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噩梦昭示
我们真的能记录下我们所愿的任何秘密，并且搁置此地吗？我们怎么知道它们不会被发现？好吧，我不在乎。记录就是了。
——二之三抽屉，烟石 敌军放任难民往城里去。
一开始，这让卡拉丁颇为吃惊。难道围攻一座城市的重点不就是阻止人们进城？不过这里的确是有川流不息的人正进入科林纳。城市的正门紧闭，准备抵御敌军攻击，但它的侧门全都敞开着。那些门也都很宽大。
卡拉丁将望远镜交给雅多林。他们昨天在一个隐蔽地点降落，徒步绕到了城市背后。到达预定地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决定在城外过夜，躲藏在纱蓝的幻象中。纱蓝只用一点飓光就让自己的织光术持续了一整夜，这一点让卡拉丁不由得颇为惊叹。
现在是清晨时分。他们距离城墙大约有一哩远，借以藏身的幻象从外面看上去是一堆隆起的岩石。纱蓝无法让幻象单面透明，所以他们只能利用石块之间的一道缝隙向外观察——如果这时有人靠近，难免会发现他们。
幻象从里面看很像一座岩洞，不过风和雨都能够穿过它。国王和纱蓝一整个早晨不停地嘟囔，抱怨刚刚度过的那个潮湿冰冷的夜晚。卡拉丁和他的部下则睡得像石头一样，桥四队的生活的确很锻炼人。
“他们放难民进城是为了让难民耗尽城里的资源，”雅多林举着望远镜说。“一个很有效的策略。”
“纱蓝光主，”艾洛卡一边说，一边从雅多林手中接过望远镜。“你能够分别给我们每一个人施加幻象，对吗？我们可以伪装成难民的样子轻松进城。”
纱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坐在地上，正利用洞顶上一个小孔倾注下来的光柱作画。
雅多林将望远镜转向王宫，那里是整座城市的制高点。现在天气非常晴朗，阳光明亮，空气清新。昨天的飓风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点潮湿的痕迹，天上看不到一片云彩。
那座宫殿依然浸没在阴影中。
“那是怎么回事？”雅多林放下望远镜说。
“它们之中的一个，”纱蓝悄声说。“魄散。”
卡拉丁回头看向纱蓝。纱蓝所画的正是那座宫殿。王宫在她的笔下发生了诡异的扭曲，冒出许多异常的棱角和变形的墙壁。
艾洛卡也在审视王宫。“逐风师，你建议谨慎是对的。我仍想现在就冲进去，但这样做不好，是不是？我必须小心谨慎，顾虑周全。”
他们让纱蓝从容作画——她宣称需要使用这些画来完成复杂的幻象。终于，这位织光师站起身，轻轻拨弄着素描簿上的画纸。“好了，我们大部分人都不需要伪装。没有人认得我和我的随从，我相信卡拉丁的部下也一样。”
“就算真的有人认出了我，”斯卡说。“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这里没人知道破碎平原发生过什么事。”德雷点点头。
“好的，”纱蓝又转向卡拉丁和雅多林。“两位会有新的面孔和衣服，让你们变成老年人。”
“我不需要伪装，”卡拉丁说。“我——”
“你这个月曾经和那些帕胥人打过交道，”纱蓝说。“安全为上。况且你总是皱着眉头看别人，也很像一个老头子。这种伪装对你非常合适。”
卡拉丁瞪了纱蓝一眼。
“完美！就是这样。”纱蓝走到卡拉丁面前，吹出一口气。飓光包裹住卡拉丁。卡拉丁不禁想要吸收这股飓光，使用它，但这股飓光抵抗着卡拉丁。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出现在卡拉丁面前的是一块发光的炭块，却没有释放出任何热量。
飓光消失了，卡拉丁抬起自己的一只手，看到它变得枯瘦干瘪，满是皱纹。他的制服外衣变成了一件样式朴素的褐色短上衣。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同。
雅多林向卡拉丁一指。“纱蓝，这副样子还真是够惨的，我算是领教了。”
“什么？”卡拉丁转头看向自己的部下，使德雷向后缩了缩身子。
纱蓝也将雅多林包裹在飓光之中。雅多林变成了一名强健英俊，大约六十多岁的男人，有着深褐色的皮肤、满头白发和修长的身躯。他的衣服也不再精致华美，不过显然还是得到精心保养。看上去，他就像是那种在酒馆中随处可见的老浪子，一张口就能讲上几段年轻时的辉煌经历。这种人会让女人们自以为更喜欢成熟男人，其实他是靠自身的魅力让女孩子们神魂颠倒。
“噢，这太不公平了。”卡拉丁说。
“如果我把一个谎言营造得太不切实际，人们很可能会起疑。”纱蓝轻快地说着，走到国王面前。“陛下，您将成为一个女人。”
“好的。”艾洛卡说。
卡拉丁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艾洛卡会反对。他甚至能看出纱蓝把嘻笑咽了回去，她一定也以为国王会拒绝她的安排。
“您一定要明白，”纱蓝转而说。“我不希望您仍然保持国王的仪表，所以我觉得若能让您看上去像是一位出身高贵的浅眸女子，那么卫兵就不太可能注意到您……”
“我说了——好的，织光师。”艾洛卡说。“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我的城市和国家正处于万分危急之中。”
纱蓝又吹出一口气。国王变成了一名高大庄严的雅烈席女子，容貌和加丝娜有几分相像。卡拉丁赞许地点点头。纱蓝是对的，艾洛卡的身上有着抹消不掉的贵族气质，用这种方法刚好可以让心存怀疑的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谁。
他们收十行囊时，西儿钻了进来。她变成一名年轻女子的样子，跳到卡拉丁面前，又在空中倒退一步，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
“噢！”她说。“噢！”
卡拉丁再次向纱蓝瞪起眼睛。“你对我做了什么？”
“噢，别摆出那副样子，”纱蓝说。“这只是为了突显你非凡的个人风格。”
不要让她抓住你的心，卡拉丁心想，她只想要抓住你的心。卡拉丁扛起自己的背包。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不重要，这只是幻象。
只是她到底干了什么啊？
卡拉丁首先走出他们的藏身之地。众人排成了一列纵队后，那些岩石在他们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卡拉丁的两名部下都穿着没有任何标记的蓝色制服，看上去，他们可能是科林某个小家族的卫兵。纱蓝的两名卫兵穿着褐色制服。艾洛卡穿着浅眸女子的长裙。总体看来，他们只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流亡难民。艾洛卡应该是匆忙逃避入侵敌军的一位光淑，甚至连轿子或轿椅都来不及乘坐，只随身带着几名卫兵和仆人。纱蓝是受到她监护的年轻人。卡拉丁则是她的……什么呢？
飓风的。“西儿，”卡拉丁低声说。“我召唤你的时候，你能不能别是一把剑，而是一片扁平光亮的金属？”
“一面镜子吗？”西儿飞到他身边说。“嗯……”
“不确定能不能做得到？”
“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够体面。”
“体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乎是不是体面了？”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是一件庄严的武器，只能被用在庄严的事情上。”西儿哼了一声飞走。不等卡拉丁叫她回来，艾洛卡忽然向卡拉丁发出喊声。
“慢一点，上尉。”现在就连艾洛卡的声音也变成女性的了。“你走得太快了。”
卡拉丁不情愿地放慢脚步。艾洛卡脸上丝毫没有显示出对卡拉丁现在这副“尊容”的看法。国王的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前方。他从来都不太会想着别人——国王就是这种样子。
“你知道，他们都叫它‘逐风’。”国王轻声说。卡拉丁用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艾洛卡说的是流经科林纳的那条河。他们要从一座宽阔的石桥上走过逐风河。“雅烈席浅眸一族的权力实际上是来自于你。你的命令在这里是最重要的，然后才是雅烈席拉。”
“我——”
“我们的任务至关重要，”艾洛卡继续说。“我们不能让这座城市被攻陷。我们不能犯任何错误。”
“我向您保证，陛下，”卡拉丁说。“我绝对无意犯错。”
艾洛卡向他瞥了一眼。片刻间，卡拉丁感觉自己能看到那位真正的国王。这不是因为幻象出了问题，而是因为艾洛卡紧绷的嘴唇，皱起的眉毛，还有那异常犀利的目光。
“我不是在说你，上尉。”国王低声说。“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局限。我辜负了这座城市，我希望确保你可以保护它。”
卡拉丁惭愧地将目光转向一旁。他怎么会以为这个人非常自私？“陛下……”
“不，”艾洛卡坚定地说。“我们必须现实一些。国王必须不遗余力地照料他的臣民，而我的判断被证明是……有问题的。我一生中的一切‘成就’，其实都是我的父亲和叔叔交给我的。上尉，是你在我失败的地方取得了成功。你要记住这一点。请你打开誓门，将我的妻子和孩子送往安全的地方，再率领军队回来增援这座城市。”
“我会竭尽全力，陛下。”
“不，”艾洛卡说。“你要分毫不差地完成我的命令。要在这里创建你的非凡功业，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飓风的，艾洛卡的话怎么会让他感觉既受到恭维，又受到冒犯？这番话使卡拉丁想起了自己在阿玛朗军队中度过的那段岁月，那时人们第一次开始谈论他，寄予他特别的期待，然而这只是给卡拉丁带来一份沉重的感受。
那些流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挑战，现在大家心中都有了卡拉丁这样一号人物，但卡拉丁根本不可能成为那么伟大的人。他曾经利用过那个虚构的人物，依靠他来为自己的队伍获得装备，让士兵们加入他的部队。如果没有那个人物，他根本不可能见到塔菈。名誉是一件很有用的工具，只要你不被它压垮。
国王退回到队伍中。此时他们正在城头上弓箭手的监视下穿过城门前的杀戮场。弓箭手的目光让卡拉丁的背嵴发痒，不过他们是雅烈席士兵。卡拉丁只好尽力对他们视而不见，将注意力集中在投下大片阴影的城墙，现在这片阴影正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这些重叠的岩层，他心想，倒有些像是兀瑞席鲁的隧道。这两种地形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卡拉丁回过头，瞥到雅多林正向他走过来。发现卡拉丁注意到自己，这名伪装的王子不由得发出颤抖。
“嗨，”雅多林说。“嗯……呃，这可真让人心烦意乱。”
可恶的女人，倒是把他打扮得挺漂亮。“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在想，”雅多林说。“我们肯定要在城中找一个能够藏身的地方，对不对？我们已经不能按照最初的计划行动了——不能直接前往王宫，也不想对它发动突袭。首先要进行侦察。”
卡拉丁点点头。他不喜欢在科林纳耗费太多时间。现在其他桥兵都还没有立下第二箴言，所以在他回去之前，桥四队都无法使用他们的力量。可是那座沉陷在阴影中的宫殿又实在令人不安。他们的确需要用几天搜罗一下情报。
“同意，”卡拉丁说。“你认为我们可以在哪里落脚？”
“我已经想好地方了。那里有我信任的人，距离王宫不远不近，很方便进行侦察，又不至于被……牵扯进那片影子里。希望如此。”他的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那东西是什么样子？”卡拉丁问。“就是在塔城下跟你和纱蓝作战的那个东西？”
“纱蓝画了图。你应该去问她。”
“我在达利纳的书记给我的报告中见过了，”卡拉丁说。“我是问它感觉上像是什么？”
雅多林的蓝眸转向他们面前的小路。他身上的幻象实在栩栩如生，甚至让卡拉丁有些难以相信这就是雅多林。但他行走的身姿步态还是那样充满了浅眸人与生俱来的自信。
“那种感觉……很不正常，”雅多林终于回答。“令人不安，就像是梦魇成真。”
“脸有些像我？”卡拉丁问。
雅多林瞥了他一眼，咧嘴一笑。“幸好纱蓝用幻象把你遮住了。”
卡拉丁发觉自己也在微笑。雅多林总是能让你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在开玩笑，却不只是把你当作笑料——他希望你想和他一起欢笑。
他们已经靠近城门口了。和城市正门相比，这道侧门的确窄小得可怜，但也足以让一辆大车驶入。现在这道门有许吐司兵看守，门前已经聚集一大群人，怒灵在人们周围的地面上汹涌翻腾。难民们纷纷挥舞着拳头，叫喊着要求进城。
他们早先还是允许人们进城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卡拉丁瞥了雅多林一眼，用下巴朝城门指了指。“去看看？”
“我们去看看，”雅多林转头向其他人说。“在这等着。”
斯卡和德雷停住脚步，然而艾洛卡依然跟在卡拉丁和雅多林身后，纱蓝也没有让自己被丢下。她的随从犹豫了一下就跟上她。飓风的，这支队伍的指挥结构会是一场噩梦。
艾洛卡迈着高傲的步伐，一路上不断呼喊众人避让。尽管人们都不太情愿，仍纷纷为她让出了道路。对这样一位气势非凡的贵妇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妙。卡拉丁和雅多林交换了一个疲惫的眼神，双双走到了国王身边。
“我要求入城。”艾洛卡一直来到人群最前面，朗声说。现在城门前已经聚集了五、六十人，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那一小队卫兵看着艾洛卡。他们的队长说：“你能够为城市防御提供多少军人？”
“没有，”艾洛卡毫不让步地说。“他们是我的贴身护卫。”
“那么，光主，你应该亲自带领他们到南方去，试试别的城市。”
“去哪里？”艾洛卡质问，他的情绪显然得到了身后许多人的回应。“那里到处都是怪物，队长。”
“有消息说，南边的怪物少一些。”士兵针锋相对地说。“不管怎样，科林纳已经被塞满了。你们在这里找不到庇护所。相信我，走吧，这座城——”
“你的上司是谁？”艾洛卡没有容他说下去。
“我听命于城墙卫队的上帅亚夙儿。”
“上帅亚夙儿？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你觉得我们这些人看上去还能走更远的路吗？我命令你让我们进城。”
“我得到的命令是每天只能让固定数量的人入城。”卫兵叹了口气。卡拉丁了解这种恼怒的态度。就算是最有耐心的卫兵，也受不了艾洛卡这样蛮横的喝令。“今天已经超出界限了。你只能等到明天了。”
人们发出一阵喊嚷，更多怒灵出现在他们周围。
“不是我们不心软，”卫兵队长喊着。“你们就不能听我说话吗？这座城市里的食物已经很少了，我们也没有更多房间可以让你们居住。我们多放一个人进来，就会让我们的资源更减少一分！那些怪物正集结力量要攻占这里。如果你们逃到南方去，也许还能找到一线生机。你们甚至有可能到达贾．克维德。”
“岂有此理！”艾洛卡说。“那个亚夙儿给你的命令根本就疯了。他听谁指挥？”
“上帅不受任何人指辖。”
“什么？”艾洛卡质问。“爱苏丹王后呢？”
卫兵只是摇了摇头。“这两个人是你的吗？”他指着还站在人群后面的德雷和斯卡说。“他们看上去像是优秀的士兵。如果你让他们加入城墙卫队，我就立刻让你进城，而且还能配给一份粮食给你。”
“那个家伙不行，”另一名卫兵朝卡拉丁点点头。“他看起来有病。”
“不可能！”艾洛卡喝斥。“我需要我的护卫一直跟随在我身边。”
“光主……”那名队长说。飓风的，卡拉丁真的很同情这位可怜的士兵。
西儿突然紧张起来，化作一道光带跃入天空。卡拉丁立刻将注意力从艾洛卡和那些卫兵身上转开，仔细搜索天空——他看到一些影子排成雁形飞向城墙。那是至少二十名的引虚者，每一个身后都跟随着一股黑暗能量。
城头上方开始有士兵发出叫喊，随后就是一阵急促的鼓声。卫兵队长一声咒骂，率领他的人回身冲进敞开的城门，跑上了通向城头的阶梯。
“进城！”雅多林说。这时，其他难民已经纷纷向前涌了过去。雅多林抓住国王，拉着他向城中走去。
卡拉丁没有随人群进入城中，他一边抵抗人潮的挤压，一边继续仰头向上观望，紧盯着攻击城墙的引虚者。但他的观看角度非常糟糕，很难看清城头上方的情况。
有几个人被扔下了城墙。卡拉丁向他们冲去，他还没有采取行动，那些人已经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飓风的！卡拉丁不断被人群向城门挤过去，只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汲取飓光。
稳住，他对自己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发现。如果飞上去保卫城市，只会把一切毁掉！
可是，他的职责就是保护。
“卡拉丁，”雅多林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努力穿过人群，朝还在城门外的卡拉丁冲过来。“快点。”
“他们已经占领了城墙。我们应该去支持他们。”
“怎么支持？”雅多林反问，他转过身子压低声音说。“召唤碎刃，在天空中挥舞它们，就像农夫追逐天鳗？这只是一场测试我们防御能力的袭击，根本不是全力攻击。”
卡拉丁深吸一口气，任由雅多林把他拉进城。“二十多个炼魔，他们能够轻松占领这座城市。”
“只有他们还不行。”雅多林说。“所有人都知道，碎刃师无法守住阵地，对于灿军和这些炼魔来说应该都一样。攻占一座城市需要士兵。我们走吧。”
他们进城与其他人会合，然后离开城门，向城中走去。卡拉丁竭力不去听远处士兵的喊声。就像雅多林推测的那样，敌人的袭击结束了，如同开始时一样突然。炼魔在战斗几分钟之后就重新飞回天空。卡拉丁叹了口气，看着敌人渐渐远去，又打起精神，在雅多林的带领下跟随众人走进一条宽阔的大街。
等他们走进科林纳城，卡拉丁便感受到了更多惊叹和更多愁苦。他们走过了一条条的街巷，道路两旁全都是高大的三层住宅，看上去像一个个方正的石砌箱子。飓风的，守城门的卫兵没有任何夸张之言，街上挤满了人。科林纳没有很多小巷子，这里的石砌建筑全都紧贴在一起，形成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伫列。人们直接坐在排水沟里，披着毯子，身边放着少得可怜的物品。卡拉丁视线内的屋门几乎全都紧闭着。在这种晴朗的日子里，就算是军营中的人们也会打开厚重的防飓门和内门的百叶窗，让清风吹进家中。然而这里却不然。人们将大门紧紧锁住，只怕难民涌入自己家中。
纱蓝的卫兵紧跟在她身边，手掌小心地捂住自己的口袋，他们似乎很熟悉这种贫民窟的生活。幸好她接受了卡拉丁的建议，没有带加兹来。
治安巡逻队在哪里？卡拉丁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随众人转过一个个街角，不断上坡或下坡。现在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街道上，他们能有越多人维持市内的安全越好。
卡拉丁暂时还没有看见这样的人，直到他们离开最靠近城门的区域，进入一片更加富裕的城区。这一带的住屋更加高大，房子周围常常围绕着由硬化克姆泥固定在岩石上的铁栅栏。铁栅后面还有卫兵看守。不过这里的街道上也和城门口附近一样拥挤和混乱。
卡拉丁感觉有许多难民都盯着他。那些人应该是在考虑抢劫他是否有利可图？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有食物吗？幸好斯卡和德雷带上了长矛，纱蓝的两名手下也拿着棍子，应该足以吓退对他们心怀歹意的暴徒。
卡拉丁加快脚步，追上走在这支小队最前面的雅多林。“你的藏身之地快到了吗？我不喜欢这里的街道。”
“还有一段路，”雅多林说。“我同意你的看法。飓风的，我真应该带上佩剑。谁知道我竟然担忧得想要召唤我的碎刃？”
“为什么碎刃师守不住一座城？”卡拉丁问。
“基本的军事理论，”雅多林说。“碎刃师在杀人方面有很强的能力，但他们该如何对抗一整座城市的居民？杀死每一个不服从命令的人？不管有没有碎刃，他们终究会被人群淹没。那些飞行的引虚者必须将一整支军队带进这座城市才能成功。但首先，他们会测试城墙的防御力量，也许还会削弱城中的防御。”
卡拉丁点点头。他很想以为自己对战争有着深刻的理解，事实是，他没有接受过雅多林那样的教育和训练。他参与过战争，却从没有真正操控过战争。
距离城墙越远，城中的情况就越好——难民变少了，人群也变得更加有秩序。他们经过一个确实在经营的市场。卡拉丁在那里面终于看到了维持治安的力量：穿着陌生服色的一小队人。
和之前的环境相比，这个地方看起来已经相当不错。街道两侧能看到隆起的板岩芝，它们经过修剪，呈现出各种色彩，其中一些像是护甲片，另一些则像是向上伸展的多节树枝。许多建筑物前还有精心培植的真正树木，它们粗壮的树根深入岩石，牢牢抓住地面，几乎都没有收起它们的叶片。
这里的难民们以家庭为单位聚集在一起。在这里的每一个街区都占据一大片方形区域，建筑物将广场庭院环绕在中间，窗户也都开向中心庭院。人们涌入那些庭院，把它们变成临时的避难所。卡拉丁没有发现明显的饥荒现象，不由得有些宽慰。看来这座城市的食物存量还没有耗竭。
“你看到了吗？”纱蓝来到卡拉丁身边，轻声问。
“什么？”卡拉丁回头问。
“那边的市场上居然还有艺人表演。他们穿着很古怪的衣服。”纱蓝皱起眉头，朝他们经过的一条横街指了指。“那里还有一个。”
那是一名全身白衣的男人，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身上的许多布条也随风摆动。他正站在一个街角，低着头，从一个位置跳到另一个位置。当他抬起头与卡拉丁对视时，成为今天第一个没有立刻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人。
卡拉丁看着这一切，直到一头刍螺拖着一辆装满风暴毁损物的大车挡住了他的视线。这时，他们前方的人群纷纷退到了街道两旁。
“贴着路边过去，”艾洛卡说。“我有点好奇那里怎么了。”
他们混入贴在路边建筑物旁的人群之中，卡拉丁将手伸进背包里，保护他收在一个黑色口袋里的大量钱球。很快地，一支奇怪的队伍就沿着街道正中央走来。队伍中的男男女女都穿着艺人的服装——他们的衣服上装饰了色彩鲜艳的红色、蓝色和绿色布条。他们一边走，还一边呼喊着意义不明的辞句。卡拉丁知道他们使用的词汇，但这些词拼在一起却完全没有明确的意义。
“沉沦地狱的，这座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雅多林喃喃说。
“这不正常吗？”卡拉丁悄声问。
“我们的确有街头艺人和歌手，但从没有这样的人。飓风的，他们到底是谁？”
“是灵，”纱蓝悄声说。“他们在模仿灵。看，那些就像火灵，那些披着白色和蓝色缎带的是风灵。还有情绪灵，那是痛苦，那是恐惧、期待……”
“所以，这是一场游行，”卡拉丁皱起眉头。“但没有人从中感到任何乐趣。”
街道两旁的观众们纷纷低下头。人们都在低声念诵，或者是……祈祷？不远处，一名衣衫褴褛的雅烈席移民怀中抱着啜泣的婴儿，靠在一幢房子上。一团疲惫灵出现在她头顶上方，就像是许多尘埃在空气中升腾。可是这些疲惫灵不是正常的褐色，是红色的，而且看上去，它们完全扭曲变形了。
“不对、不对、不对。”西儿在卡拉丁的肩头说。“噢……噢，那些灵是从他那里来的，卡拉丁。”
纱蓝睁大眼睛盯着那些冉冉升起、不正常的疲惫灵，伸手握住雅多林的手臂，哑声说：“我们走吧。”
雅多林穿过人群，向一个街道拐角走去，他们能够从那里离开这支怪异的游行队伍。卡拉丁抓住国王的手臂。德雷、斯卡和纱蓝的两名卫兵，自觉地将他们环绕在中间。国王任由卡拉丁拉着自己向前走去，这是一件好事。艾洛卡一直在摸索自己的衣袋，也许是想找出一个钱球给那名筋疲力竭的女人。飓风的！这可是在人群里啊！
“不远了，”雅多林说。“跟我来。”他们来到了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雅多林带领众人走进一道小拱门。这里的建筑物围绕着一座花园。当然，难民们早已占满了这里的空间。花园中有许多用毯子搭起来的帐篷，仍因为昨天的风暴而潮湿不堪。生灵在这里的草木间不停地跳跃。
雅多林小心地绕过难民和帐篷，来到一扇屋门前敲了两下。这是一道面对庭院而非街道的后门。门后也许是一家富人的酒窖？但看样子还是更像住家。
雅多林又敲了两下门，脸上出现担忧的神色。卡拉丁来到他身边，却突然停住脚步。这扇门板上镶着一片雕刻了数字的闪亮钢板。卡拉丁终于能够从这片钢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了。
“全能之主在上，”卡拉丁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戳弄自己脸上的伤疤和隆起部位，甚至还有一些没愈合的伤口。虚假的牙齿从他的嘴里突出来，两只眼睛一高一低，头顶只剩下零散的小片头发，显得斑斑驳驳。还有他的鼻子，实在是小得可怜。“你对我做了什么，女人？”
“我最近刚刚学会的，”纱蓝说。“好的伪装应该能够让人们记住，这样人们就只会记住不是你的样子。队长，你总是能够让人过目难忘，我有些担心不管给你一张什么样的脸，也无法消除你那种显眼的特质。所以我只好给你一些更加令人难忘的特征。”
“我看上去就像是某种丑怪的灵。”
“喂！”西儿说。
屋门终于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一名身材矮小、穿着围裙和马甲，颇有主妇风范的赛勒那女子。她的身后站着一名身材粗壮，有着食角人发型的白胡子男人。
“什么事？”女子问。“你们是谁？”
“噢！对！”雅多林说。“纱蓝，我需要——”
纱蓝从背包中抽出一块毛巾，擦了擦雅多林的脸，仿佛是抹去了他脸上的化妆。雅多林的脸又变回原样。他向那名女子一笑，而女子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雅多林王子？”女子说。“快、快请进，外面不安全！”
她让众人进屋，迅速将屋门关闭。卡拉丁在这个被钱球照亮的房间中眨眨眼。这个房间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布卷和套在人形衣台上还没有完工的外衣。
“这是什么地方？”卡拉丁问。
“嗯，我相信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雅多林说。“我能够将我的生命和更多的东西托付给这个地方的人，”他看着卡拉丁，指了指为他们开门的女子。“所以我来找了我的裁缝。”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二之三抽屉，烟石
一开始，这让卡拉丁颇为吃惊。难道围攻一座城市的重点不就是阻止人们进城？不过这里的确是有川流不息的人正进入科林纳。城市的正门紧闭，准备抵御敌军攻击，但它的侧门全都敞开着。那些门也都很宽大。
卡拉丁将望远镜交给雅多林。他们昨天在一个隐蔽地点降落，徒步绕到了城市背后。到达预定地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决定在城外过夜，躲藏在纱蓝的幻象中。纱蓝只用一点飓光就让自己的织光术持续了一整夜，这一点让卡拉丁不由得颇为惊叹。
现在是清晨时分。他们距离城墙大约有一哩远，借以藏身的幻象从外面看上去是一堆隆起的岩石。纱蓝无法让幻象单面透明，所以他们只能利用石块之间的一道缝隙向外观察——如果这时有人靠近，难免会发现他们。
幻象从里面看很像一座岩洞，不过风和雨都能够穿过它。国王和纱蓝一整个早晨不停地嘟囔，抱怨刚刚度过的那个潮湿冰冷的夜晚。卡拉丁和他的部下则睡得像石头一样，桥四队的生活的确很锻炼人。
“他们放难民进城是为了让难民耗尽城里的资源，”雅多林举着望远镜说。“一个很有效的策略。”
“纱蓝光主，”艾洛卡一边说，一边从雅多林手中接过望远镜。“你能够分别给我们每一个人施加幻象，对吗？我们可以伪装成难民的样子轻松进城。”
纱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坐在地上，正利用洞顶上一个小孔倾注下来的光柱作画。
雅多林将望远镜转向王宫，那里是整座城市的制高点。现在天气非常晴朗，阳光明亮，空气清新。昨天的飓风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点潮湿的痕迹，天上看不到一片云彩。
那座宫殿依然浸没在阴影中。
“那是怎么回事？”雅多林放下望远镜说。
“它们之中的一个，”纱蓝悄声说。“魄散。”
卡拉丁回头看向纱蓝。纱蓝所画的正是那座宫殿。王宫在她的笔下发生了诡异的扭曲，冒出许多异常的棱角和变形的墙壁。
艾洛卡也在审视王宫。“逐风师，你建议谨慎是对的。我仍想现在就冲进去，但这样做不好，是不是？我必须小心谨慎，顾虑周全。”
他们让纱蓝从容作画——她宣称需要使用这些画来完成复杂的幻象。终于，这位织光师站起身，轻轻拨弄着素描簿上的画纸。“好了，我们大部分人都不需要伪装。没有人认得我和我的随从，我相信卡拉丁的部下也一样。”
“就算真的有人认出了我，”斯卡说。“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这里没人知道破碎平原发生过什么事。”德雷点点头。
“好的，”纱蓝又转向卡拉丁和雅多林。“两位会有新的面孔和衣服，让你们变成老年人。”
“我不需要伪装，”卡拉丁说。“我——”
“你这个月曾经和那些帕胥人打过交道，”纱蓝说。“安全为上。况且你总是皱着眉头看别人，也很像一个老头子。这种伪装对你非常合适。”
卡拉丁瞪了纱蓝一眼。
“完美！就是这样。”纱蓝走到卡拉丁面前，吹出一口气。飓光包裹住卡拉丁。卡拉丁不禁想要吸收这股飓光，使用它，但这股飓光抵抗着卡拉丁。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出现在卡拉丁面前的是一块发光的炭块，却没有释放出任何热量。
飓光消失了，卡拉丁抬起自己的一只手，看到它变得枯瘦干瘪，满是皱纹。他的制服外衣变成了一件样式朴素的褐色短上衣。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同。
雅多林向卡拉丁一指。“纱蓝，这副样子还真是够惨的，我算是领教了。”
“什么？”卡拉丁转头看向自己的部下，使德雷向后缩了缩身子。
纱蓝也将雅多林包裹在飓光之中。雅多林变成了一名强健英俊，大约六十多岁的男人，有着深褐色的皮肤、满头白发和修长的身躯。他的衣服也不再精致华美，不过显然还是得到精心保养。看上去，他就像是那种在酒馆中随处可见的老浪子，一张口就能讲上几段年轻时的辉煌经历。这种人会让女人们自以为更喜欢成熟男人，其实他是靠自身的魅力让女孩子们神魂颠倒。
“噢，这太不公平了。”卡拉丁说。
“如果我把一个谎言营造得太不切实际，人们很可能会起疑。”纱蓝轻快地说着，走到国王面前。“陛下，您将成为一个女人。”
“好的。”艾洛卡说。
卡拉丁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艾洛卡会反对。他甚至能看出纱蓝把嘻笑咽了回去，她一定也以为国王会拒绝她的安排。
“您一定要明白，”纱蓝转而说。“我不希望您仍然保持国王的仪表，所以我觉得若能让您看上去像是一位出身高贵的浅眸女子，那么卫兵就不太可能注意到您……”
“我说了——好的，织光师。”艾洛卡说。“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我的城市和国家正处于万分危急之中。”
纱蓝又吹出一口气。国王变成了一名高大庄严的雅烈席女子，容貌和加丝娜有几分相像。卡拉丁赞许地点点头。纱蓝是对的，艾洛卡的身上有着抹消不掉的贵族气质，用这种方法刚好可以让心存怀疑的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谁。
他们收十行囊时，西儿钻了进来。她变成一名年轻女子的样子，跳到卡拉丁面前，又在空中倒退一步，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
“噢！”她说。“噢！”
卡拉丁再次向纱蓝瞪起眼睛。“你对我做了什么？”
“噢，别摆出那副样子，”纱蓝说。“这只是为了突显你非凡的个人风格。”
不要让她抓住你的心，卡拉丁心想，她只想要抓住你的心。卡拉丁扛起自己的背包。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不重要，这只是幻象。
只是她到底干了什么啊？
卡拉丁首先走出他们的藏身之地。众人排成了一列纵队后，那些岩石在他们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卡拉丁的两名部下都穿着没有任何标记的蓝色制服，看上去，他们可能是科林某个小家族的卫兵。纱蓝的两名卫兵穿着褐色制服。艾洛卡穿着浅眸女子的长裙。总体看来，他们只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流亡难民。艾洛卡应该是匆忙逃避入侵敌军的一位光淑，甚至连轿子或轿椅都来不及乘坐，只随身带着几名卫兵和仆人。纱蓝是受到她监护的年轻人。卡拉丁则是她的……什么呢？
飓风的。“西儿，”卡拉丁低声说。“我召唤你的时候，你能不能别是一把剑，而是一片扁平光亮的金属？”
“一面镜子吗？”西儿飞到他身边说。“嗯……”
“不确定能不能做得到？”
“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够体面。”
“体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乎是不是体面了？”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是一件庄严的武器，只能被用在庄严的事情上。”西儿哼了一声飞走。不等卡拉丁叫她回来，艾洛卡忽然向卡拉丁发出喊声。
“慢一点，上尉。”现在就连艾洛卡的声音也变成女性的了。“你走得太快了。”
卡拉丁不情愿地放慢脚步。艾洛卡脸上丝毫没有显示出对卡拉丁现在这副“尊容”的看法。国王的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前方。他从来都不太会想着别人——国王就是这种样子。
“你知道，他们都叫它‘逐风’。”国王轻声说。卡拉丁用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艾洛卡说的是流经科林纳的那条河。他们要从一座宽阔的石桥上走过逐风河。“雅烈席浅眸一族的权力实际上是来自于你。你的命令在这里是最重要的，然后才是雅烈席拉。”
“我——”
“我们的任务至关重要，”艾洛卡继续说。“我们不能让这座城市被攻陷。我们不能犯任何错误。”
“我向您保证，陛下，”卡拉丁说。“我绝对无意犯错。”
艾洛卡向他瞥了一眼。片刻间，卡拉丁感觉自己能看到那位真正的国王。这不是因为幻象出了问题，而是因为艾洛卡紧绷的嘴唇，皱起的眉毛，还有那异常犀利的目光。
“我不是在说你，上尉。”国王低声说。“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局限。我辜负了这座城市，我希望确保你可以保护它。”
卡拉丁惭愧地将目光转向一旁。他怎么会以为这个人非常自私？“陛下……”
“不，”艾洛卡坚定地说。“我们必须现实一些。国王必须不遗余力地照料他的臣民，而我的判断被证明是……有问题的。我一生中的一切‘成就’，其实都是我的父亲和叔叔交给我的。上尉，是你在我失败的地方取得了成功。你要记住这一点。请你打开誓门，将我的妻子和孩子送往安全的地方，再率领军队回来增援这座城市。”
“我会竭尽全力，陛下。”
“不，”艾洛卡说。“你要分毫不差地完成我的命令。要在这里创建你的非凡功业，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飓风的，艾洛卡的话怎么会让他感觉既受到恭维，又受到冒犯？这番话使卡拉丁想起了自己在阿玛朗军队中度过的那段岁月，那时人们第一次开始谈论他，寄予他特别的期待，然而这只是给卡拉丁带来一份沉重的感受。
那些流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挑战，现在大家心中都有了卡拉丁这样一号人物，但卡拉丁根本不可能成为那么伟大的人。他曾经利用过那个虚构的人物，依靠他来为自己的队伍获得装备，让士兵们加入他的部队。如果没有那个人物，他根本不可能见到塔菈。名誉是一件很有用的工具，只要你不被它压垮。
国王退回到队伍中。此时他们正在城头上弓箭手的监视下穿过城门前的杀戮场。弓箭手的目光让卡拉丁的背嵴发痒，不过他们是雅烈席士兵。卡拉丁只好尽力对他们视而不见，将注意力集中在投下大片阴影的城墙，现在这片阴影正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这些重叠的岩层，他心想，倒有些像是兀瑞席鲁的隧道。这两种地形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卡拉丁回过头，瞥到雅多林正向他走过来。发现卡拉丁注意到自己，这名伪装的王子不由得发出颤抖。
“嗨，”雅多林说。“嗯……呃，这可真让人心烦意乱。”
可恶的女人，倒是把他打扮得挺漂亮。“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在想，”雅多林说。“我们肯定要在城中找一个能够藏身的地方，对不对？我们已经不能按照最初的计划行动了——不能直接前往王宫，也不想对它发动突袭。首先要进行侦察。”
卡拉丁点点头。他不喜欢在科林纳耗费太多时间。现在其他桥兵都还没有立下第二箴言，所以在他回去之前，桥四队都无法使用他们的力量。可是那座沉陷在阴影中的宫殿又实在令人不安。他们的确需要用几天搜罗一下情报。
“同意，”卡拉丁说。“你认为我们可以在哪里落脚？”
“我已经想好地方了。那里有我信任的人，距离王宫不远不近，很方便进行侦察，又不至于被……牵扯进那片影子里。希望如此。”他的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那东西是什么样子？”卡拉丁问。“就是在塔城下跟你和纱蓝作战的那个东西？”
“纱蓝画了图。你应该去问她。”
“我在达利纳的书记给我的报告中见过了，”卡拉丁说。“我是问它感觉上像是什么？”
雅多林的蓝眸转向他们面前的小路。他身上的幻象实在栩栩如生，甚至让卡拉丁有些难以相信这就是雅多林。但他行走的身姿步态还是那样充满了浅眸人与生俱来的自信。
“那种感觉……很不正常，”雅多林终于回答。“令人不安，就像是梦魇成真。”
“脸有些像我？”卡拉丁问。
雅多林瞥了他一眼，咧嘴一笑。“幸好纱蓝用幻象把你遮住了。”
卡拉丁发觉自己也在微笑。雅多林总是能让你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在开玩笑，却不只是把你当作笑料——他希望你想和他一起欢笑。
他们已经靠近城门口了。和城市正门相比，这道侧门的确窄小得可怜，但也足以让一辆大车驶入。现在这道门有许吐司兵看守，门前已经聚集一大群人，怒灵在人们周围的地面上汹涌翻腾。难民们纷纷挥舞着拳头，叫喊着要求进城。
他们早先还是允许人们进城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卡拉丁瞥了雅多林一眼，用下巴朝城门指了指。“去看看？”
“我们去看看，”雅多林转头向其他人说。“在这等着。”
斯卡和德雷停住脚步，然而艾洛卡依然跟在卡拉丁和雅多林身后，纱蓝也没有让自己被丢下。她的随从犹豫了一下就跟上她。飓风的，这支队伍的指挥结构会是一场噩梦。
艾洛卡迈着高傲的步伐，一路上不断呼喊众人避让。尽管人们都不太情愿，仍纷纷为她让出了道路。对这样一位气势非凡的贵妇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妙。卡拉丁和雅多林交换了一个疲惫的眼神，双双走到了国王身边。
“我要求入城。”艾洛卡一直来到人群最前面，朗声说。现在城门前已经聚集了五、六十人，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那一小队卫兵看着艾洛卡。他们的队长说：“你能够为城市防御提供多少军人？”
“没有，”艾洛卡毫不让步地说。“他们是我的贴身护卫。”
“那么，光主，你应该亲自带领他们到南方去，试试别的城市。”
“去哪里？”艾洛卡质问，他的情绪显然得到了身后许多人的回应。“那里到处都是怪物，队长。”
“有消息说，南边的怪物少一些。”士兵针锋相对地说。“不管怎样，科林纳已经被塞满了。你们在这里找不到庇护所。相信我，走吧，这座城——”
“你的上司是谁？”艾洛卡没有容他说下去。
“我听命于城墙卫队的上帅亚夙儿。”
“上帅亚夙儿？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你觉得我们这些人看上去还能走更远的路吗？我命令你让我们进城。”
“我得到的命令是每天只能让固定数量的人入城。”卫兵叹了口气。卡拉丁了解这种恼怒的态度。就算是最有耐心的卫兵，也受不了艾洛卡这样蛮横的喝令。“今天已经超出界限了。你只能等到明天了。”
人们发出一阵喊嚷，更多怒灵出现在他们周围。
“不是我们不心软，”卫兵队长喊着。“你们就不能听我说话吗？这座城市里的食物已经很少了，我们也没有更多房间可以让你们居住。我们多放一个人进来，就会让我们的资源更减少一分！那些怪物正集结力量要攻占这里。如果你们逃到南方去，也许还能找到一线生机。你们甚至有可能到达贾．克维德。”
“岂有此理！”艾洛卡说。“那个亚夙儿给你的命令根本就疯了。他听谁指挥？”
“上帅不受任何人指辖。”
“什么？”艾洛卡质问。“爱苏丹王后呢？”
卫兵只是摇了摇头。“这两个人是你的吗？”他指着还站在人群后面的德雷和斯卡说。“他们看上去像是优秀的士兵。如果你让他们加入城墙卫队，我就立刻让你进城，而且还能配给一份粮食给你。”
“那个家伙不行，”另一名卫兵朝卡拉丁点点头。“他看起来有病。”
“不可能！”艾洛卡喝斥。“我需要我的护卫一直跟随在我身边。”
“光主……”那名队长说。飓风的，卡拉丁真的很同情这位可怜的士兵。
西儿突然紧张起来，化作一道光带跃入天空。卡拉丁立刻将注意力从艾洛卡和那些卫兵身上转开，仔细搜索天空——他看到一些影子排成雁形飞向城墙。那是至少二十名的引虚者，每一个身后都跟随着一股黑暗能量。
城头上方开始有士兵发出叫喊，随后就是一阵急促的鼓声。卫兵队长一声咒骂，率领他的人回身冲进敞开的城门，跑上了通向城头的阶梯。
“进城！”雅多林说。这时，其他难民已经纷纷向前涌了过去。雅多林抓住国王，拉着他向城中走去。
卡拉丁没有随人群进入城中，他一边抵抗人潮的挤压，一边继续仰头向上观望，紧盯着攻击城墙的引虚者。但他的观看角度非常糟糕，很难看清城头上方的情况。
有几个人被扔下了城墙。卡拉丁向他们冲去，他还没有采取行动，那些人已经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飓风的！卡拉丁不断被人群向城门挤过去，只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汲取飓光。
稳住，他对自己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发现。如果飞上去保卫城市，只会把一切毁掉！
可是，他的职责就是保护。
“卡拉丁，”雅多林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努力穿过人群，朝还在城门外的卡拉丁冲过来。“快点。”
“他们已经占领了城墙。我们应该去支持他们。”
“怎么支持？”雅多林反问，他转过身子压低声音说。“召唤碎刃，在天空中挥舞它们，就像农夫追逐天鳗？这只是一场测试我们防御能力的袭击，根本不是全力攻击。”
卡拉丁深吸一口气，任由雅多林把他拉进城。“二十多个炼魔，他们能够轻松占领这座城市。”
“只有他们还不行。”雅多林说。“所有人都知道，碎刃师无法守住阵地，对于灿军和这些炼魔来说应该都一样。攻占一座城市需要士兵。我们走吧。”
他们进城与其他人会合，然后离开城门，向城中走去。卡拉丁竭力不去听远处士兵的喊声。就像雅多林推测的那样，敌人的袭击结束了，如同开始时一样突然。炼魔在战斗几分钟之后就重新飞回天空。卡拉丁叹了口气，看着敌人渐渐远去，又打起精神，在雅多林的带领下跟随众人走进一条宽阔的大街。
等他们走进科林纳城，卡拉丁便感受到了更多惊叹和更多愁苦。他们走过了一条条的街巷，道路两旁全都是高大的三层住宅，看上去像一个个方正的石砌箱子。飓风的，守城门的卫兵没有任何夸张之言，街上挤满了人。科林纳没有很多小巷子，这里的石砌建筑全都紧贴在一起，形成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伫列。人们直接坐在排水沟里，披着毯子，身边放着少得可怜的物品。卡拉丁视线内的屋门几乎全都紧闭着。在这种晴朗的日子里，就算是军营中的人们也会打开厚重的防飓门和内门的百叶窗，让清风吹进家中。然而这里却不然。人们将大门紧紧锁住，只怕难民涌入自己家中。
纱蓝的卫兵紧跟在她身边，手掌小心地捂住自己的口袋，他们似乎很熟悉这种贫民窟的生活。幸好她接受了卡拉丁的建议，没有带加兹来。
治安巡逻队在哪里？卡拉丁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随众人转过一个个街角，不断上坡或下坡。现在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街道上，他们能有越多人维持市内的安全越好。
卡拉丁暂时还没有看见这样的人，直到他们离开最靠近城门的区域，进入一片更加富裕的城区。这一带的住屋更加高大，房子周围常常围绕着由硬化克姆泥固定在岩石上的铁栅栏。铁栅后面还有卫兵看守。不过这里的街道上也和城门口附近一样拥挤和混乱。
卡拉丁感觉有许多难民都盯着他。那些人应该是在考虑抢劫他是否有利可图？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有食物吗？幸好斯卡和德雷带上了长矛，纱蓝的两名手下也拿着棍子，应该足以吓退对他们心怀歹意的暴徒。
卡拉丁加快脚步，追上走在这支小队最前面的雅多林。“你的藏身之地快到了吗？我不喜欢这里的街道。”
“还有一段路，”雅多林说。“我同意你的看法。飓风的，我真应该带上佩剑。谁知道我竟然担忧得想要召唤我的碎刃？”
“为什么碎刃师守不住一座城？”卡拉丁问。
“基本的军事理论，”雅多林说。“碎刃师在杀人方面有很强的能力，但他们该如何对抗一整座城市的居民？杀死每一个不服从命令的人？不管有没有碎刃，他们终究会被人群淹没。那些飞行的引虚者必须将一整支军队带进这座城市才能成功。但首先，他们会测试城墙的防御力量，也许还会削弱城中的防御。”
卡拉丁点点头。他很想以为自己对战争有着深刻的理解，事实是，他没有接受过雅多林那样的教育和训练。他参与过战争，却从没有真正操控过战争。
距离城墙越远，城中的情况就越好——难民变少了，人群也变得更加有秩序。他们经过一个确实在经营的市场。卡拉丁在那里面终于看到了维持治安的力量：穿着陌生服色的一小队人。
和之前的环境相比，这个地方看起来已经相当不错。街道两侧能看到隆起的板岩芝，它们经过修剪，呈现出各种色彩，其中一些像是护甲片，另一些则像是向上伸展的多节树枝。许多建筑物前还有精心培植的真正树木，它们粗壮的树根深入岩石，牢牢抓住地面，几乎都没有收起它们的叶片。
这里的难民们以家庭为单位聚集在一起。在这里的每一个街区都占据一大片方形区域，建筑物将广场庭院环绕在中间，窗户也都开向中心庭院。人们涌入那些庭院，把它们变成临时的避难所。卡拉丁没有发现明显的饥荒现象，不由得有些宽慰。看来这座城市的食物存量还没有耗竭。
“你看到了吗？”纱蓝来到卡拉丁身边，轻声问。
“什么？”卡拉丁回头问。
“那边的市场上居然还有艺人表演。他们穿着很古怪的衣服。”纱蓝皱起眉头，朝他们经过的一条横街指了指。“那里还有一个。”
那是一名全身白衣的男人，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身上的许多布条也随风摆动。他正站在一个街角，低着头，从一个位置跳到另一个位置。当他抬起头与卡拉丁对视时，成为今天第一个没有立刻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人。
卡拉丁看着这一切，直到一头刍螺拖着一辆装满风暴毁损物的大车挡住了他的视线。这时，他们前方的人群纷纷退到了街道两旁。
“贴着路边过去，”艾洛卡说。“我有点好奇那里怎么了。”
他们混入贴在路边建筑物旁的人群之中，卡拉丁将手伸进背包里，保护他收在一个黑色口袋里的大量钱球。很快地，一支奇怪的队伍就沿着街道正中央走来。队伍中的男男女女都穿着艺人的服装——他们的衣服上装饰了色彩鲜艳的红色、蓝色和绿色布条。他们一边走，还一边呼喊着意义不明的辞句。卡拉丁知道他们使用的词汇，但这些词拼在一起却完全没有明确的意义。
“沉沦地狱的，这座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雅多林喃喃说。
“这不正常吗？”卡拉丁悄声问。
“我们的确有街头艺人和歌手，但从没有这样的人。飓风的，他们到底是谁？”
“是灵，”纱蓝悄声说。“他们在模仿灵。看，那些就像火灵，那些披着白色和蓝色缎带的是风灵。还有情绪灵，那是痛苦，那是恐惧、期待……”
“所以，这是一场游行，”卡拉丁皱起眉头。“但没有人从中感到任何乐趣。”
街道两旁的观众们纷纷低下头。人们都在低声念诵，或者是……祈祷？不远处，一名衣衫褴褛的雅烈席移民怀中抱着啜泣的婴儿，靠在一幢房子上。一团疲惫灵出现在她头顶上方，就像是许多尘埃在空气中升腾。可是这些疲惫灵不是正常的褐色，是红色的，而且看上去，它们完全扭曲变形了。
“不对、不对、不对。”西儿在卡拉丁的肩头说。“噢……噢，那些灵是从他那里来的，卡拉丁。”
纱蓝睁大眼睛盯着那些冉冉升起、不正常的疲惫灵，伸手握住雅多林的手臂，哑声说：“我们走吧。”
雅多林穿过人群，向一个街道拐角走去，他们能够从那里离开这支怪异的游行队伍。卡拉丁抓住国王的手臂。德雷、斯卡和纱蓝的两名卫兵，自觉地将他们环绕在中间。国王任由卡拉丁拉着自己向前走去，这是一件好事。艾洛卡一直在摸索自己的衣袋，也许是想找出一个钱球给那名筋疲力竭的女人。飓风的！这可是在人群里啊！
“不远了，”雅多林说。“跟我来。”他们来到了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雅多林带领众人走进一道小拱门。这里的建筑物围绕着一座花园。当然，难民们早已占满了这里的空间。花园中有许多用毯子搭起来的帐篷，仍因为昨天的风暴而潮湿不堪。生灵在这里的草木间不停地跳跃。
雅多林小心地绕过难民和帐篷，来到一扇屋门前敲了两下。这是一道面对庭院而非街道的后门。门后也许是一家富人的酒窖？但看样子还是更像住家。
雅多林又敲了两下门，脸上出现担忧的神色。卡拉丁来到他身边，却突然停住脚步。这扇门板上镶着一片雕刻了数字的闪亮钢板。卡拉丁终于能够从这片钢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了。
“全能之主在上，”卡拉丁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戳弄自己脸上的伤疤和隆起部位，甚至还有一些没愈合的伤口。虚假的牙齿从他的嘴里突出来，两只眼睛一高一低，头顶只剩下零散的小片头发，显得斑斑驳驳。还有他的鼻子，实在是小得可怜。“你对我做了什么，女人？”
“我最近刚刚学会的，”纱蓝说。“好的伪装应该能够让人们记住，这样人们就只会记住不是你的样子。队长，你总是能够让人过目难忘，我有些担心不管给你一张什么样的脸，也无法消除你那种显眼的特质。所以我只好给你一些更加令人难忘的特征。”
“我看上去就像是某种丑怪的灵。”
“喂！”西儿说。
屋门终于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一名身材矮小、穿着围裙和马甲，颇有主妇风范的赛勒那女子。她的身后站着一名身材粗壮，有着食角人发型的白胡子男人。
“什么事？”女子问。“你们是谁？”
“噢！对！”雅多林说。“纱蓝，我需要——”
纱蓝从背包中抽出一块毛巾，擦了擦雅多林的脸，仿佛是抹去了他脸上的化妆。雅多林的脸又变回原样。他向那名女子一笑，而女子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雅多林王子？”女子说。“快、快请进，外面不安全！”
她让众人进屋，迅速将屋门关闭。卡拉丁在这个被钱球照亮的房间中眨眨眼。这个房间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布卷和套在人形衣台上还没有完工的外衣。
“这是什么地方？”卡拉丁问。
“嗯，我相信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雅多林说。“我能够将我的生命和更多的东西托付给这个地方的人，”他看着卡拉丁，指了指为他们开门的女子。“所以我来找了我的裁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