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加文的帐篷里很暗,只有一个装着煤炭的平底锅在底下微微发光。和英格兰骑士的华丽大帐比起来,这座帐篷显得拙陋破旧。硬板床上有
几条奥克尼格纹的花呢,唯一的装饰是盛着圣水的铅制水壶,他用里头的水来做药;水壶上刻着“汤玛斯乃圣疾之良医”,和一束枯干的石南一
起绑在柱上。这是他家中的守护神。
加文俯卧在花呢布当中,他正在哭,缓慢且无助地哭着,亚瑟坐在他身旁,拍着他的手。他的伤口让他变得脆弱,不然他是不会哭的。老
国王正试着安抚他。
“别难过,加文,”他说,“你已经尽力了。”
“这是他第二次饶我不死了,这个月以来第二次。”
“蓝斯洛一直都很强,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那他为何不杀了我?我求他杀了我啊。我对他说,如果他让我去养伤,只要我一复原,就一定会再度找上他。”
“而且,上帝啊!”他含着眼泪加上一句,“我的头痛死了!”
亚瑟叹了口气:“这是因为你被击中两次,都打在同一处。运气不好。”
“太丢人现眼了。”
“那就别想了。安静地躺着吧,不然你又要发烧了,就没办法打长期战,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要是加文不能领导我们上战场,我们必败无
疑。”
“亚瑟,我不过是个稻草人,”他说,“不过是个坏脾气的恶霸。我杀不了他的。”
“说自己一无是处的人总是最有能力。我们别再谈论这话题了,说点快乐的事吧。比如说,英格兰。”
“我们再也看不到英格兰了。”
“胡说!我们春天就可以看到英格兰。啊,春天都快到了呢。雪球花冒出头好久了,而且我敢说,桂妮薇那儿的番红花已经开了。她很擅
于园艺。”
“桂妮薇对我很好。”
“我的桂妮对所有人都很好,”老人骄傲地说,“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大概是要上床睡觉吧。或者她待到很晚,和你弟弟说话。想到他们
此刻正在谈论我们,感觉真好;或许他们正在谈论加文的英勇佳话;或者桂妮正在说,她希望她的老家伙回家去。”
加文在床上动个不停。
“我是有回家的念头,”他低声说,“如果蓝斯洛像莫桀说的那样憎恨奥克尼一族,他为什么要放过奥克尼族的领主?也许他真的是错杀了加
瑞斯。”
“我很确定是错杀。如果你愿意帮忙结束这场战争,我们很快就能收兵。你知道,我们是在为了你的正义而战。我和其他想要打仗的人最
后都得遵从你的正义。如果你想要休兵谈和,不会有人比我更高兴。”
“欸,但我发誓要和他战到至死方休。”
“你已经努力试过两次了。”
“而且两次都挨了一顿好打,”他苦涩地说,“他已经有两次机会可以结束这场战争。不了,谈和看起来实在是懦夫行径。”
“最勇敢的人不在意别人把他们看作懦夫。记得吧,我们在欢乐堡外唱歌唱了好几个月时,蓝斯洛是怎么躲在里头的。”
“我忘不了加瑞斯的脸。”
“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件伤心事。”
加文试着思考,虽然思考对他而言可大非易事。在这黑暗的夜晚中,他头上又受了伤,思考更是难上加难。自从在圣杯探险中加拉罕给了
他那一击,他就一直很容易头痛,而现在,出于某种奇怪的巧合,蓝斯洛在两次决斗中,又先后击中同一处。
“只因为他击败我,我就该放弃吗?”他问,“如果现在放弃,那就是夹着尾巴逃跑。如果我能在第三次约战中让他落马,或许吧,然后饶了
那位司令……那样才公平。”
“英格兰的田野很快就会绽放金凤花和雏菊,”国王沉思道,“要是能够赢得和平,那就太好了。”
“欸,还有春季放鹰。”
倒在黯淡床铺上的人形因为费神回忆而扭动了一下,但随即因直入脑部的疼痛而僵住。
“全能的上帝啊,我的头在抽痛。”
“你要我拿块湿布过来吗?还是拿牛奶给你喝?”
“不了,就忍一下吧。那不会有用的。”
“可怜的加文,我希望你脑袋内部没有受损才好。”
“受损的只有我的灵魂。我们谈点别的吧。”
国王迟疑了,“我不该说太多的。我想我该走了,让你睡一下。”
“啊,留下吧。别让我自己一个人。我一个人无聊死了。”
“医生说……”
“让医生下地狱去吧。稍等一下。握住我的手,和我说说英格兰的事。”
“明天应该会有信来,到时我们就可以读到一些英格兰的事了。我们会有最新消息,年轻的莫桀会有信来,我的桂妮或许也会写信给我。”
“从某方面来说,莫桀的信里总有一种喝倒彩的感觉。”
亚瑟随即为他辩护。
“那是因为他的生活并不快乐。他心中一直都有股爱的火焰,这一点你用不着怀疑。桂妮说过,他所有的温情都给了他母亲。”
“他的确很喜欢我们的母亲。”
“也许他爱上了她。”
“这就能解释他为何会忌妒你了。”
加文对这项发现感到惊讶,这想法还是第一次浮现在他脑海。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和拉莫瑞克有染时,他会让阿格凡爵士杀了她……可怜的孩子,这世界一直都错待他。”
“他是我仅存的兄弟了。”
“我知道。蓝斯洛的事是个悲惨的意外。”
洛锡安领主激烈地挪动他的绷带。
“但这不可能是意外。要是他们戴着头盔,我还可以这么猜;但是他们头上什么都没戴啊。他一定认出他们了。”
“我们常常谈起这件事。”
“欸,这是没用的。”
老人开口问话,语气中带着一股悲惨的无助:“加文,你觉得你永远也无法原谅他吗?我不是想替他开脱,但要是司法正义可以用慈悲之
心加以调和……”
“等他让我逮到任我处置的时候,我会调和的,但在此之前想都别想。”
“嗯,这事由你决定吧。应该是医生来跟我说我待太久了。进来吧,医生,进来吧。”
不过来人是兴冲冲的罗契斯特主教,还带着几个包裹和一盏铁制提灯。
“是你啊,罗契斯特。我们还以为是医生呢。”
“晚安,大人。你也晚安,加文爵士。”
“晚安。”
“今天头怎么样了?”
“好些了,谢谢你,大人。”
“嗯,这是个大好消息。”
他开玩笑似的加了一句:“而我呢,也带了一些好消息过来。信差来早了!”
“有信!”
“有一封是给你的,”他把信拿给国王,“是封长信。”
“有我的信吗?”加文问。
“恐怕这星期没有。你下次的运气会好一点。”
亚瑟拿着信走到提灯旁,打开封口上的火漆。
“请容我读一下信。”
“当然,有英格兰的消息来,我们总不能死守那些礼仪不放啊。天哪,加文爵士,我从没想过我在有生之年会成了个朝圣信徒,还在异地
寻欢作乐……”
主教的闲谈停了下来。亚瑟动也不动。他的脸既没变红也没变白,既没让那封信掉下来,也没盯着前方某处看。他静静读着,但罗契斯特
没再说话,加文也用一只手肘把自己撑起。两人张着嘴巴,看着他读信。
“大人……”
“没事,”他挥了挥手,“抱歉。有新消息。”
“我希望……”
“让我看完,拜托。去和加文爵士说话吧。”
加文问道:“莫非有坏消息……我能看吗?”
“不,拜托,一分钟就好。”
“莫桀吗?”
“不,没事的。医生说……大人,我想和你到外面说话。”
加文开始使劲要让自己坐起来。
“告诉我。”
“没什么好生气的,躺下。我们很快就回来。”
“如果你们不告诉我就离开,我会跟出去的。”
“没事的,你会弄伤你的头。”
“到底说了什么?”
“没事,只是……”
“嗯?”
“好吧,加文,”他突然崩溃了,“看来莫桀已经在他的新党支持下公开自立为英格兰国王了。”
“莫桀!”
“他对他那群‘持鞭人’宣布我们死了,你看,”亚瑟说,仿佛这是某种需要解释的问题,“然后……”
“莫桀说我们死了?”
“他说我们死了,然后……”
但是他仍无法说出口。
“然后怎么了?”
“他要和桂妮结婚。”
瞬间一片死寂,主教茫然地将手移向胸前的十字架,加文则紧紧抓着那些红色布块。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
“护国公他……”
“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在开玩笑。我弟弟不会做那种事。”
“可惜这是真的,”国王耐着性子道,“这封信是桂妮捎来的。天晓得她是怎么撑过这一切。”
“王后的年纪……”
“他宣告即位之后就向她求婚。她孤立无援,所以已经接受他的求婚。”
“接受了莫桀的求婚!”
加文设法让双腿垂荡到床边。
“舅舅,把信给我。”
他从那只无力的手中拿过信(那只手主动投降了),把信纸凑到灯光底下读了起来。
亚瑟继续解释。
“王后接受莫桀的求婚,请求到伦敦去打点她的嫁妆。她带着几个仍然忠心耿耿的人去了伦敦后,突然逃进伦敦塔,封住闸门。感谢老
天,那是座坚固的要塞。他们现在把伦敦塔团团围住,莫桀还用上了枪。”
罗契斯特困惑地问道:“枪?”
“他用了大炮。”
这已经超出这位老修士的理解范围了。
“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他说,“先是说我们死了,他要和王后结婚!然后还用大炮……”
“现在枪已经送到,”亚瑟说,“圆桌完了。我们得快点儿回家。”
“用大炮对付血肉之躯!”
“我们一定要马上回去援救,大人。加文可以留在这里……”
但奥克尼领主下了床。
“加文,你要干什么?马上躺下。”
“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加文,躺下。罗契斯特,帮我让他躺好。”
“我最后一个兄弟打破了他的忠诚誓言。”
“加文……”
“而蓝斯洛……噢,天啊,我的头!”
他在黯淡的烛光下摇摇晃晃地站着,两手抱着头上的绷带,他的影子怪异地绕着帐篷柱子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