校男孩的崇拜之情……”
挂毯另一端的门铰链发出吱嘎声,门把也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别说了,阿格凡,”加文口气温和地劝说,“别再说那些事了。”
“不行。”
亚瑟的手拉起了帘幕。
“拜托,莫桀。”加瑞斯轻声说。
国王走入房内。
“这只是为了公平起见,”莫桀说着提高了声音,好让大家一定听得到,“毕竟我们的圆桌应该要有司法存在。”
阿格凡也假装没注意到有人来了,大声回应:“现在该有人说出真相了。”
“莫桀,安静点!”
“而且只说真相!”那个驼子以一种胜利的语气下了结论。
亚瑟啪哒啪哒地走过宫中的石砌走廊,心思全都放在眼前的工作上,他站在门口等着,一点儿也不惊讶。那些身上佩着山形纹与蓟花纹的
男人转向他,看到这位老国王最后的荣耀时刻。他们静默伫立了几秒钟,然后加瑞斯心痛地认清国王真正的模样。他看到的不是一位浪漫的英
雄,而是一个尽其所能把事情做到最好的凡人:他不是骑士精神的领袖,而是个不断思考的孩子,试图忠于他那位古怪的魔法导师;他不是英
格兰王亚瑟,而是个孤独的老先生,在命运的齿牙之间,付出大半辈子的时间戴着王冠。
加瑞斯跪了下来。
“这事和我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加文沉重而缓慢地屈单膝,和他一起跪在地上。
“大人,我来这里是想要劝阻我弟弟,但他们不肯听我的。不管他们可能会说些什么,我都不想听。”
最后跪下的是加赫里斯。
“我们想在他们开口之前离开。”
亚瑟走进房里,轻轻将加文扶了起来。
“如果你们想要离开,当然可以,亲爱的,”他说,“我希望我不会给你们家族添麻烦。”
加文阴沉地转向另一边的人。
“这个麻烦,”他说,他又重拾古老的骑士语,将它像斗篷那样披在身上,“将摧毁全世界骑士道之菁华,将损伤吾等高贵情谊,而罪魁祸首
乃二位郁郁骑士!”
加文态度轻蔑地快步离开,他将加赫里斯推在身前,加瑞斯则以一种无助的模样跟在他身后。与此同时,国王沉默地走向王座。他从位子
上拿起两个坐垫,放在台阶上。
“好吧,外甥们,”他平和地说,“坐下来,告诉我你们想要做什么吧。”
“我们还是站着好了。”
“这当然随你们高兴。”
这样的开头并不符合阿格凡的策略,他断然说:“噢,莫桀,算了吧!不,我们不是来和我们的国王吵架的,我们心里一点儿也没这种念
头。”
“我要站着。”
阿格凡谦卑地坐在一个坐垫上。
“你想要两个坐垫吗?”
“不,多谢了,大人。”
老人看着他们,一面等待,他像是个即将被吊死的人,或许屈服于刽子手,却不用别人帮忙上套索。他带着某种疲惫的嘲讽看着,把这项
工作留给他们。
“什么都别说,”阿格凡用一种假装得很好的不情愿口气说,“或许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或许是的。”
莫桀全力出击。
“这太荒谬了。我们来是为了告诉我们的舅舅一些事情,应该要有人告诉他这件事。”
“不怎么愉快的事。”
“这样的话,我亲爱的孩子们,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就别再谈这件事了。春天的夜晚很美,不宜烦恼那些不愉快。所以,你们两个何不出
去和加文言归于好呢?你们可以要他把那只聪明的苍鹰借给你们明天使用。王后刚刚才说,她想要一只不错的幼兔当晚餐。”
他正在为她奋战,或许是为了他们所有人而战。
莫桀用炽热的眼睛注视着他父亲,毫无预警地宣告:“我们是要来告诉您一件宫廷里每个人一直都知道的事。桂妮薇王后是蓝斯洛爵士公
开的爱人。”
老人弯下身去,将披饰弄直。他猛地将它盖在脚上,让脚保持温暖,然后再次直起身子,看着他们的脸。
“你们准备好要证明这项指控了吗?”
“是的。”
“你们知道,”他温和地问他们,“以前也有人做过同样的指控?”
“如果没有,就太奇怪了。”
“先前最后一次有人造这样的谣,是一个叫梅里亚格兰斯爵士的人。由于这件事不管在哪方面都没有可靠的证据,所以最后是付诸个人对
战来裁定判决。梅里亚格兰斯爵士指控王后叛国,并为了他的主张而出战。所幸蓝斯洛爵士好心站在王后陛下这一边。结果如何,你们记得
吧。”
“我们记得很清楚。”
“最后举行战斗审判时,梅里亚格兰斯爵士躺在地上,坚持要向蓝斯洛爵士投降,怎样都没办法要他起来,最后蓝斯洛提出一个条件,表
示他愿意脱下头盔和左边的铠甲,并且将一只手绑在后面。梅里亚格兰斯爵士接受了,最后,他当然还是被砍倒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他们兄弟当中最年轻的那人不耐烦地高声说,“个人对战没有任何意义,这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公平的司法,最后胜出
的人一定是那些暴徒。”
亚瑟叹了口气,双手交叠。他自始都没有抬高声音,此刻也继续以沉稳的声音说话。
“莫桀,你还非常年轻。你还要学会一件事,那就是几乎所有行使司法的形式都是不公平的。如果你能够提出个人对战以外的方式来解决
争端,我很乐意一试。”
“只因为蓝斯洛比其他人都强,又总是站在王后那一边,不代表王后永远都是对的。”
“我确信王后不可能永远都对。不过,你想想看,一旦我们卷入争端,就得找个方法来解决它。如果一项主张的真假无法获得证实,那么
就得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而几乎所有的解决方式都会对某一方不公平。你不需要亲自与王后的战士对决,莫桀,你可以以体弱为由,雇用你
所知最强壮的人为你出战,而王后当然也可以雇用她所知最强壮的人为她出战。如果你们分别雇用你们所知最好的讼师来辩论,也是类似的。
最后通常是最有钱的人胜出,因为他可以雇用最昂贵的讼师或最昂贵的战士,所以我们也不用假装说这只是暴力而已。”
“不,阿格凡,”他在阿格凡想开口时继续往下说,“先别打断我。我要把这些借由个人对战做出判决的事说清楚。就我所知,这是钱的问
题,是钱和运气的问题,此外,当然还有上帝的旨意。如果两边财富相当,我们或许就能说,赢家是比较幸运的那方,就像丢铜板一样。好,
你们两个能不能确定,如果你们指控王后叛国,你们会是比较幸运的一方?”
阿格凡假装客气地加入这场谈话。他喝酒一直都很小心,所以他的手不再打战。
“请您见谅,舅舅,我刚才要说的就是这点。我们希望不要以个人对战的方式解决这次争端。”
亚瑟立刻抬起头看他。
“你很清楚,”他说,“神裁审判遭禁,而且,如果要做无罪宣誓[4],也不可能为王后找到那么多贵族。”
阿格凡微笑着。
“我们对新法所知不多,”他流畅地说,“不过我们认为,如果一个说法能够在你的新法庭上获得证实,就没必要进行个人对战。当然,我们
也可能弄错了。”
“陪审团审判,”莫桀爵士语带轻蔑地说,“您是这么称呼它的吧?某种行商法庭[5]之类的方式。”
阿格凡冷酷的心大喜,心想:“用他自己的武器逼死他!”
国王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打着,此刻他们连推带拉地将他逼了回来。他缓缓开口:“你们相当了解新法。”
“比如说吧,舅舅,如果有证人发现蓝斯洛确实在桂妮薇床上,那就没有必要进行战斗审判,对吧?”
“阿格凡,请你体谅,即使我们是这种亲戚关系,至少在我面前,我希望你能用舅母的头衔来称呼她。”
“珍妮舅妈。”莫桀说。
“是啊,我确定我曾听过蓝斯洛爵士用这名字称呼她。”
“‘珍妮舅妈’!‘蓝斯洛爵士’!‘请你体谅’!那两人现在可能正在接吻呢!”
“你说话要有点教养,莫桀,不然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我确定他不是故意要放肆无礼,舅舅。他是因为你的盛名蒙羞,才会生气啊。我们想要让正义得以伸张,而且……嗯……而且因为他‘家
族’的缘故,他的感受非常深刻。对吧,莫桀?”
“我天杀的并不关心我的‘家族’。”
国王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憔悴了,他叹了口气,但仍保有耐性。
“好吧,莫桀,”他说,“我们还是别为这些小事争吵吧,我不会再阻止你对他们无礼了。你说我的妻子和我最好的朋友私通,而且你显然打
算用事实证明这项指控,所以,我们就专注谈这件事。我想你应该了解这项指控的含意吧?”
“不,我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确定阿格凡都很清楚。这项指控的含意是,如果你坚持要提出民事证据,而不向荣誉庭提出控诉,这个案子就会照民事证
据的流程走。如果你们的案子最后成立,那位从特昆爵士手中救出你们的男人就会被砍头,而我深爱的妻子会因叛国罪名而被活活烧死。如果
你们的案子最后不成立,我必须警告你,莫桀,你会被放逐,而这会让你失去所有的继承权;届时我也必须让阿格凡上火刑台,因为他做出这
项指控,所以他自己必须承担叛国罪名。”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案子很快就能够成立。”
“很好,阿格凡,你是个很厉害的律师,也决心要走上法律途径。提醒你们有种叫作慈悲的东西,我想应该是没什么用处吧?”
“是那种,”莫桀说,“要施给那些被放在船上随水漂流的孩子的慈悲吗?”
“谢谢你,莫桀。我差点儿忘了。”
“我们要的不是慈悲,”阿格凡说,“而是司法。”
“我了解。”
亚瑟把手肘搁在膝上,用十指覆住脸。他坐在那里消沉了好一会儿,想要集中责任与尊严的力量,接着他在双手的阴影中开口说话。
“你们打算怎么抓到他们?”
这个高大的男人一直都很有礼貌。
“如果舅舅同意在晚上离开,我们会找来一支武装队,到王后房间抓蓝斯洛。你得先离开这里,不然他不会去。”
“我认为我不能对我的妻子设下陷阱,阿格凡。取得证据是你们的责任,我认为这么说才公平。是的,我认为这是公平的。我当然有权拒
绝成为——嗯,某种同谋。在我的职责当中,我没有义务故意走开好帮助你们。不,我可以问心无愧地拒绝你。”
“但你无法永远都不离开。你总不能为了让蓝斯洛无法接近,余生就和王后用锁链绑在一起吧。你下周不是要去参加狩猎大会吗?如果你
不去,你就是故意改变计划以阻止正义伸张。”
“没有人能够阻止正义伸张,阿格凡。”
“那么,亚瑟舅舅,你会去参加狩猎大会;而蓝斯洛如果人在王后的房间,我们也获准闯进去拿人了?”
他那兴高采烈的语调听起来下流得连莫桀也觉得厌恶。国王站在那里,将袍子拉上来环住他的身体,像是觉得有些冷。
“我们会去的。”
“你不会事先告诉他们吧?”那人的声音兴奋得有点结巴,“我们提出这项控诉后,你不会去警告他们吧?这样可是不公平的。”
“公平?”他问。
他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似乎在称量着真相、正义、邪恶和人性。
“我同意。”
他的眼睛从远方归来,笔直地盯着他们,发出游隼般的闪光。
“不过,莫桀、阿格凡,我要以我个人身份把话说在前头,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要蓝斯洛杀了你们两个和所有目击证人——我要很骄
傲地说,我的蓝斯洛绝对有能耐成就这件功绩。此外,身为司法首长,我还要再说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们这项严重的指控无法成立,我会用
上所有你们提出的严苛法律来追捕你们两个,绝不留情。”
[1]亨利四世(Henry IV,1367—1413),这里指的是英格兰的亨利四世。他因领地被夺等问题,挥兵废黜当时的英王理查二世,建立兰开斯特王朝。他的
即位引起许多贵族的不满,也埋下日后约克与兰开斯特家族不和的种子(其孙亨利六世即位时双方开战,即玫瑰战争)。亨利四世即位后,为了取得国会认
同,承认国会有征税与立法权。
[2]《圣经》里的人物,大卫王与乌利亚之妻拔示巴私通,后来大卫王安排让乌利亚在前线遇害身亡,娶拔示巴为妻。
[3]《圣经》故事,苏珊娜是一位贞洁虔信的美女,一日她在自家花园沐浴,有两位士师长老窥浴,意图施暴,苏珊娜不从,反被两位长老诬陷与人幽会,
被判死刑。先知但以理得到神的启示,为她鸣冤,将说谎的长老处死。
[4]这是一种基于教会法来进行的自清方式。当事人要在相信他/她无罪的公正人士陪同下,到宗教法庭誓言自己无罪。
[5]英格兰以前在市集和市场召开的简易法庭,就地处理行商与在地商人之间的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