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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六个月后一个明亮的冬日,欢乐堡受围。阳光洒落的方向与北风垂直,因此犁沟东侧一片白霜。城堡外,椋鸟和田凫焦急地在冷硬的草丛

  中觅食;落叶树枯立在那,看来像是血管图谱或神经系统。如果你击打牛粪,发出的声音和木头没两样。一切事物都带着冬日的色彩,褪色的

  苔藓绿就像遗留在阳光下好些年的绿色天鹅绒靠枕。血管似的树和靠枕一样,树干上都有层绒毛。针叶树全都拉起葬礼的帷幕,水坑和极冷的

  护城河都发出冰裂声。欢乐堡独自矗立,那是一幅在黯淡阳光下的美景。

  蓝斯洛的城堡并非难以接近。这座亚瑟即位时代的老式要塞已让繁复的防御工事所取代,这是现在很难想象的。你不能把它想成今日可

  见,在石头当中夹杂破碎灰泥的废弃堡垒。它抹上了灰泥。他们在灰泥里头搀了铅黄,所以它带点淡金色。铺着石板的塔楼呈法式圆锥形,上

  百个出人意料的气口攒簇在错综复杂的城垛上。数条古怪的小桥像叹息桥[1]一样覆着顶盖,从这座小礼拜堂通到那座塔。外面还有楼梯,天晓

  得是通到什么地方去——或许是天堂吧。烟囱突然自堞口穿出,真正的彩绘玻璃镶在高处,安全无虞,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墙上闪着微光。方

  旗、耶稣受难像、滴水兽、排水口、风向鸡、尖顶与钟塔全都挤在突出的屋顶上;屋顶向四方延伸,有时铺着红瓦,有时是生着绿苔的石头,

  有时则是石板片。这地方是个小镇,而非城堡。它是块松碎的馅饼,而非老洛锡安未发酵的硬面包。

  欢乐城堡的周围是围城者的营地。在那个年代,国王出外征战时会带着自家的挂毯,而这些挂毯是一项用来衡量营区的标准。帐篷有红

  色、绿色、格纹、条纹,有些是丝制的。这个迷宫充满了色彩与固定索、营钉与长矛、玩棋的人和随军小贩、悬着挂毯的内室和金餐具。英格

  兰王亚瑟坐了下来,打算饿死他的朋友。

  蓝斯洛和桂妮薇站在大厅的炉火旁,房间中央的炉火已然不再明亮,逸散出黑烟,恰好自上方塔楼穿出。这里有座合适的火炉,上面满是

  班威克家族和支持者的纹章雕刻,铁栅里有半棵树在焖烧。外面的冰霜让地面变得太滑,马匹无法行走,所以虽然没有宣告,但今天是休战

  日。

  桂妮薇说:“我不懂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也不懂,珍妮。我甚至不知道我真这么做了,直到所有人都这么说。”

  “你记得什么吗?”

  “我想我那时很激动,而且很担心你,一群人对我挥着武器,而一群骑士想阻拦我。我得杀出一条路来。”

  “这似乎不像你。”

  “你不会以为我想这么做吧?”他苦涩地问道,“加瑞斯喜欢我更甚于他的兄弟。我几乎可说是他的教父啊。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

  了。”

  “别介意,”她说,“我敢说他置身事外会比较好,可怜的人。”

  蓝斯洛沉思,踢踢炉中的圆木,一只手臂放在壁炉上,看着余烬中的光。

  “他有对蓝眼睛。”

  他停下来,在火光中想着那对眼睛。

  “他来到宫廷时,不肯说出他父母的名字。因为他一开始为了要来这里,从家里逃走。他母亲和亚瑟有仇,那个老女人不愿意让他来。不

  过他不能不来。他要这股浪漫、骑士精神和荣誉。所以他逃到我们这里,而且不肯说出他是谁。他没有请求成为骑士。对他来说,只要待在这

  个伟大的中心就够了,但后来他证明了他的力量。”

  他把一根岔出的树枝推回去。

  “凯伊带他进厨房工作,给了他‘大小姐’的绰号。凯伊一直是个混蛋。于是……这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寂静中,他们站在那里,将手肘靠在壁炉架上,脚对着炉火;轻飘飘的火灰慢慢往下落。

  “有时我会给他点小费,让他给自己买点小东西。这位厨房见习骑士大小姐,不知为何,他很喜欢我。就是我用这双手册封他为骑士的。”

  他以讶异的表情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以前没见过它们似的动了动。

  “后来他出外探险,与绿骑士对战,我们发现他是个了不起的战士……”

  “温和的加瑞斯,”他的语气几乎带着惊异之情,“我用同一双手杀了他,只因为他拒绝武装反抗我。人类真是种可怕的生物!如果我们从田

  野中走过时看到一朵花,我们却用棍棒砍下它的头。加瑞斯就是这么走的。”

  桂妮薇悲伤地执起那只有罪的手。

  “这事你无能为力。”

  “我可以做点什么,”他陷入惯常的宗教伤感之中,“这是我的错。你说对了,这不像我。这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大错。都是因为我任自

  己在那群人当中乱砍乱杀。”

  “你得救人啊。”

  “对,但我只能和武装骑士对战。然而我放任自己对那些一点儿机会也没有的半武装步兵乱砍乱杀。我全身上下都是铠甲,他们身上只有

  强化皮甲,就只是皮革加上扣钉而已。不过我砍了他们,而上帝为此惩罚我们。因为我忘了我的骑士风度,所以上帝让我杀了可怜的加瑞斯,

  还有加赫里斯。”

  “蓝斯!”她语气尖锐。

  “我们现在陷在地狱般的悲惨中,”他拒绝听她说话,继续往下说,“现在我必须对抗我的国王,那位让我成为骑士、教导我一切的国王。我

  怎么能够对抗他?我又怎么能够对抗加文?我杀了他三个弟弟,怎能再加重我的罪过?但加文绝不会放过我的,现在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

  不怪他。亚瑟会原谅我们,但加文不会让他这么做。眼下除了加文,没人想打仗,而我得像个懦夫一样被围困在这个洞穴里,等一下他们就会

  带着号角到城外来,开始唱:

  叛徒骑士,出来迎战吧。

  耶!耶!耶!

  “他们唱些什么不重要,你不会因为他们唱那些歌就变成懦夫。”

  “我的人也开始这样想了。波尔斯、布拉莫、布雷欧贝里斯、莱诺——他们一直要我出去迎战。但要是我出去了,会发生什么事呢?”

  “截至目前,”她说,“我所知道的事实是你打败了他们,然后你放他们走,拜托他们回家。每个人都尊敬你的仁慈大度。”

  他把头藏在肘弯里。

  “你知道最后一战发生什么事了吗?波尔斯和国王本人进行长矛比试,把国王打下马,接着自己也跳下马,拔出剑站在亚瑟面前。我看到

  了,发疯似的冲过去,波尔斯说:‘我该终止这场战争吗?’我大吼:‘汝好大胆,当心汝之首级。’所以我们扶亚瑟上马,然后我求他,我跪下来

  求他,要他走。亚瑟哭了,他热泪盈眶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他看起来老了好多。他不想和我们打,但是有加文在。加文曾站在我们这边,

  但是邪恶如我,竟杀了他的弟弟。”

  “别提你的邪恶吧。这事是加文的坏脾气和莫桀的狡猾所引起的。”

  “如果只有加文,倒还有一丝和平的希望,”他悲叹,“他内心还是正直的,他是个好人。但是莫桀一直暗中影响他,让他痛苦。还有盖尔和

  高卢两族的宿怨,还有莫桀弄出来的新团体。我看不到尽头啊。”

  王后再次提出她已经说过一百次的建议:“如果我回到亚瑟身边,任他处置,会有用吗?”

  “我们已经提议过,他们拒绝了。不用去面对那些,毕竟他们可能还是会烧死你。”

  她离开壁炉,向窗口的大型炮眼走去。围城工事在外面底下展开,有几个迷你的敌营士兵正在结冰的池塘上快乐地玩着一种叫“狐与鹅”的

  游戏[2]。因跌倒而引发的明亮笑声远远地传了上来。

  “战争一直持续,”她说,“那些不是骑士的步兵被杀了,却没人注意到。”

  “一直持续。”

  她没有回头,说道:“亲爱的,我想我要回去,回去改变这样的事。就算我要上火刑台,也总好过这样的麻烦。”

  他随着她来到窗户旁。

  “如果这有任何帮助,珍妮,我会和你一起回去。如果我们一起去让他们砍头就有希望停止这场战争,我们可以试试。但是所有人都疯

  了。就算我们是自愿牺牲,但要是我们被杀,波尔斯、艾克特和其他人也会记着这笔仇。还有很多仇恨正在形成,有的是为了我们在市集和阶

  梯上杀死的人,有的是为了亚瑟过去五十年间的事。我很快就没办法约束这些事了,即使现在也一样。赫贝斯·勒雷诺米、勇敢的维利尔、匈牙

  利的乌利,他们将会为我们复仇,然后事情越演越烈。乌利实在太过感恩戴德了。”

  “文明教化似乎已经变得疯狂了。”她说。

  “是的,而且似乎是我们让它变成这样的。波尔斯、莱诺和加文都受了伤,每个人都疯狂嗜血。我必须带着我的骑士突围,四处奔走,假

  装出手攻击。或许亚瑟将被力劝对付我,否则来的就是加文,那样一来,我就得用盾把自己遮护起来,保护自己,绝不能还击。其他人注意到

  我这么做,会说我没有尽全力,拖延战事,让他们更加悲惨。”

  “他们说的是实话。”

  “这当然是真的。但我若不如此,就得杀了亚瑟和加文,我怎么能那么做?除非亚瑟带你回去,离开这里,否则状况不会比现在好到哪

  去。”

  要是二十年前,她可能因这种不得体的提议火冒三丈。然而现在他们已来到人生的秋季,所以她笑了。

  “珍妮,这么说或许很可怕,但这是事实。”

  “这当然是事实。”

  “我们就像对待傀儡娃娃那样对待你。”

  “我们都是傀儡。”

  他将头靠在炮眼的冰冷石头上,直到她拉起他的手。

  “别想了,耐着性子待在城堡里。也许上帝会照看我们。”

  “这话你以前也说过一次。”

  “是啊,在他们抓到我们前一周说的。”

  “就算上帝不照看我们,”他苦涩地说,“我们也可以去找教宗。”

  “教宗!”

  他抬起头来。

  “怎么了?”

  “噢,蓝斯,你说的是……如果教宗向两边发出诏令,说要是我们不谈判就把我们逐出教会的话呢?要是我们诉请教宗裁决呢?波尔斯和

  其他人会接受的。当然……”

  在她选择要用什么字眼来表达时,他亲密地看着她。

  “他可以指派罗契斯特主教来主持和平谈判……”

  “但是要谈什么?”

  然而她已经掌握了想法,为此变得急切起来。

  “蓝斯,不管要谈什么,我们俩都得接受。即使这意味着……即使会对我们不利,至少能带来和平。而我们的骑士得听命于教会,所以他

  们也没理由继续寻仇……”

  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

  她转向他,表情镇定祥和——那是女人在照顾别人或胜任其他工作而获致成就时特有的满足与内敛神情,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们明天可以派出一名信使。”她说。

  “珍妮!”

  他无法忍受她竟容许自己被从这人手中送到另一人手中,他们青春不再,或者他就要失去她,或者他不会失去她。他被夹在人民的生命、

  他们的爱情与他的亲族之间,除了羞辱,什么也没了。她看出这一点,也就用这点来帮助他。她温柔地亲吻他。外头的例行合唱又开始了:

  叛徒骑士,出来迎战吧。

  耶!耶!耶!

  “那么,”她轻抚他的白发,“别听那些。我的蓝斯洛必须留在城堡里,而且将会有个快乐的结局。”

  [1]叹息桥,意大利威尼斯连接总督府与监狱的著名廊桥,犯人在总督府受审后,通过此桥前往监狱。

  [2]狐与鹅(Fox-and-Geese),一种北欧传统的桌上游戏,玩者分别扮演狐与鹅,狐要捉鹅,而鹅要想办法把狐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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