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桂妮薇坐在卡利西城堡中王后的房间里。那张大床已经被重制成靠背长椅,在罩篷底下看起来齐整而方正,所以你会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坐下。长椅旁有个火炉,里头温着一个壶,此外房中还有一张高背椅和一张阅读桌,也有一本书供人阅读,或许就是但丁提过的那本由加罗多
所写的书[1]。这本书的价值在当时等同于九十头公牛,但桂妮薇已读过七次,因此这本书对她已没什么趣味可言。新落的雪将夜晚的光向上投
射到房内,将天花板照得比地板还亮,因而改变了平时光影的形态。那些影子是蓝色的,而且位置都不对。这位尊贵的仕女正在做女红,她颇
为正式地坐在高背椅上,书就放在她旁边;此外她有个使女坐在床边的台阶上,也正在做针线活。
桂妮薇手边做着针线活,脑袋像一般女裁缝一样处于半空白的状态,不是空白的那一半脑袋则在她碰上的麻烦中懒懒地晃荡着。她希望她
不是在卡利西,这里太靠近北方(也就是莫桀的故乡)、离文明的保障太遥远。比如说,她想待在伦敦——或许就待在伦敦塔。她想看的不是
这片沉闷广袤的白雪,而是伦敦塔窗外大都市的趣味和繁忙;她想看的是伦敦大桥,那上面挤满摇摇欲坠的房舍,不时会有房子掉进河里。她
记忆中的伦敦大桥是座很有个性的桥,桥上有房子,长枪上挂着叛乱者的首级,此外还是大卫爵士与威勒斯大人全副武装进行长矛比试的地方
[2]。那些房子的地窖在桥墩里,而且这座桥有自己的礼拜堂,还有一座塔可以进行防御工事。伦敦大桥是个完美的玩具小镇,主妇从窗里探出
头来,或用长索把水桶缒进河里,或倾倒废水、晾衣服,或在吊桥要拉起来时对她们的孩子大吼大叫。
就这一点来说,即使只待在伦敦塔,也是好的。在卡利西,每件事物都静得像是死了。但是在伦敦那座征服者的高塔[3]中,伦敦东区人的
返复往来足以融解冰霜。甚至连亚瑟留在塔内的巡回动物园也能提供一个由噪音与气味组成的适意背景。动物园最近加入了一只完全长成的大
象,是法兰西国王的礼物,那位孜孜不倦的“新闻兀鹰”马休·派里斯[4]特地记录了此事。
随着思绪转向大象,桂妮薇放下了手边的女红,开始揉着手指。手指已经冷得麻木了,而且不像以前暖得那么快。
“爱格妮丝,你给那些鸟儿放面包屑了吗?”
“放了,夫人。知更鸟今天很快活呢,它对一只贪吃的乌鸦唱出一声相当有力的颤音。”
“可怜的东西。不过,我想它们会唱上几个星期。”
“大家离开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爱格妮丝说,“宫廷现在就像那些鸟一样,非常安静,而且非常无情。”
“他们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夫人。”
王后再次拿起针,小心地刺穿过去。
“他们说蓝斯洛爵士很勇敢。”
“蓝斯洛爵士一直都是位勇敢的绅士,夫人。”
“最新一封信里说,加文和他决斗过一次。要和加文对战,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爱格妮丝加重语气说:“我不明白国王为什么要和加文爵士一起对抗他最好的朋友。谁都看得出来,这只是盲目的意气用事。他们让法兰
西的土地沦为废墟,只为了刁难蓝斯洛爵士,只为了丑恶的杀戮,只为了表明他们那些‘持鞭人’会干什么好事。继续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
处。他们为什么不能让过去的事算了?我想要的不过如此啊。”
“我想,国王和加文爵士同行,是想表示公正。他认为奥克尼有权为了加瑞斯的死要求司法正义——我也这样认为。此外,如果国王不紧
抓住加文爵士,那他身边就一个人都没有了。对他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圆桌更令他骄傲的事,但圆桌正在分裂,他想留住重要人物。”
“与蓝斯洛爵士对战,”爱格妮丝说,“以保持圆桌完整,这方法实在不大高明。”
“加文爵士有权要求司法正义。至少他们说他有。国王做出这项选择也是情非得已,他受那些人左右;他们有些人是想占领法国、宣称自
己的合法统治权,有些人是对他奋力维持的长久和平感到厌倦,有些人急着晋升军阶,还有些人想为那些死在市集广场的人报仇。那些人是莫
桀一党的年轻骑士,他们信仰民族主义,而且有人让他们相信我丈夫是个跟不上时代的糟老头;还有人与先前在楼梯上奋战的人沾亲带故;再
者就是奥克尼一族,他们心中充满古老的仇恨。爱格妮丝,战争就像火一样。点火的可能只是一个人,但它会蔓延到所有人身上。起因不单是
一件事。”
“噢,夫人,那些了不起的大事可不是我们这些可怜女人管得了的。不过,来吧,那信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桂妮薇静坐好一会儿,思绪绕着她丈夫遇上的麻烦打转,她两眼虽在看信,却对信视而不见。然后她缓缓开口:“国王非常喜欢蓝斯洛,
所以他只能对他不公平——否则他怕自己会因此而对别人不公平。”
“是的,夫人。”
“信上说,”王后这才蓦然一惊,注意到自己正看着的信,“加文爵士每天骑着马到城堡前面去,大喊蓝斯洛是个懦夫、是个叛徒。蓝斯洛的
骑士生气了,出去一对一和他单挑,但他把他们全都击倒了,有几人还受了重伤。他差点儿就杀了波尔斯和莱诺,最后蓝斯洛爵士必须亲自出
马。是城堡里的人要他出来的。他告诉加文爵士有人逼他这么做,他就像走投无路的野兽。”
“那加文爵士怎么说?”
“加文爵士说:‘别再说个没完了,开始吧,让我们一了心愿。’”
“那他们打了吗?”
“是的,他们在城堡前面决斗。所有人都承诺不插手,他们从早上九点钟开始对战。你知道加文爵士的力量一直都是早上比较强,这也是
他们这么早就开始决斗的原因。”
“上天垂怜蓝斯洛爵士,愿他拥有三个男人的力量!因为我听说原住民中有红头发的人,身上都有精灵血统,你知道,夫人,这会让那位
领主在正午以前拥有三个男人的力量,因为太阳会为他而战!”
“那一定很糟糕,爱格妮丝。但蓝斯洛爵士太骄傲了,他不可能剥夺对方这项优势。”
“要是他没被杀死,我会很惊讶。”
“他差点儿就被杀了。不过他用盾护住自己,一直慢慢闪避、撤退。也就是说,他是承受了一些重击,不过他在中午以前都防卫得很好。
之后,当然啦,精灵力量削弱了,他采取攻势的时机到了,他在加文头上给了一击,把他击倒,事情就结束了。加文爬不起来了。”
“哎呀,加文爵士!”
“是的。蓝斯洛可以当场杀了他。”
“但他没有。”
“没有。蓝斯洛爵士退后,靠着剑站着。加文求他杀了他。他益发愤怒地大吼:‘你为什么停手?来啊,杀了我,一了百了啊!我不会求饶
的。马上杀了我,如果你放我走,我一定会再次回来与你对战。’他哭了。”
“我们可以相信,”爱格妮丝明智地说,“蓝斯洛爵士一定拒绝攻击已经落马的骑士。”
“我们是可以这么相信。”
“虽然称不上俊美,不过他一直都是个仁慈的好绅士。”
“他在各方面都出类拔萃。”
她们为自己的感觉害羞起来,便安静不语,回头缝起手上的东西。不久,王后道:“光线变差了,爱格妮丝。你想我们可以点几根灯芯草
吗?”
“当然了,夫人。我刚好也这么想。”
她一面在火边点上灯,一面抱怨这地方的落后、抱怨这些赤裸的北方蛮族居然没有蜡烛。桂妮薇却心不在焉地开始哼歌。这是她以前和蓝
斯洛一起唱的二重合唱曲,当她察觉时,她突然住口停了下来。
“啊,夫人,白天似乎开始变长了。”
“是啊,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爱格妮丝坐下来,在冒出黑烟的火光中重拾方才中断的针线活。
“关于那件事,国王怎么说?”
“他看到加文逃过一死的时候,他哭了。这让他忆起一些事,于是他觉得很不舒服,就这么病了。”
“他们是不是管这叫精神崩溃,夫人?”
“是的,爱格妮丝。他悲伤成疾,加文则是脑震荡,所以他们两个一起病倒了。不过其他骑士仍然持续围城。”
“唔,这不算一封快乐的信,对吧,夫人?”
“确实不算。”
“我记得我以前有过一封信——不过,他们说坏事传千里。”
“既然宫廷空了,世界也四分五裂,除了护国公,再也没有人留下来,现在所有事也只能写在信里了。”
“噢,莫桀爵士呀,我从来就无法接受他的喜好。为什么他会想要在人前演说,还脱下帽子让那些人欢呼呢?为什么他要穿一身黑,好像
这是要命的末日审判似的,不能穿快乐一点儿的颜色吗?我敢说,他这是向加文爵士学的。”
“那件制服是用来哀悼加瑞斯的。”
“他从没关心过加瑞斯爵士,从来没有。我不相信他关心过任何人。”
“爱格妮丝,他很关心他母亲。”
“哦,她活该让自己的喉咙给人开了个口子。一群怪人,他们全都是。”
“摩高丝王后一定是个奇人,”桂妮薇若有所思地说,“这件事众所周知,况且现在莫桀已当上护国公,所以拿出来谈谈也无妨了。不过,她
必然是个令人慑服的女人,才能在她自己有四个大孩子的时候还俘虏了我们的国王。啊,她人都已经做了祖母,还能俘虏拉莫瑞克爵士啊。要
是她其中一个儿子对她的感情会激烈到出手杀害她,那她一定对他们有可怕的影响力。她那时年近七十了。爱格妮丝,我想她把莫桀吃了,就
像蜘蛛那样。”
“他们以前确实提过一次,说康瓦耳姊妹都是女巫。当然,她们之中最糟的一个是摩根勒菲。不过摩高丝也好不到哪去。”
“这让人开始同情莫桀了。”
“不用可怜他,夫人,他不会给你任何好处。”
“他被留下来主掌大局后一直很有礼貌。”
“欸,是啊。那些会搞出大麻烦的人通常都很安静。”
桂妮薇边思考这句话,边将手边的材料拿起来对着光。她有些焦虑地问道:“爱格妮丝,你不会以为莫桀爵士图谋不轨吧?”
“他生性阴险。”
“国王把他留下来照看国家、照看我们,他不会趁机做出什么坏事吧?”
“请容我放肆,夫人,您的国王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他先是去和他最好的朋友对战,只因加文爵士要求;之后又把他的死敌留下来
当护国公。他为什么让自己做出这么盲目的事?”
“莫桀从未触犯法律。”
“这是因为他太狡猾了。”
“国王说莫桀会成为王位继承人,而你不能让国王和继承人同时离开国家,所以他当然就留下来做护国公了。这种处置再公允不过。”
“夫人,真正的公允处置绝不会造成不好的结果。”
她们继续做手边的针线活。
爱格妮丝加上一句:“如果那是真的,应该是国王留下来,让莫桀爵士去呀。”
“我希望他这么做。”
她随后又补上解释:“我想国王是想和加文爵士在一起,要是有个万一,他可以居中为他们调解一番。”
她们不甚自在地继续做针线活,那些针融穿了暗色的材料,带出一道长长的光,就像流星一般。
“爱格妮丝,你怕莫桀爵士吗?”
“是的,夫人。我怕。”
“我也是。他最近走路脚步放得好轻,而且……他看人的方式也很怪。然后大家都在谈论盖尔人、撒克逊人和犹太人了,还有那些互相叫
嚣、歇斯底里的事。我上星期听到他自己一个人在笑,真可怕。”
“他是个狡诈的人。或许他现在正在听我们说话。”
“爱格妮丝!”
桂妮薇手里的针掉了,仿佛突然受了什么打击。
“噢,别这样,夫人。你不能把这话当真,我只是说笑罢了。”
不过王后仍是僵在那里。
“到门边去,我想你是对的。”
“噢,夫人,我不能那样做。”
“马上把门打开,爱格妮丝。”
“但是夫人,他说不定在那里呀!”
她已经抓到那种感觉,无助的火光不够亮了。他可能就在这个房间里,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她像有老鹰从顶上飞过的鹧鸪般惊慌地站起
身来,紧抓着裙子。对这两个女人来说,这座城堡突然显得太晦暗、太空旷、太冷清、太北边,太多黑夜与寒冬。
“如果你去开门,他就会走开。”
“但我们一定要给他时间走开。”
她们以声音来抗争,觉得自己被盖在一只黑色翅膀下。
“站到门边去,大声说几句话再开门。”
“夫人,我该说些什么呢?”
“说:‘我该把门打开吗?’然后我会说:‘好,我想这时候也该上床睡觉了。’”
“我想这时候也该上床睡觉了。”
“继续。”
“很好,夫人。我该开始了吗?”
“是的,去吧,快点。”
“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来。”
“噢,爱格妮丝,拜托,快点!”
“很好,夫人。我想我现在做得来了。”
爱格妮丝面向着门,仿佛那扇门可能攻击她似的,然后她以她最高的音量大声说话。
“我要去开门了!”
“这时候也该上床睡觉了!”
什么事也没发生。
“现在开门吧。”王后说。
她拉起门闩,推开门,莫桀正站在门框当中微笑。
“晚安,爱格妮丝。”
“噢,大人!”
这不幸的女人一手抓着胸口,摇摇晃晃地向他行了一个宫廷礼后,自他身旁匆匆跑过,奔向楼梯。他礼貌地站到一边去。她离开后,他才
踏进房间,他身上穿着那袭华丽的黑天鹅绒服,血红的徽章上镶着一颗冷硬的钻石,在烛光下发出光芒。要是你有一两个月没见到他,你马上
就会知道他已经疯了——但是他脑子失常是渐进的,所以那些和他住在一起的人看不出来。他的黑色小狮子狗跟在他身后,明亮的眼睛和卷曲
的尾巴晃呀晃。
“我们的爱格妮丝似乎很紧张,”他说,“晚安,桂妮薇。”
“晚安,莫桀。”
“精美的小小刺绣吗?我以为你会为士兵织袜子。”
“你怎么来了?”
“只是晚上过来看看。你一定要原谅这戏剧化的举动。”
“你总是等在门外吗?”
“夫人,再怎么说,人总是要从门口进来的,这会比从窗户进来方便些——不过我相信大家都知道,有些人是那么做的。”
“我了解了。你可要坐下?”
他以一种矫揉造作的姿态入座,狮子狗跳上他的大腿。从某方面来说,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出悲剧,因为他正步上她母亲的后尘。他在演
戏,他拒绝进入真实的世界。
人们写了一些描述蛇蝎美人背叛爱人并使爱人走向毁灭的悲剧,有克瑞西达[5]、克丽奥佩特拉[6]、大利拉[7],甚至还有几个像洁西卡[8]那
样的淘气女儿把她们的爱人带到双亲面前,让他们苦恼不已,但这些皆非悲剧的核心。对男人的灵魂来说,那些都无关紧要。就算安东尼最后
是倒在他的剑旁吧,那又如何呢?同是一死罢了。腐蚀其心智的,是母亲的欲望而非爱人的欲望;而将这个悲剧人物陷于死地的,也是同样的
事物。住在他内心深处的人是约卡丝坦[9],而非朱丽叶。将哈姆雷特逼疯的人是葛楚德[10],而非愚蠢的奥菲莉亚。悲剧的核心无关乎巧取豪
夺,因为任何轻佻的女孩都能偷走某人的心。悲剧的核心在于给予、增添、追加以及无关乎衾枕的抚慰。对莫桀来说,黛丝德蒙娜[11]被夺走的
生命与荣誉一文不值,因为那些事物都由他从自己身上夺走了——当那个母亲角色胜利存活、又给了他令人窒息的爱时,他的灵魂就被偷走、
被掩盖,且枯干了大半,而且似乎无须负担恶意的罪名。莫桀是奥克尼一族中唯一从未结婚的孩子,而他那几位兄长飞奔到英格兰时,他独自
被留下来和她一起住了二十年,成了她的粮食。现在她死了,他又成了她的墓穴。她像个吸血鬼一样待在他体内。他走路、打喷嚏,摆出的是
她的姿态。他演戏时,也变得像她以前那样虚假,假装自己是吸引独角兽的处女。他也涉猎同样残酷的魔法。他甚至像她一样开始养玩赏用的
小型犬——虽然他对她的狗始终有种苦涩的忌妒,就像他对她的情人抱持的恨意。
“我是不是在今晚的空气里感到一股冷意?”
“二月当然很冷。”
“我认为这是因为你我之间的关系很微妙。”
“我丈夫所选定的护国公当然会受到王后的爱戴。”
“但我想,你对你丈夫的私生子可能就不是如此吧?”
她把针放了下来,直直看着他。
“我不懂你这趟过来有什么用意,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她不希望表现出敌意,却被他逼得不得不表示敌意。她从未怕过任何人。
“我想和你谈谈政治现况,谈一下就好。”
她知道他们面临着某种危险,她觉得很无力。虽然她仍未怀疑他的神志是否健全,但她这样的年纪已经无法应付狂人了。而他语调中令人
厌恶的讽刺让她觉得自己虚假,让她无法简单地表达己意。但她不会认输。
“我很乐意听听你要说什么。”
“你真慷慨……珍妮。”
实在太让人毛骨悚然了。他要让她成为他那些幻想的一部分,他根本不是在对一个真实的人物说话。
她愤怒地说:“莫桀,你能不能好心点,用我的头衔来称呼我?”
“啊,当然。如果我僭越了专为蓝斯洛保留的东西,我一定要道歉。”
他话中的嘲讽宛如兴奋剂,唤醒了她这尊雕像;她体内的王室女子现身,那位成功在世上浮沉五十年之久的贵妇挺直了背脊,得了风湿的
手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我相信你会发现,”她即刻答道,“你很难做到。”
“哎呀!不过我恐怕就要这么做。你一直都有点烈性……珍妮王后。”
“莫桀爵士,如果你的行为举止不能像个绅士,我就要走了。”
“要走到哪去呢?”
“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任何一个年纪老得足以做你母亲的女人能够避开你放肆言行的地方。”
“问题是,”他深思后道,“有这样的地方吗?当你想到人人都已离开到法兰西去,而我又是这个王国的统治者时,这计划似乎注定会失败
啊。当然你可以到法兰西去……如果你去得了。”
她明白了,或说她逐渐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一定要想出来才行。”
“如你见谅,”她说着站起身,“我要叫我的使女来了。”
“当然可以啊。不过我会再把她送走的。”
“爱格妮丝会服从我的命令。”
“我表示怀疑。那我们试试看吧。”
“莫桀,能请你离开吗?”
“不,珍妮,”他说,“我想留下。不过,如果你安静坐着一分钟,听我说话,我保证我会做个完美的绅士——事实上,我会表现得像你那些
英勇的骑士一样。”
“你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
“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你想怎么样?”她问,坐了下来,双手在膝上交握。她已经习惯危机四伏的日子。
“别这样,”他的语气高昂愉快,而且相当疯狂,他在享受猫抓老鼠的游戏,“我们不能用这种单调的方式匆促行事。开始谈话以前,一定要
放轻松,不然感觉好紧张。”
“你说,我听。”
“不,不。你一定要叫我莫迪之类的小名。如此一来,我叫你珍妮才会显得比较自然。一切都会在更愉快的气氛下进行。”
她没有回答。
“桂妮薇,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我的立场是英格兰王后,而你的立场则是护国公。”
“亚瑟与蓝斯洛在法兰西对战时才是这样。”
“确是如此。”
“如果我告诉你,我今天早上接到一封信呢?”他手上拍着那只狮子狗,“信上说亚瑟和蓝斯洛死了?”
“我不会相信你。”
“他们在一场战役中,互相残杀,最终双双阵亡。”
“这不是事实。”她沉静地告诉他。
“的确不是。你怎么猜到的?”
“如果这不是事实,你却这么说,那就太残忍了。你为什么这么说?”
“很多人会相信,珍妮,我认为很多人会相信。”
“他们为什么要相信?”她问,仍未听出这些话的意义所在。然后她停了下来,屏住呼吸。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却是为了亚瑟而害怕。
“你不能……”
“噢,但我能,”他快乐地说,“而且我要。如果我宣告了可怜的亚瑟的死讯,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莫桀,你不能这么做!他们还活着……你什么都有了……国王让你做他的代理人……你的忠诚……这不是真的!亚瑟一直都这么谨
慎公正地对待你……”
他的眼神冷酷,“我从不曾要求他公正以待。他这么待人不过是借此取乐罢了。”
“但他是你父亲!”
“这个嘛,我并没有要求他生下我。而且我认为他也只是借此取乐。”
“我了解了。”
她坐在那里,扭绞着她手上正在缝制的东西,试着思考。
“你为什么恨我丈夫?”她问,那语气几乎可以说是惊奇。
“我不恨他。我瞧不起他。”
“事情发生时,”她温柔地解释道,“他并不知道你母亲是他姐姐。”
“那么,他把我们放到船上送出海时,也不知道我是他儿子啰?”
“他那时还不满十九岁,莫桀。他们用预言来吓唬他,他是受他们所逼。”
“我母亲在遇上亚瑟王以前一直是个好女人。她和奥克尼的洛特有个快乐的家庭,为他生养了四个勇敢的儿子。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的年纪是他的两倍!我认为……”
他举起手来,没让她再说下去。
“你现在说的是我的母亲。”
“我很抱歉,莫桀,但真的……”
“我爱我母亲。”
“莫桀……”
“亚瑟王找了一个忠于丈夫的女人。他离开后,她成了荡妇。她最后和拉莫瑞克爵士赤裸裸地死在床上,罪有应得地被自己的孩子杀死。”
“莫桀,如果你不了解……如果你不相信亚瑟的仁慈、他的悔恨和他的不幸,那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喜欢你。就在这令人伤心的事发生的
一两天前,他仍在说他有多么爱你……”
“这种爱他自己留着用吧。”
“他一直都非常公正。”她恳求道。
“公正而高贵的国王!是啊,在事后要当个公正的人总是很容易。这是最有趣的部分了。司法正义!这个他也自己留着用吧。”
她再次开口,试着让声音显得平静。“如果你公开称王,他们会从法兰西回来与你对战,那样我们就有两场战争,而不是只有一场,而且
这场战争会在英格兰开打,如此一来,整个同盟都会瓦解。”
他纯然喜悦地笑了。
“实在令人不敢相信。”她捏着那幅刺绣。
她什么也不能做。一瞬间她脑中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她对他屈服,用她那年老僵硬的双膝跪下来恳求,也许能打动他。不过这显然没用。
他的主意就像是颗放在沟里的球,已经定了。即使是他现在说的话,也都只是台词的一部分,就像以前一样。结局要按照剧本来搬演。
“莫桀,”她无助地说,“就算你不同情亚瑟也不同情我,请你同情一下这个国家的人民吧。”
他将狮子狗从腿上推了下去,站起身,带着一种疯狂的满足对她微笑。他伸展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却完全没看到她这个人。
“就算我不同情亚瑟,”他说,“我当然也会同情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在思考模式的问题,珍妮,一个简单的模式。”
她看着他,没说话。
“是的,我父亲与我母亲犯下乱伦的罪行。珍妮,如果我响应此事,与我父亲的妻子结婚,你不觉得这就是一种模式吗?”
[1]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诗人,以长诗《神曲》闻名于世。诗中人物法兰西丝卡(Francesca)与保罗(Paolo)叔嫂相恋,两人共
读加罗多(Galeotto)作品中蓝斯洛与桂妮薇亲吻的桥段后,激起心中热情,也亲吻起来,死后堕入地狱。在法文作品中,加罗多就是撮合蓝斯洛与桂妮薇亲
吻的人,而他的作品在法兰西丝卡与保罗之间也扮演同样的角色。
[2]于一三九○年五月举行的一场知名比试。大卫爵士获胜。
[3]征服者之塔(Conqueror's tower),应是指伦敦塔中由征服者威廉所建的白塔(White Tower)。
[4]马休·派里斯(Matthew Paris,1200—1259),英国史学家。
[5]克瑞西达(Cressidas),莎士比亚《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Troilus and Cressida,一译《特洛埃围城记》)与乔叟作品Troilus and Criseyde中的女主
角。克瑞西达的父亲预知特洛伊会战败,遂投奔希腊,将守寡的女儿独自留在特洛伊。王子特洛伊罗斯爱上克瑞西达,但希腊与特洛伊双方停战,要求以克瑞
西达交换一位希腊将领。克瑞西达虽与特洛伊罗斯誓言相爱,但她在希腊又爱上另一名希腊将领戴奥米第斯,特洛伊罗斯为此与戴奥米第斯大打出手,然而此
时特洛伊大将赫克托战死,特洛伊罗斯只得愤愤而去。
[6]克丽奥佩特拉(Cleopatra),即著名的埃及艳后,她借恺撒的力量与弟弟托勒密争位,为恺撒生下一子。恺撒死后,她又引诱恺撒麾下的大将安东尼。
安东尼后败于恺撒侄儿屋大维之手,误信克丽奥佩特拉的死讯而饮剑自杀,却又得知她并没有死,最后让人抬到她面前,死在她怀中。克丽奥佩特拉虽试图再
引诱屋大维,却遭拒,最后自杀身亡。
[7]大利拉(Delilahs),《圣经》人物,以色列士师参孙的情妇。参孙在上帝应许下出生,力气极大,能徒手击杀狮子,但他的情妇大利拉受非利士人收
买,问出参孙的勇力来源是他的头发,便偷偷剃掉他的头发,让他落入敌手,受人戏侮。最后参孙向上帝祈祷,恢复勇力,拔起非利士人房中的两根柱子,与
敌人同归于尽。
[8]洁西卡(Jessica),莎剧《威尼斯商人》中悭吝的犹太商人夏洛克之女,爱上基督徒朗西洛特,最后卷走父亲的钱与他私奔。
[9]约卡丝坦(Jocasta),希腊神话中伊底帕斯(Oedipus)之母亲,太阳神阿波罗预言伊底帕斯会弑父娶母,后来预言成真,约卡丝坦知道真相后自杀,伊
底帕斯自我流放。
[10]葛楚德(Gertrude),哈姆雷特之母。
[11]黛丝德蒙娜(Desdemona),莎剧《奥赛罗》中奥赛罗之妻。奥赛罗受人挑拨,误以为黛丝德蒙娜与人有染,在忌恨之中杀死妻子,最后得知真相,悔
恨无比,在她尸体旁边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