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周后,加文的族人在司法室中等待。因为窗户都没遮起来,在日光下,这个房间看来不大一样。它再也不是个盒子、再也不是四面带着
些许威胁或虚伪冷漠的墙壁、再也不是诱使哈姆雷特出剑刺杀鼠辈的挂毯陷阱[1]。午后阳光自窗口洒入,照亮了那张拔示巴的挂毯,她在一座
像是用玩具砖盖成的城堡城垛上,坐在浴盆里,露出一对浑圆的乳房——这束光让她认出大卫,他在隔壁屋顶上,头戴王冠、蓄着胡子、手拿
一把竖琴——这束光还在一百匹马、成排并列的长矛、头盔和成套铠甲的地方形成涟漪,那是乌利亚被杀的战争场景。敌方骑士击中乌利亚的
腹部,他跌落马下,看来像个没经验的潜水员。那把剑的前半已然没入他体内,所以这个可怜人就要变成两半了,还有很多逼真的朱红色虫子
骇人地从伤口中涌出,那应该是他的肠子。
加文阴郁地坐在一旁为诉愿人而设的长椅上,叉着手臂,头靠在挂毯上。加赫里斯坐在长桌上,正替鹰调整皮盔上的绳子,他想换掉它
们,好让皮盔更密合。不过由于绳子交错的方式很复杂,所以他把自己搞得一团乱。加瑞斯站在他旁边,想把皮盔弄到自己手里,因为他确定
他能搞定这件事。莫桀脸色发白,一只手臂吊着,靠在其中一扇窗的炮眼上往外看。他仍感到疼痛。
“这应该要从这道缝底下过去。”加瑞斯说。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想先把这个穿过去。”
“我来试试。”
“一下子就好。来了。”
莫桀站在窗边说:“刽子手准备开始了。”
“噢。”
“这将是场残酷的死刑,”他说,“他们用了干燥过的木头,不会有烟,所以她会在呛死前被火烧死。”
“你这样认为啊。”加文的语气不大高兴。
“可怜的老女人,”莫桀说,“人民几乎为她感到难过。”
加瑞斯猛地转向他。
“你以前就该想到这一点。”
“现在,上面。”加赫里斯说。
“我知道,”莫桀几乎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我们的国王大人一定会从这扇窗户观看这次执刑。”
加瑞斯勃然大怒。
“你就不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一会儿吗?任谁听了都会认为你享受着看人烧死的乐趣。”
莫桀轻蔑地答道:“你也会呀,真的。只有你才认为这样说有什么不对。他们会把只穿着无袖连身内衣的她活活烧死。”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
加赫里斯以他那缓慢的调子说:“我不认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莫桀突然看向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当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加文生气地说,“你认为蓝斯洛不会来救她吗?再怎么说,他可绝不是个懦夫。”
莫桀的脑子飞快转动,他在窗边的僵硬姿势让一种紧张不安的亢奋所取代了。
“如果他试图救她,就会引发战事。亚瑟王得和他对战。”
“亚瑟王会从这里往下看。”
“但是这太奇怪了!”他爆发了,“你是说,蓝斯洛可以在我们眼皮底下带王后逃走吗?”
“事情会是这样的。”
“但是这样就没人受到惩罚了呀。”
“天啊,老哥,”加瑞斯叫道,“你要看着她被烧死吗?”
“对,我要。对,我要。加文,你弟弟被杀了,你打算坐在这里,让这件事就这样发生吗?”
“我警告过阿格凡了。”
“加瑞斯!加赫里斯!你们这些懦夫!要他做点什么啊!你们不能让这事发生。他杀了你们的兄弟阿格凡啊。”
“莫桀,截至目前我对此事的了解,是阿格凡带了十三名全副武装的骑士,试图在蓝斯洛只穿件睡袍的情况下杀他。结果阿格凡自己连带
十三名骑士都被杀了——只有一个例外,你逃跑了。”
“我没有逃跑。”
“你还活着,莫桀。”
“加文,我发誓我没有逃跑。我尽力和他打了。不过他打断我的手臂,之后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以我的名誉起誓,加文,我有试着和他
打。”
他几乎哭了出来。
“我不是懦夫。”
“如果你没逃跑,”加赫里斯说,“蓝斯洛为什么杀了其他人却让你离开?他当然想杀了你们所有人,那样才不会有人证啊。”
“他打断了我的手臂。”
“对,但是他没杀你。”
“我说的是实话。”
“但是他没杀你。”
臂上的疼痛和愤怒让这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大叫起来。
“你们这些叛徒!永远都是这样。只因为我不够强壮,你们就反对我。你们站在那个孔武有力的笨蛋那边,不肯相信我的话。阿格凡死
了,守灵式也举行了,你们却不打算为此惩处任何人。叛徒、叛徒!从以前到以后都一样!”
在他崩溃时,国王进来了。亚瑟看来很疲倦,他慢慢走向王座,坐了上去,之后比了个手势,要他们坐下。加文坐回先前的长椅上,加瑞
斯和加赫里斯仍站着,他们带着怜悯的表情看着国王,背景衬着莫桀的啜泣声。
亚瑟用手抚摸他的前额。
“他为什么哭?”他问。
“因为他在向我们解释,”加文说,“蓝斯洛为何杀了十三名骑士,却又转念决定不该杀我们的莫桀。显然是因为两人惺惺相惜嘛。”
“我想我能解释这事。你知道,就在十天前,我要求蓝斯洛爵士不要杀我儿子。”
莫桀苦涩地说:“这真是谢谢您了。”
“你不用谢我,莫桀。该谢的人是蓝斯洛。”
“我希望他那时杀了我。”
“我很高兴他没下手。我们现在已经陷在这桩麻烦里了,儿子,试着有点感恩之心。记着,我是你父亲。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希望我从未来到这世上。”
“我也希望,可怜的孩子。不过你已经出世了,所以我们得尽力而为。”
莫桀脸上带着一种虚假的羞愧之情,怀抱着恨意向他走去。
“父亲,”他说,“你知道蓝斯洛要来救她吗?”
“我想会的。”
“您有派骑士去阻止他吗?您安排了强大的守备吗?”
“守备已经尽可能加强了,莫桀。我试着公平行事。”
“父亲,”他热切地说,“派加文和这两位去加强守备。他会带着大队人马来的。”
“加文?”国王问。
“谢了,舅舅。我希望您别这么要求我。”
“加文,为了对已在那里的守备人员公平,我应该要求你。你知道,若我认为蓝斯洛会来,那么,只有很弱的守备就不公平了,因为那是
背叛我自己的人马。他们会牺牲的。”
“不管您是否要求我这么做,把您的王权用在别人身上吧,我不会去的。我一开始就警告过这两位,我不会参与。我不想看到桂妮薇王后
被烧死,我也得说,我希望她不会上火刑台,我也不会帮忙执刑。就这样。”
“这听起来像是叛国。”
“或许是吧,不过我个人很喜欢王后。”
“我也喜欢王后,加文。娶她为妻的人是我啊。但是现在这是公开的司法问题,不能考虑个人的感受。”
“我想我无法不考虑我的感受。”
国王转向其他人。
“加瑞斯?加赫里斯?你们能否答应我的请求,穿上铠甲去加强守备?”
“舅舅,请不要这样要求我们。”
“我也不想这样要求你们,加瑞斯。”
“我知道你不想,但请别逼我们这么做。蓝斯洛是我的朋友,我要怎么和他对打?”
国王触碰他的手。
“我亲爱的,不管对手是谁,蓝斯洛应该会希望你去。他也相信司法。”
“舅舅,我没办法和他对抗。册封我为骑士的人就是他啊。如果你要我去,我会去,但是我不会武装。我想我也是个叛徒吧。”
“即使我的手臂断了,”莫桀说,“我还是准备穿铠甲上阵。”
加文语气尖刻地说:“你应该够安全了,疯子。我们知道国王已经命令蓝斯洛不可以伤害你。”
“叛徒!”
“那加赫里斯呢?”国王问。
“我和加瑞斯一起去,不着武装。”
“我想我们也只能这么做。我希望自己已尽力而为了。”
加文从椅上起身,带着笨拙的同情,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国王。
“您做的已比任何人想得到的都多了,”他亲切地说,用厚厚的手掌握住国王青筋毕露的手,“我们现在要向前看,希望有最好的结果。让我
这几个弟弟不着武装去吧。只要他看得到他们的脸,就不会伤害他们。我留下来陪您。”
“那就去吧。”
“我该通知刽子手准备行刑吗?”
“是的,莫桀,如果你非这么做不可。把我的戒指给他,去贝德维爵士那里拿许可凭状。”
“谢谢,父亲。谢谢。这花不了多少时间。”
那张苍白的面孔炽烈地燃烧着,在这一刻显露一种奇怪而真实的感激,之后他便匆匆出去了。他跟在那两位要去加入守卫的兄长身后,眼
神明亮,嘴唇神经质地扭曲起来。只留下老国王和加文在一起,国王将头埋进手中。
“他可以把这事处理得更得体一些。他可以试着不要表现得那么快乐。”
加文把他的手放在国王佝偻的肩上。
“别害怕,舅舅,”他说,“一切都会好转的。我相信蓝斯洛会及时救走她,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我试着尽我的责任。”
“您的努力令人赞赏。”
“我审判她是因为法律要审判她。我已经尽力让审判得以实行。”
“不过这审判不会执行。蓝斯洛会安全地带她离开。”
“加文,你不会认为我想让她获救吧。我是英格兰的司法,而现在我们的职责,就是无怨无悔地把她送上火刑台。”
“唉,舅舅,每个人都很清楚您如何努力过。不过,我们都打从心里希望她可以平安无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噢,加文,”他说,“我已经和她结婚这么多年了啊!”
加文转过身,走向窗户。
“不要自寻烦恼,这团混乱会好转的。”
“什么是好?”老人神色悲伤地喊道,眼神尾随加文的背影,“什么又是坏?如果蓝斯洛确实来救她,可能会杀死我派去烧死她的无辜守卫。
他们信任我,而我派他们到那里去阻拦他,因为这就是司法。如果他救了她,他们就会被杀;而如果他们没有被杀,那她就会被烧死。但是加
文,她会在可怕、燃烧的火焰当中被烧死——那是我深爱的桂妮啊!”
“别想了,舅舅。事情不会变成这样的。”
但是国王崩溃了。
“他为什么没有立刻前来?他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加文语气平稳,“他得等到她出现在公开场合,到广场上,否则他就得攻城了。”
“加文,我曾试着警告他们。就在他们被抓的前几天,我试着警告他们。不过这些事很难在不伤害人的情感下坦率直说。而我也是个傻
瓜。我不想察觉此事。我希望只要我不弄清所有的事,事情最终就能解决。你认为这是我的错吗?你认为,如果我做了不同的选择,我能保全
他们两个吗?”
“您尽力了。”
“我年轻时做了些不公不义的事,从那时起,它就成为我生命中不幸的泉源。你认为,如果你做了坏事后又去做好事,能够阻止坏事所带
来的苦果吗?我不觉得。在那之后我做了很多好事,想要堵住这不幸的泉源,但它像涟漪一样越变越大,并没有被填塞住啊。你认为这件事也
是我的报应吗?”
“我不知道。”
“这样的等待实在太可怕了!”他大叫道,“对桂妮来说一定更可怕。他们为什么不马上带她出来,结束此事?”
“他们很快就会这么做的。”
“这不是她的错。这是我的错吗?我该拒绝接受莫桀的证言,无视整件事的存在吗?我该判她无罪吗?我可以把我的新法放到一边去。我
该那么做吗?”
“您是可以那么做。”
“我是照我的意愿来行事的。”
“唉。”
“但是司法又如何?最后的报应又是什么呢?报应、司法、不当的作为、淹死的孩子!我昨晚一整夜都看到他们围在我身边。”
加文改变声调,平静地说:“您一定要忘记那些事。您要集中力量克服那些困难。您会这么做吧?”
国王紧握王座的扶手。
“是的。”
“我想您得到窗户这儿来。他们要带她出来了。”
老人没有动,手指将那木头抓得更加紧了。他坐在那里,紧盯着前方。接着他将全身力量都撑在两只手腕上,逼自己站起身,去执行他的
职责。如果他没有出现在刑场,处决就不合法了。
“她穿着白色的内衣。”
他们安静地站在一起,像是没有感觉的人一样看着。在这决定性的时刻,他们有某个部分是麻木的,这样的麻木反而让他们忍不住喋喋不
休。
“唉。”
“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
“祈祷吧,我想。”
“唉,那前面是个主教。”
“他们在检查祷词。”
“他们看起来真怪。”
“他们很普通啊。”
“我已经出现在大家面前了,”国王像个孩子般问道,“你想我能坐下吗?”
“您得留在这里。”
“我想我做不到。”
“您一定要做到。”
“但是加文,如果她向上看呢?”
“如果您不留下来,就不合法了。”
外头,就在那扇窗户下用透视法绘出的市集中,似乎有人唱着赞美诗,不过无法分辨出歌词或旋律。他们看到游行的牧师为死刑的礼仪而
忙碌,闪闪发亮的骑士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人群环绕在广场外,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椰子壳。要看见王后并不容易,她深陷在仪式的漩涡中,一
下被带到这边,一下被带到那边,和一小群官员及忏悔神父会面,她被带到刽子手旁,接受劝说跪下祈祷,再接受忠告起身发表谈话,有人中
伤她,有人拿蜡烛让她握在手里,有人原谅她,也有人要求她的原谅,她让那些人慢慢带向前去,将她的生命与仪典和尊严一同展示在人前。
再怎么说,黑暗时代的合法谋杀是没有尊严可言的。
国王问道:“你看到有任何救援前来吗?”
“没有。”
“这可真漫长。”
窗外的吟唱声停止了,形成一片悲伤的沉默。
“还要多久?”
“还要几分钟。”
“他们会让她祈祷吧?”
“会的,他们会让她祈祷。”
老人突然问道:“你认为我们该祈祷吗?”
“您想祈祷我们就祈祷吧。”
“我们该跪下来吗?”
“应该没什么差别。”
“我们该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
“我该说我们的父吗?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
“那样就好。”
“我们该一起说吗?”
“您想一起说,我们就一起说吧。”
“加文,我恐怕得跪下。”
“我站着就好。”奥克尼领主说。
“现在……”
就在他们开始不甚专业的祈愿时,模糊的号角声从市集另一头传来。
“嘘!舅舅!”
祈祷的人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有一群士兵来了。我想是骑兵!”
亚瑟起身,靠向窗边。
“在哪?”
“是号角!”
这时,黄铜的音调清楚、尖锐而欢跃地穿透这房间。国王推着加文的手肘,用颤抖的声音大喊:“我的蓝斯洛!我知道他会来!”
加文硬是将强壮的肩膀挤过窗框,两人贪婪地看着外面的情景。
“没错,是蓝斯洛!”
“瞧,他穿着银色的衣服。”
“银底、红色斜带纹的盾徽!”
“这潇洒的骑士!”
“看他们所有人!”
这确实值得一看。市集突然崩溃了,像是荒野大西部的景色。盛装水果的篓子破了,里头的椰子倾泻而出。守卫的骑士正要上马,他们一
脚踩在马镫上,另一脚在战马旁边跳来跳去,马儿都以它们的主人为轴不断转圈圈。辅祭扔开香炉,神父横冲直撞地穿过人群,主教想要留
下,却被推着往教堂方向走,他的权杖由几位忠诚的副主祭拿着,高举在那群混乱之上,像一面旗帜似的跟在后面。有顶罩篷原本是用四根柱
子撑起来给某人或某样东西遮阴,现在柱子歪斜,罩篷也歪斜倾倒,就像是大西洋中进了水的小船。亮闪闪的骑兵穿戴着铿然武装,伴随着铜
管乐音,像是突进的潮水涌入广场,羽饰有如印第安人头般摆荡;他们的剑扬起、落下,像是某种奇怪的机关。举行桂妮薇的最后仪式时,环
绕在她身边的侍者成群离弃了她,她就像座灯塔般直立在那里,身上穿着白色内衣,高高绑在火刑柱上一动也不动。她在他们上面,战争就在
她脚边开打。
“他们操控马匹奔跑和停止的手法真妙。”
“没有别人能像那样冲锋的。”
“噢,那些可怜的守卫!”
亚瑟扭绞着他的手。
“有人落马了。”
“是瑟瓦瑞德。”
“真是场混战。”
“他的冲锋,”国王激动地说,“向来无人能挡,一直都是。噢,这一击真妙啊!”
“佩提洛普爵士上了。”
“不,那是佩里蒙斯,是他兄弟。”
“看看阳光的良剑。看看那些色彩。打得好,吉利梅尔爵士,打得好!”
“不,不!看看蓝斯洛。看他是怎么刺、怎么砍的!现在落马的是阿格洛法。瞧,他去找王后了。”
“皮亚马斯会阻止他的!”
“皮亚马斯——胡扯!我们会赢的,加文,我们会赢的!”
那大个子扭着身体,热切地咧嘴笑了:“我们是谁呀?”
“好吧——应该说是‘他们’,你这傻子。当然是蓝斯洛爵士,他会赢的。皮亚马斯爵士上前了。”
“波尔斯爵士落马了。”
“没事。他们一会儿就会再把波尔斯弄上马。他来了,向王后这边来了。噢,看哪!他带件外衣和长袍给她。”
“唉,他带了。”
“我的蓝斯洛不会让我的桂妮薇只穿着件内衣见人的。”
“他是不会。”
“他把那些衣服套在她身上了。”
“她在微笑呢。”
“祝福他们。不过,噢,那些步兵啊!”
“你可以说,这事已经结束了。”
“他不会有过多的杀戮。这一点我们可以信任他吧?”
“这点我们是可以信任那男人。”
“那个落马的人是达马斯吗?”
“唉。达马斯总戴着红色羽饰。我觉得那种东西戴了也只会给人扯下来而已。他们的速度真快!”
“桂妮薇上马了。”
号角声再次传入房中,这次是不同的信号。
“他们一定是要走了。这是撤退信号。神哪,神哪,看看这一团混乱!”
“我希望不会有太多人受伤。你看到了吗?我们是不是该去帮他们?”
“还有很多人不愿屈服。”加文说。
“忠实的守卫。”
“有十多个呢。”
“勇敢的人啊!这全是我的错!”
“我看不出除了我弟弟外有谁错,而他现在已经死了。欸,他们最后一批人集结在那里,你看,王后的白袍被拥在最前面。”
“我该向她挥手吗?”
“不。”
“这样做不好,对吧?”
“是不大好。”
“那好吧,我想我不该这么做。不过,能在她离开时做点事总是好的。”
加文带着欢喜之情转向他。
“亚瑟舅舅,”他说,“您是个伟大的人。我告诉过您,事情会好转的。”
“你也是个伟大的男人,加文,善良又仁慈的人。”
他们快乐地以古礼亲吻对方的双颊。
“好啦,”他们说,“好啦。”
“现在要做什么呢?”
“由您决定吧。”
老国王的视线在加文身上四处搜寻,仿佛想找出该做的那件事。他的年纪和那些惶惶然的话语都已从他身上消失。他的腰板挺直了些,双
颊呈玫瑰色,眼旁的鱼尾纹向外伸展。
“我想我们应该先来点烈酒。”
“很好,叫见习骑士来吧。”
“见习骑士!见习骑士!”他对着门大叫,“你这天杀的跑到哪去啦?见习骑士!过来,你这小子,给我们拿点酒来。你这都做什么去了?看
着你的女主人上火刑台吗?你可真是没有忠诚之心啊!”
那个满心欢喜的孩子原本楼梯爬上一半,此时应了一声,又咯噔咯噔地下去了。
“喝完酒以后呢?”加文问。
亚瑟快乐地回过神来,搓着手。
“我还没想到。总会有什么事发生。也许我们能让蓝斯洛道歉,或是做些类似的安排——然后他就可以回来。我们可以让他解释,王后叫
他去,是要付给他先前雇用他在梅里亚格兰斯一事出战的费用,所以他才会在她房里,而王后不想让人谈论这笔费用的事。之后他当然得来救
她,因为他知道她是无辜的。是的,我想我们可以做些这类的安排。不过他们日后得好好规范自己才行。”
然而,面对舅舅的热切,加文心中的热忱消散了,他看着地面,把话说得很慢。
“我怀疑……”他如是起头。
国王看着他。
“我怀疑,只要莫桀还活着,您就不可能和他言归于好。”
一只苍白的手拉起门边的挂毯,如鬼魂般的人倚在门上,他只穿着一半的铠甲,没有甲具保护的手肘吊了起来。
“只要莫桀还活着,”那人用完美的悲剧起始台词说道,“就不可能。”
亚瑟惊讶地转过身。他审视着那对狂热的眼睛,接着关切地走向儿子。
“为什么呢?莫桀!”
“为什么呢?亚瑟。”
“别那样向国王说话。你好大胆子!”
“绝对不要那样对我说话。”
缺乏起伏的声调让国王走到一半便停下脚步,现在他恢复了神志。
“来,”他慈爱地说,“我们知道这是场可怕的屠杀。我们从窗户看到了。不过,当然,你舅母应当是安全了,这样比较好,而且也符合所有
司法形式的要求……”
“这是场可怕的屠杀。”
莫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机器运作,不过带有深意。
“那些步兵……”
“垃圾。”
加文机械式地转向他的同母异父弟弟,整个身体都转了过去。
“莫桀,”他沉重地问,“莫桀,你是在哪里离开加瑞斯爵士的?”
“我是在哪里离开他们两个的?”
红发男子突然喊了出来,语调变得急促。“别模仿我,”他咆哮道,“不要像鹦鹉那样鬼叫。说他们在哪里就好。”
“去找他们吧,加文,就在广场的人群里。”
亚瑟开口:“加瑞斯和加赫里斯……”
“他们躺在市集上。因为鲜血,所以很难认出他们。”
“他们没受伤对吧?他们没有武装呢。他们没受伤吧?”
“他们死了。”
“胡说,莫桀。”
“胡说,加文。”
“但是他们没穿铠甲啊。”国王抗议道。
“他们可没穿铠甲。”
加文威吓地加重了语气:“莫桀,如果你在撒谎……”
“……那么正直的加文就会杀了他最后的血亲。”
“莫桀!”
“亚瑟。”他如是回应。他转向亚瑟,脸色僵硬如石,狂暴地混合着怨恨、漠然与悲伤。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谁会想要杀加瑞斯?他没有武装呢!”
“是谁呢?”
“他们只是去戒备而已,甚至不是去参战的,而且是因为我要求他们这么做才去。还有,蓝斯洛是加瑞斯最好的朋友,那孩子和班恩家族
交情很好。这似乎不可能吧。你确定你没有弄错?”
加文的声音突然响彻房内:“莫桀,是谁杀了我的兄弟?”
“到底是谁呢?”
暴怒的加文朝那驼子冲去。
“我强壮的朋友,除了蓝斯洛爵士还有谁呢。”
“你这骗子!我要去看看。”
他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间,脚步仍然急促,就像他刚刚冲向他弟弟那样。
“但是莫桀,你确定他们死了吗?”
“加瑞斯的头顶不见了,”他冷淡地说,“他表情很惊讶。加赫里斯则面无表情,因为他的头给劈成两半了。”
国王心中的疑惑更甚于恐惧,他的语调带着一种困惑的悲伤:“蓝斯不会这么做。他认识他们……他爱他们。他们没戴头盔,所以他应该
认得出他们才对。册封加瑞斯为骑士的人就是他啊,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当然不会。”
“但是你说他做了。”
“我说他做了。”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纯洁而无惧的湖上骑士蒙你准许,让你戴了绿帽,又带走你的妻子,而且他离开之前,还杀了我两个兄弟来自娱——两个
没有武装的人,而且都是他亲爱的朋友。”
亚瑟在长椅上坐下。年幼的见习骑士拿着他要的酒来了,向他鞠了两个躬。
“您的酒,大人。”
“把它拿走。”
“大人,仆役长路卡爵士问,他能不能帮忙带那些受伤的人进来,大人,还有,有没有可以裹伤的亚麻布?”
“去问贝德维爵士。”
“是的,大人。”
“见习骑士。”他在那孩子离去时出声叫唤。
“大人?”
“有多少伤亡?”
“他们说有二十位骑士死了,大人。骄傲的贝里恩斯爵士、瑟瓦瑞德爵士、葛里菲特爵士、布兰第莱爵士、阿格洛法爵士、托尔爵士、古
特爵士、吉利梅尔爵士、雷诺德爵士的三位兄弟、达马斯爵士、皮亚马斯爵士、异乡人凯伊爵士、迪安爵士、兰贝格斯爵士、赫米迪爵士、佩
提洛普爵士。”
“那加瑞斯和加赫里斯呢?”
“我没听说他们的情形,大人。”
魁梧的红发男子一边哭泣,一边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奔回房内。他像个孩子般奔向亚瑟,啜泣着:“是真的!是真的!我找到人证了。可怜
的加赫里斯和我们的小弟加瑞斯——他杀了他们两个,在他们没有武装的情况下。”
他跪下双膝,将沙白色的头埋进老国王的斗篷。
[1]出自《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场,御前大臣普隆涅斯躲在王后房内挂毯后面,偷听王后葛楚德与其子哈姆雷特之间的对话,误以为哈姆雷特要杀王后,
出声呼救,因而为哈姆雷特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