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桂妮薇正在她那间华丽寝室的烛光下梳理她的灰发,等待蓝斯洛到来。她看起来美得不可思议,不是电影明星那种美,而是一种灵魂有所
成长的女性美。她独自唱着歌,那居然是一首赞美诗《圣灵降临歌》[1],据信是位教宗的作品。
烛火静静立在夜晚的空气中,映射在散缀床顶深蓝色罩篷的金色小狮子上。发梳和发刷上的拼贴装饰闪烁着,一口大箱子的磨光黄铜嵌板
镶了圣徒与天使的珐琅装饰,墙上的织锦挂帘皱褶轻柔,闪闪发亮,地板上还铺了一条绝妙的毯子,这是种应受谴责的极度奢华。走在那条毯
子上会让人感到不安,因为毯子一开始并非只拿来铺在地板上。亚瑟走过时通常会绕过它。
门轻轻打开时,桂妮薇正边唱歌边刷着头发,她低沉的声音和静立不动的烛火相得益彰。最高司令官把他的黑色披风放在底下的箱子上,
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她从镜子里看着他,没有半点惊讶之色。
“我能帮你做这件事吗?”
“如果你想要。”
他拿起发刷,随熟练敏捷的手指一同扫过那捧披垂的银雪,王后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
“这像是……我不知道这像什么。不像丝,比较像是倾泻的流水,但又像是云。云是水凝成的,对吧?它是白色的雾气?还是冬日的海
洋?瀑布?还是结霜的稻草堆呢?是的,是稻草,深邃、柔软又盈满香气。”
“这是个讨厌的东西。”她说。
“它是海洋,”他庄严地说,“我出生的海洋。”
王后睁开眼睛,问道:“你来时安全吗?”
“没人看到。”
“亚瑟说他明天就回来。”
“他这样说吗?这里有根白头发。”
“拔掉它。”
“可怜的头发,”他说,“它很细呢。珍妮,你的头发为何这么美丽呢?大概要拿六条编成一条,才和我的头发差不多粗。我该拔下它吗?”
“是,拔吧。”
“会痛吗?”
“不会。”
“为什么不会?小时候我常去拔我那些姊妹的头发,她们也会来拔我的,痛得很呢。是不是我们年纪大了,知觉也跟着变差,所以再也无
法感受我们的痛苦与快乐呢?”
“不,”她解释,“这是因为你只拔一根。如果你拔的是一把头发,就会痛了。来。”
他低下头去好让她能碰到,而她白皙的手臂向后伸出,用手指扭住他额前的头发,用力拉扯,直到他开始龇牙咧嘴。
“对,还是会痛。真令人欣慰啊!”
“你的姊妹是这么拉扯你的头发吗?”
“是啊,不过我更用力拉她们的头发。每当我走近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她都会用两只手护着辫子,然后瞪着我。”
她笑了。
“我很高兴我不是你的姊妹。”
“噢,不过我绝不会拉你的头发。它太美了。我想对它做点别的事。”
“你想做什么?”
“我……嗯,我想像睡鼠那样蜷在里面睡觉。我现在就想这么做。”
“等你弄完再说。”
“珍妮,”他突然问道,“你觉得这事能持续下去吗?”
“什么意思?”
“加瑞斯刚来找我,警告我们说亚瑟故意离开设下陷阱,让阿格凡和莫桀来逮住我们。”
“亚瑟绝不会做这种事。”
“我也是这么说。”
“除非他们逼他这么做。”她深思。
“我想不出他们要怎么逼他。”
她突然改变话题。
“加瑞斯真好,竟然愿意与他的兄弟为敌。”
“你知道吗?我认为他是这宫廷中最好的人之一。加文也很正派,不过他太暴躁了,而且他会记仇。”
“他很忠诚。”
“对。亚瑟曾说,如果你不是奥克尼家的人,那么他们是很可怕的;但如果你是这家族的一分子,那你很幸运。他们打起架来像猫一样凶
狠,不过他们真心喜爱彼此。他们是一族的。”
不知为何,王后改变的话题还是将她带回原来的轨道。
“蓝斯,”她语带惊恐地问,“你想他们会不会逼国王做出什么事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亚瑟有种可怕的正义感。”
“我不明白。”
“上星期那些话,我想他是要警告我们。听!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没有。”
“我觉得我听到门边有人。”
“我去看看。”
他打开门,不过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假警报。”
“那就闩上门吧。”
他滑过闩木(五英寸厚的粗橡木棒),深深插入厚墙洞中。他回到烛光旁,把王后闪亮的发丝分成容易处理的发束,双手像织梭一般移动
着,快速地将它们编成辫子。
“没必要紧张,太可笑了。”他说。
然而她仍自沉思,并用一个问题来回答他的话。
“你记得崔斯坦和伊索德吗?”
“当然。”
“崔斯坦以前和马克王的妻子睡,所以马克王杀了他。”
“崔斯坦是个傻瓜。”
“我认为他人很好。”
“那是他要你这么想。不过他可是康瓦耳骑士,和其他康瓦耳骑士都一个样。”
“有人说他是全世界第二好的骑士。蓝斯洛爵士、崔斯坦爵士、拉莫瑞克骑士……”
“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你为什么说他是个傻瓜?”她问。
“嗯,这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你记不得在你的亚瑟设立圆桌以前骑士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你不知道你丈夫是怎样的天才。而你也不了解崔
斯坦和,呃,比如说加瑞斯吧,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在过去,每个骑士都只想到自己。那些老骑士个个都是海盗,比如布鲁斯·索恩斯·匹帖爵士就是。他们知道,只要穿上铠甲就没人奈何得
了他们,所以他们为所欲为,公然杀人、淫乱。亚瑟登基的时候,他们很生气。你知道,他相信这世上有是非对错。”
“他依然相信。”
“幸运的是,他的个性也像他这项理念一样顽强。他不过是认为人们行事应当温和些,却花了大约五年的时间才有所进展。我一定是头一
批从他那里接受温和行事这个理念的骑士之一,我年轻时就接受这项理念,而且他让这念头成为我的一部分。大家总说我是个多完美、多温文
的骑士,不过这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是亚瑟的理念,是他对加瑞斯他们这些年青一代的期许,现在,这变成一种流行风尚了。而这引领
我们去寻找圣杯。”
“那崔斯坦为什么是个傻瓜?”
“这个嘛,因为他就是啊。亚瑟说过,他是个小丑。他住在康瓦耳,从没接受过亚瑟的教导,不过他的确也抓住了这股流行风尚。他在脑
子里塞进某种断章取义的念头,认为知名的骑士应该温文有礼,也一直迫切想达到这项流行的标准,但他没有切实了解这个理念,内心对这理
念也没有任何感觉。他有点像是在模仿。他内心一点儿都不温文有礼,他对妻子很恶劣,而且老是欺负帕洛米德,只因帕洛米德是个黑人,此
外,他更是大大羞辱了马克王。康瓦耳骑士都是老派人,心里一直都对亚瑟的理念抱有敌意,就算他们确实掌握了其中某部分也一样。”
“就像阿格凡。”
“对,阿格凡的母亲来自康瓦耳。阿格凡之所以恨我,就是因为我是这理念的代表人物。这事很有趣,不过我们三个——我是说拉莫瑞
克、崔斯坦和我,曾被一般人称为最好的骑士,也是老派骑士痛恨的对象。崔斯坦被杀的时候,那些老派骑士很高兴,因为他在仿效亚瑟的理
念;又,当然啦,以背叛罪名杀死拉莫瑞克的就是加文家族的人啊。”
“我认为,”她说,“阿格凡之所以恨你,不过就是出于酸葡萄的老套。我并不认为他会在意那个理念,不过他天生忌妒比他优秀的战士。他
讨厌崔斯坦,是因为他去欢乐堡途中败在崔斯坦手下;而他帮着杀死拉莫瑞克,是因为那孩子在长矛竞技排名赛中击败他;至于你,你把他击
落马下多少次了?”
“我记不得了。”
“蓝斯,你发现了吗?在他所憎恨的人当中,另两个已经死了。”
“人迟早难逃一死。”
王后突然将发辫自他指间扯开,从椅上扭过身来,一手抓着辫子,睁圆着眼凝视他。
“我认为加瑞斯说的是真的!我认为他们今晚要来抓我们!”
她跳下椅子,开始将他往门口推。
“走吧,趁还来得及。”
“但是,珍妮……”
“不,没有但是,我知道这是真的,我感觉得出来。这是你的斗篷。噢,蓝斯,拜托快走吧。他们从背后给了拉莫瑞克爵士一刀啊。”
“来,珍妮,不要为了无中生有的事慌张。这只是幻想……”
“这不是幻想。你听,你听。”
“我什么也没听到啊。”
“你看那扇门。”
此时用来拉起门上插销的把手(一块形似马蹄的锻铁)慢慢向左移动,像只螃蟹那样不确定地移动。
“门怎么了?”
“你看那把手!”
他们站在那里,着了魔似的看着那把手盲目地拉动、偷偷摸摸又犹疑不决地进行探索。
“噢,上帝,”她低语,“现在已经太迟了!”
那根把手落下,锻铁敲在门板的木头上,发出巨响。那是一扇很好的加厚双层木门,其中一层木板的纹理是直的,另一层则是横的,而此
时有只金属手套正从门的另一侧击打。阿格凡的声音在他头盔的孔穴中回响,大喊着:“开门!以国王之名!”
“我们完了。”她说。
“叛徒骑士,”金属在木头上撞出极大的声响,门那头的声音大喊,“蓝斯洛爵士!汝已成瓮中之鳖!”
许多别的声音加入外面那阵吼叫的行列。众多甲具的关节再也没有必要保持警戒,所以在石梯上发出铿啷铿啷的响声。门板在闩木上撞击
着。
蓝斯洛也不知不觉说起骑士语。
“这房里有铠甲吗?”他问,“可遮护吾身之铠甲?”
“这里什么都没有,连剑也没有。”
他面向那扇门站着,表情显得困惑又专注,咬着手指。有好几双拳头正在捶打那扇门,所以它震晃着,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群猎犬。
“噢,蓝斯洛,”她说,“没有什么好打的,而且你身上几乎什么也没有。他们全副武装,而且人多势众,你会被杀,我也会上火刑台,我们
的爱情即将走向苦涩的结局。”
他因自己没能解决这个问题而生起气来。
“只要我有铠甲就行了,”他恼怒地说,“像只掉进陷阱的老鼠那样被抓,这实在太荒谬了。”
他环视房内,诅咒自己为何忘了带武器。
“叛徒骑士,”门外的声音轰隆隆作响,“从王后的房间出来!”
另一个声音美妙、沉着、愉快地喊道:“汝当明白,此地有十四名武装兵士,汝等插翅难飞。”那是莫桀,而门上的敲击声更加响了。
“真该死,”他说,“我们不能让它一直响下去。我得走了,不然他们会弄醒整个城堡的人。”
他转向王后,将她抱进怀里。
“珍妮,我想称你为我最高贵的基督徒王后。你会坚强吗?”
“我亲爱的。”
“我甜蜜的老珍妮,给我一个吻吧。在我心中,你一直都是个特别的好女人。从来没人破坏得了我们的爱,别让这次给吓着了。如果他们
杀了我,记着波尔斯爵士。我所有的兄弟和侄子都会照看你。送信给波尔斯或德马瑞斯,若有必要,他们会出手救你。他们会安全地将你带到
欢乐堡去,你可以在我的领地住下来,过着如现在王后般的生活。你明白吗?”
“如果你被杀了,我也不想获救。”
“不行,”他坚定地说,“要有个人活下来好好解释我们的事,这很重要。这艰难的工作是你必须要做的。还有,我要你祈祷。”
“不。让别人去祈祷吧。如果他们杀了你,他们也能烧死我。我会像个基督徒王后那样从容赴死。”
他温柔地吻了她,让她坐在椅子上。
“现在争论这些已经太迟了,”他说,“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还是那个珍妮,而我也还是那个蓝斯洛。”他仍自专心地环视房间,
不经意地说道,“要是他们只冲着我来,那是还好;但他们硬把你扯进来,这实在很糟。”
她看着他,试着止住泪水。
“我愿意用脚来换取部分铠甲——就算只有一把剑也好,这样他们将记取教训。”
“蓝斯,如果他们杀了我,而保你平安,那我会很高兴的。”
“那样的话,我会非常伤心,”他答道,突然找回了他的幽默感,“好吧,好吧,我们得尽力而为。这得劳动我这把老骨头,不过我想我会喜
欢的!”
他将蜡烛放在里蒙日箱的盖子上,这样他开门的时候,那些蜡烛就会在他身后。他捡起他的黑色斗篷,小心地将长的那一边折四折,然后
缠在左手和前臂上,作为护手。他从床边拾起一只脚凳,稳稳地拿在右手,接着最后一次环视整个房间。此时,房外的噪音越来越响,有两个
人显然想用战斧破门而入,不过双层木门的交错纹理对他们造成阻碍。他走到门边,扬声说话,门外登时一片寂静。
“各位好大人,”他说,“别再吵,也别再砍了,我这就开门,之后吾人但凭各位处置。”
“那就出来,”他们慌忙叫道,“来啊。”“汝等勿再反抗,反抗是无用的。”“让我们进房。”“如果你到亚瑟王那里去,我们将保汝之性命。”
他单肩抵住震荡不休的门,轻轻将闩木往回推进墙里,门那头的人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停手不再砍劈。他先将右脚牢牢踏在离门边侧柱
大约两英尺处,之后旋开门。门一颤,在他脚边停下,留下一道狭窄的开口,拉出一道缝隙,而非大开。接着,有位全副武装的骑士有如悬丝
傀儡般顺从地孤身闯入,蓝斯洛使劲关上他身后的门,上闩,用衬着软垫的左手抓住那人的剑柄,将他往前一推,伸脚一绊,在他摔落地面时
拿起凳子猛殴他的头,一转眼便坐到对方胸口上去——如他以前一样敏捷。这些事做来似乎轻松写意,仿佛那个武装的人一点儿气力也没有。
这个穿着高大铠甲、巨塔般的人进入房内,站了一会儿,透过头盔缝隙搜索敌人,看起来很温顺——他仿佛是走进房里,将剑交给蓝斯洛,然
后自己倒在地板上。现在这个高大的铁人仍顺从地躺在那里,赤脚的男人将剑尖插入头盔面甲。他用双手在剑柄端施力下压时,造成些许挣扎
的颤动。
蓝斯洛站起身,在睡衣上擦了擦手。
“很抱歉我必须杀了他。”
他打开面甲,看了一眼。“是奥克尼的阿格凡!”
门那头传来一阵可怕的叫喊,交杂着捶击声、砍劈声和诅咒声。蓝斯洛转向王后。“帮我穿上铠甲。”他简短地说。她毫不抗拒,立即和他
一起跪在尸体边,将关键的部分拆卸下来。
“听着,”他们在拆卸时,他说,“这会给我们一个公平的机会。如果我能逼退他们,我会回来找你,你就到欢乐堡去。”
“不,蓝斯。我们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多了。如果你能杀出去,你一定要远离此处,直到事情平息。我要留在这里。若亚瑟原谅我们,若这
事能够顺利平息,那时候你就可以回来。如果他不原谅我,你再回来救我。这个要怎么弄?”
“给我。”
“另一个在这。”
“你最好和我一起走。”他力劝道,同时挣扎着穿上无袖短铠,就像足球员穿运动衫那样。
“不,如果我和你走,一切就永远都完了。如果我留下来,我们还有机会能修补它。只要有必要,你总是可以来救我。”
“我不想离开你。”
“如果我被判刑,你就来救我,那么我答应你,我会到欢乐堡去。”
“如果不是这样呢?”
“用你的斗篷擦擦头盔,”她说,“如果不是这样,那你不久就能回来,一切都会完好如初。”
“很好。嗯,这样就好,我不需要别的了。”
他握着血迹斑斑的剑直起身,看着那个杀了自己母亲的死人。
“加瑞斯的哥哥,”他沉思道,“也许他喝醉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儿可笑,不过——愿上帝让他安息。”
年老的女士让他面向烛光。
“这代表,再见了,”她轻声道,“暂时再见了。”
“这代表,再见了。”
“吻我?”她问。
因为他穿着铠甲,身上满是血污还覆着金属片,所以他吻了她的手。两人不约而同想着外面那十三人。
“我想让你带个我的东西在身上,蓝斯,还有,让你留个东西给我。你愿和我交换戒指吗?”
他们交换了。
“上帝与我的戒指同在,”她说,“就如同我与它同在。”
蓝斯洛转过身,走向门边。门外的人仍旧喊着:“从王后的房间出来!”“国王的叛徒!”“开门!”他们正尽其所能制造噪音,为这桩丑闻增
温。他叉开双腿,面对那团混乱,以荣誉的语言回答他们。
“静下来,莫桀爵士,听吾一言。汝等全部离开此门,勿再吵闹、勿再做出中伤他人之举。离开此地,勿再出声。吾明日当面见国王,届
时汝等身份、其中又有何人控我叛国,自见分晓。之后,吾将尽骑士本分,答复汝等控诉,表明吾今日来此并无阴谋诡计,吾将证明此言不
虚,并且亲手好好给汝等一个教训。”
“呸,汝等叛徒,”莫桀的声音叫道,“吾等不会让汝等称心如意,汝命皆在吾人手中。”
另一个声音叫道:“吾等蒙亚瑟王授予生杀之权,可保汝等无虞,也可取汝等性命。”
蓝斯洛拉下面甲,遮住他那张隐蔽在阴影中的面孔,接着用剑尖推开门闩。坚固的木头砰的一声开了,门楣下拥入铁人和直立的火炬。
“噢,诸位,”他严峻地说,“汝等已无风度可言了吗?既是如此,请小心了。”
[1]《圣灵降临歌》( Veni, Sancte Spiritus),拉丁文,意为圣灵降临(Come,Holy Spirit),是圣灵降临节弥撒的歌曲,作者一说为教皇英诺森三世
(Innocent 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