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英雄与恶徒> 三

  “你要记住,他们从来不思考,”格林夫人说,“他们像小孩子踩石头那样,从这件事一下子跳到下一件事,他们会一直跳一直跳,直到落到水里。”

  “珠儿也从不思考吗?即使受过教育?”

  “他有时会思考。”格林夫人说。她正在把一件绣花衬衫改小,好让玛丽安有衣服穿。这些针她一直放在悉心保管的小盒子里,由她十八岁时在某个混乱的夜晚带出。那晚,她目睹自家的房子被焚毁,丈夫的头被一枪打穿。她的丈夫是个老头,经常打她,而且在床事上几近变态,于是那晚她对一个正在装子弹的骑马人说:“带我走吧。”他将她拉上马,让她坐在后面,后来他们生了一窝孩子,直到某次夜袭,他再未归来。这就是格林夫人来到这个部落的经过。

  “珠儿有时会思考,但是通常他会让博士替他思考。”

  一阵湿冷的风从缺了玻璃的窗户刮进来。外面在下雨,这是一个湿冷的夏日。格林夫人手中的衬衫由上好的羊毛制成,原先是教授村里做给知识分子穿的,但如今上面绣满了红色、黄色的雏菊,缝上了许多小镜片,花哨得完全另一副模样。

  “瞧,他们喜欢亮色,”格林夫人略带轻蔑地说,“亮色,珠子,亮闪闪的东西。告诉你,他们还喜欢孩子。”

  教授们喜欢大地色系、黑色、白色和各种深浅的灰色,玛丽安只穿过柔和素雅的颜色。格林夫人依然穿着深色,似乎思想上仍不肯屈服于野蛮人。也许,她仍在希冀着逃离这里。她谈论部落的时候置身事外,虽然她是部落里的显要人物。

  “如果这次珠儿死了,我就可以远走高飞了。他们就像小孩子,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我也不信博士,从来不信他。我几年前叫珠儿杀他,但是他不肯,要等他父亲死了才行,可他父亲死了以后他还是不肯。其他人又不敢。多纳利博士在把我们拉入地狱,真正的地狱,他不尊重过去的东西,只会用酷刑、搞破坏、玩弄巫术。”

  玛丽安惊讶地瞪大眼睛。

  “地狱,”格林夫人重复道,“人间地狱。”

  “地狱”这个词让玛丽安意识到,格林夫人属于极端教派,这些教派在一些教授村依旧盛行,不过新奇的是在一些野蛮人部落也盛行。他们共享的一条教义是战争是主的愤怒。教授村保留了神学教授的职位,而野蛮人(据说)实行活人献祭。玛丽安回想起父亲的藏书里对地狱的描写,那是一个烈火熊熊、苦痛无尽的地方。迅疾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入房间。

  “你是准备回教授村吗?回到原来的地方?”

  格林夫人停下活计,凝望着手中的针,仿佛在回忆用这针缝制的第一件衣服。

  “你不懂做母亲的心思。”她就爱说这些陈词滥调。

  “我是不懂。但你是这么打算的吗?”

  “我太老了,回不去了,”格林夫人说,“我已经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也许会带着我孙女,我的珍,南下到海边。珍的母亲不好好照顾她,笨得很,还有她父亲,我那个已经不在的儿子。我本打算到海边去的,我有个女儿嫁给了那儿的渔夫。如果珠儿死了,我大概会去那儿吧,不过他没有。”

  “你不相信他其他兄弟吗?他们不都是你的继子吗?”

  “都没开化,”格林夫人说,“全都没开化。”

  玛丽安裹着毛皮坐在那儿,听格林夫人娓娓道来一个为同伴挨饿的老妇人的故事,与此无关的每一句话都出卖了她对大继子的感情。玛丽安忍不住了,问:

  “为什么他一个大男人会叫珠儿?”

  “珠儿·李·布莱德利,她的母亲姓李。李氏一族信旧教,是氏族,内部分阶级,战前过着流浪的生活。珠儿就是李氏之子,虽然关于他的生母,他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珠儿的母亲生得异常美丽,在他之前已育有二女,但都不幸夭折,因此这个男孩的降生让她感念天意,欣喜非常。她如获至宝,于是给他取名‘珠儿’,他就是她最珍贵的珠宝。可是她后来也死了,真可怜,她生了他之后流血不止,血全都从子宫流出来了。是我喂养了她的儿子,那时候我的一个孩子也刚刚去世。布莱德利家的人皮肤都很黑,他们的父亲,老布莱德利,黑得像炭,却不爱洗澡。不过都一样,洗不洗澡都黑得像炭。李家人却都身手矫健,举止优雅,他从母亲那儿遗传了这一点。他们还擅长驯马,李家人这点最出名,都是驯马好手。”

  玛丽安发现野蛮人之中也有等级之分,这引起了她的兴趣。珠儿是风暴中诞生的孤儿,更是贵族阶级的一员,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那么高傲。他没有再来找继母为他梳头,实际上现在没人来看她,她似乎被软禁着。玛丽安腿上的伤口结了一层坚硬的痂,现在她可以像往常一样行走自如,但格林夫人仍不让她出房间,玛丽安渐渐记不清她在这里待了多久。

  如果说教授村里的时间是冻结的,那么这里根本就没有时间的概念,野蛮人不会用小时度量他们的存在,他们也不分上午、下午和晚上。时间保留其或光亮或黑暗的原始形态,白天意味着世间万物的运转,夜晚则意味着虚空。玛丽安被独自关在屋里,门从外面用木桩抵住。她的身体已经康复,于是格林夫人便不再终日伺候她,而是去忙其他的活儿,只有吃饭时会露面,给玛丽安送来难吃又难消化的食物,晚上和她躺在一张垫子上睡觉。天气依旧很糟,她看着窗外的雨帘吹散又弥合。

  傍晚时分,骑马人的魅影在浓密的森林间浮现。他们走出森林,蹚过河水,他们的马驮着野鹿、野猪和羊的尸身。骑马人的毛皮滴着水,覆盖着一层泥巴,他们看上去一点不像人,倒像是与森林融为一体。泥巴和疲倦附着在每个人身上,他们看上去都无比相似,浸湿的毛毡帽子宽大的帽檐遮住他们的脸。她没法在人群中认出珠儿。可怜的狗懒洋洋地跟在旁边,队列安静地行进着。

  她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另一个星球。这里的空气中有种异样的物质,潮湿寒冷,混合着微妙的异味,让人窒息,如同坏掉的食物,难以下咽。就连格林夫人点燃的炉火也是异样的火,火苗升温后威光冲天,发出的热量不足以让人温暖,却喷出呛人的浓烟,熏得玛丽安眼泪直流。声音会飘进房间,或是刺耳的叫喊,或是马匹的嘶鸣。有时她会听见狰狞的、非人类的号叫,她猜想那大概是森林里的狼。有时她又仿佛听见房子里传来乐声,但她怀疑那不过是枝丫间风声的叹息。珠儿不来看她,他的老师也没来过。她似乎正在被隔离。

  “好吧,多纳利认为,明天一早你可以下楼了。”一天晚上,格林夫人终于说,她从发髻上取下骨质的发簪,细细的银灰色发丝盘旋着落在她皱褶的颈部,“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只要不是我亲自烹制的或是没有经我手的食物,你都不要吃。你要时刻跟在我身边,记住了吗?不要乱跑。”

  “为什么?”

  “这大概就是你们说的防疫。”格林夫人说。她套上一件肥大的法兰绒睡袍,吹灭脏兮兮的小烛台。这烛台不过就是一根棉芯漂浮在一碟动物脂肪里。话毕,老妇人在玛丽安身边躺下,玛丽安的视线被她那厚墙一般的背挡住,只看得见皮肉映出的微光。

  次日,她看着格林夫人在空荡荡的厨房里为她准备早餐,男人们几小时前就吃过去打猎了。格林夫人将一只金属锅放在火上,她从袋子里取出些面粉开始搅拌。那面粉是偷来的,它原先的主人经过辛勤的犁地、育种、播种、收割、碾磨、装袋,可最终的成果却被人夺去。如果世上还有天理,那么该是它原先的主人去烘焙这些面粉、享用做出的面包。然而,格林夫人凭借征服者的特权舀了一勺面粉,野蛮人更需要这面粉。她将盐、水和动物脂肪放进粗糙的陶碗里,与面粉一起搅拌。

  “面包算得上奢侈了。”她说,可那块没发酵的面包顶多算得上酸了的烤饼。她用一些谷物做了稀粥,吃起来有股浓烈的煳味。桌上放着冷肉。格林夫人还为玛丽安准备了牛奶,牛奶的味道同样一言难尽,并且为了够给更多人喝,格林夫人还掺了水进去。玛丽安坐在摇摇晃晃的庞然大桌前,吃着这些奇怪的食物,而这些现在已经成为她的日常饮食。

  这厨房基本就是个山洞。大多数窗户都还有玻璃,玻璃上早已结了陈年的烟尘,只有火炉里噼里啪啦的火焰和洒入晨光的门口,给屋里带来些光亮。四处都挂着大块的肉,有的已被熏黑,有的还留有肉色,炫目的大丽蝇流连其间。几件被虫啃食的家具还留在这儿,古老的碗橱里竟还摆放着残破的旧陶器,部落里的人因为迷信都不敢用。屋里还有一口大水池,满池的苔藓如翡翠色的毛皮,连同地上的石板也占领了。这里有泥土的气息,有腐食的气息,以及弥漫整座房子的粪便的气息。玛丽安裹紧毛皮开始吃饭,要活下去就必须吃,尽管她一点也不情愿。

  珍坐在桌子上,好奇地偷瞄她。这天也很冷,珍穿了一件长毛的束腰外套,看起来像古代英国人。玛丽安打量着这个仿佛从古代来的孩子,思考着他们究竟是在倒退回历史的源头,还是在适应新的形势。珍打了一下她的手,她勺子里的粥洒了出来。

  “我不喜欢你盯着我看。”珍说。

  “我也不喜欢你盯着我看。”玛丽安生气地回嘴。

  “看看她,我真得和她做朋友吗?”珍问奶奶,脸上露出忧伤的神情。格林夫人正看着炉子上的面包,火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到后面的墙上。

  “别问我,”格林夫人说,“我不知道,没人说该怎样。”

  “什么,那老头没说什么?”

  “只是叫我照顾她而已。”格林夫人叹了口气,目光注视着少女和那孩子若有所思。突然,她命令道:

  “亲她一下。来。她真的是人。”

  肆无忌惮的烟从烟囱里翻涌而出,将面包染黑。珍诧异地大吼一声,往后退去。她一边退一边颤抖起来,一直退到桌子另一边,逃离日光和火光所及之处,躲进阴影里。她退得太快太猛,不小心跌下了桌子,接着她仓皇逃出厨房,转身奔向走廊。她赤裸的脚踏在石地上,发出轻微的砰砰声。格林夫人耸耸肩,将锅里的面包用木头盘子盛出,拿刀把上面的烟灰刮掉。

  “每个人都免不了犯错,”她说,“我以为她会亲你的,以为这样她就能习惯你。”

  玛丽安猜想那孩子大概认定她是个女巫,这想法虽荒谬,但以她的立场却是合情合理。她不禁一阵窃喜。一只狗过来闻了闻她的膝盖,她把剩下的食物给它吃,早餐就这样结束了。狗吃完后抬起腿对着桌腿撒了一泡尿,格林夫人看见一顿臭骂,舀了一瓢水泼上去。

  她觉得格林夫人相当于这里的管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某种掌管内务的女族长。整整一天,格林夫人都在房子里四处查看。房子按楼层被划分成几块营地,在破旧的霉迹斑斑的吊顶下,旅人的营火闪烁着、跳动着,一切都像是临时的、短暂的。但心之所在便是家,孩子们似乎也都得到了充足的关爱。家家户户都在干活儿,女人们有的在用原始的手法处理毛皮,用小刀刮掉皮子上的肉,有的在绣公鸡、蔷薇、太阳、蛋糕、匕首、蛇和橡子的图案。玛丽安觉得绣花没什么意义,但他们像处理毛皮一样认真。后来,她发现这些图案其实是巫术,要不是别人告诉她,她也不信。几个老人在用木头雕刻杯子和盘子,还有人将小臂伸进黏土里做陶器。所有这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因为他们没必要说话,也没什么可说。成年男性不是在外面料理马,就是去树林里打猎了。

  这几个氏族生活在一起,亲密无间,别家的孩子也像是自己亲生的。倘若某个孩子摔伤了、哭了,离他最近的女人会把他抱进怀里安抚。但是有两个婴儿似乎病得很重,他们躺在柳条篮子里,虚弱地吐着奶。格林夫人注视着病童,眼里流露出忧虑和悲伤。有个孩子的母亲看见了玛丽安,便浑身颤抖起来,警惕地伸手去握护身符。这个女人也许就比她小一两岁,看起来很年轻。她的腕部文了几条蛇,每条蛇盘成环状,尾巴咬在嘴里。她没有穿长筒袜也没穿鞋,身上的裙子由偷来的毯子做成,图案是深蓝和黑色交错的大格子,裙子做得方方正正,像个盒子,胸部割了条大口子方便哺乳,裙子的下摆上破了一道,露出了她的右膝。她的胳膊上戴了一只不走的腕表,只是用来装饰。那是一具小小的时间的尸体,已永久地沉睡,停留在某个遥远日子的两点五十分。她仅露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用黑色的罩子遮着。玛丽安不敢相信自己和眼前这位同样都是女性。那生病的婴孩还不到一岁,那女人的肚子却又大大地鼓了起来。玛丽安猜测这孩子是胃功能失调。

  “要是我,我会让他们暖和点。”格林夫人说。

  女人将两个篮子先后移到破损的壁炉旁,壁炉里阴郁的火将屋子里灌满酸楚的浓烟。这些窗户都没有玻璃,只剩下生锈的铁栅栏。小丑和戴着高帽的兔子在泛黄的烂墙纸上影影绰绰。这屋子原先应该是个婴儿房。地上散落着草垫子、金属锅和各类衣物。

  “快去倒掉!”格林夫人指着一个粪桶厉声喝道。她严厉的语气,吓得那女人哼哼唧唧,她把桶泼泼洒洒地提到外面的平台,把里面的东西一下倒进大厅的井里。回来后,她从身上十几个护身符里取下两个,悄悄放在孩子的毯子下。

  “一会儿博士要来做祷告,”她说,“注意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格林夫人的裙子一直拖到脚踝,她走进过道时将裙子提起,地上很脏,虽然女人们偶尔也会收拾,但到处仍是灰尘、破毛皮、动物内脏等污物。玛丽安想到寄生虫不自觉地身上一痒,那些薄床垫,里面填着树叶、稻草和羊毛,必定是虫子杂生。战士们飘扬在风中的头发,根部也塞满了虱子,看起来倒像是别具一格的装饰。她看着那些从钉子上耷拉下来的战袍真想笑,就这不堪一击的破东西,怎会让人恐惧。孩子们或多或少地都感染了癣、皮肤病和泪溢症,还有的患了佝偻病。她想,他们会得营养不良的病吗?比如,糙皮病和脚气。她想起父亲研究的高贵的野蛮人,厌恶中不禁多了一丝悲伤。

  “这和你从前的生活可不一样,亲爱的。”格林夫人说,她弯下腰从走廊里的晾衣绳下钻过去,绳子上挂着几张用狗粪处理过的皮子。

  “是的。”玛丽安咬着嘴唇答道。

  “可是,跟异民的生活比——如果那能叫生活的话。他们蜷缩在地洞里,身上生了烂疮。众所周知,他们把箭头蘸进烂疮里来上毒。”

  格林夫人带着她参观了这臭气熏天的大杂院里的每一个房间,唯独博士那间没去;然而从他的门前经过时,玛丽安惊讶地发现他房间的外墙上用红漆写着“乏味是自负的好儿子”。野蛮人都不识字,所以她猜测多纳利是专门写给她看的。她非常想拜访多纳利博士,但是格林夫人根本没有想进去的样子。当房子被黑暗笼罩时,猎人们带着白天打来的猎物归来了。

  他们把捉回的猎物带进厨房,一只只扔在桌上。猎物的四肢僵硬地伸直,眼睛里残存着临死前的恐惧。人们烧旺炉子,照亮房间,猎物分给众人,接着剥皮、宰杀,整个部落迅速拥进屋子,为了肉块吵吵嚷嚷。珠儿和他的几个兄弟担起分肉的任务,火光照到哪块他们就砍下哪块,斧光一闪便落下红彤彤的肉块,厨房这时成了屠宰场。骨头仍连在肉上,鹿角、野猪獠牙、血肉模糊的毛皮在地上积成一堆,小孩子们绕着成堆的尸骨跳舞、尖叫,兴奋不已。

  这六个兄弟,像他们的父亲一样黑,如今却被四溅的鲜血染红。她从周围人的眼睛中什么也读不出,他们粗鄙、歪曲的嘴撕开或扭曲或呆滞或苍白或燃烧的脸,发出刺耳的尖叫,吐出污秽的恶语。他们的脸沾着鲜血和火光,又染上黑影的污渍。玛丽安神迷目眩,眼前只有黑色与红色天旋地转,她甚至能闻见红色正散出热烘烘的恶臭,听见黑色在喧闹声中发出她无法理解的声音。珠儿、约翰尼、雅各布、本迪戈、布鲁、贝儿,这几个兄弟的名字像连祷经文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她不知道死去的那个叫什么,他们似乎也已经忘了他。他们把一块块内脏扔给狗吃,一只狗叼走一对猩红色的肺,去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享用。玛丽安蹑手蹑脚地挪近敞开的后门,想要逃进寂静清新的夜,但是格林夫人看见了,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她只能等待这一切结束。食物分完,人群散开,兄弟几人用桶里的水冲洗身体,甩干身上的水。

  格林夫人让玛丽安坐到椅子上,接着开始冲洗地板。那兄弟几人半裸着身子,走到火炉边取暖。他们走路摇摇摆摆,不似普通人平稳,一看就是骑惯了马的。其中两人脸上刺了蓝色的纹路,六人身上都文了蛇、鸟、太阳、星星的图案。一人蓄着小胡子,三人留着长胡须。她数了数只有五人,才意识到珠儿不见了。她没了安全感。

  那兄弟几人小心地看了看她,她看见最小的那个,贝儿,正偷偷摸摸地做着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贝儿有着棕色的肌肤,纤弱的身躯尚未发育完全,她遗憾地发现他竟是几人中最迷信的,因为他从花园里拔了根难看的蔷薇别在耳后。他们围在火炉旁,一言不发。血水在房间里徐徐漫延,湿了玛丽安的脚。她勾起脚,努力保持平衡,因为椅子的一条腿瘸了。

  这时,之前那可怕的号叫再次响起,近得如在耳畔,声音越来越大。在令人几乎难以忍受之时,声音戛然而止,破裂成粗哑的啜泣。本迪戈,又或是布鲁,对着火啐了一口。

  “真希望多纳利能下来瞧瞧那孩子。”他说。

  “是孩子在哭吗?”玛丽安嚷着,她被吓到了。

  “是那呆子,”贝儿冷冷地说,“他儿子,博士的呆儿子。”

  “看,呆子在外面呢,”格林夫人说,她正在用一把草擦洗桌子,“他今晚不舒服,可怜的小家伙,大概因为天气不好。”

  那狂乱的号叫再次响起,缓缓升起又疾疾落下,如同一道让人心惊的彩虹。玛丽安从椅子里一跃而起,从那几兄弟身旁走过,朝厨房门外望去。

  外面天色尚明,可以看见长满杂草的后院里有一条小路,四周环绕着垮塌的建筑。她曾看见一个男孩被拴在多纳利房子的墙上,她认出那男孩正是她在森林里见过的,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如今她又见到他,他蹲坐在小路上,被链子拴在马厩的U形钉上。他翻着白眼,对着暮色四合的天空又是一阵嘶吼。他四周散落着几根啃干净的骨头,面前摆着一碟水和一个写着“狗”字的空盘子,想必这就是他的饭碗。雨水打在他的胳膊上,顺着他瘦骨嶙峋的前胸流下,刺青处呈现出青白色。他蹲坐着,吼完后安静下来,抠着脚指头里的污垢。他是如此真实。

  “他把床弄脏了,”兄弟中的一个神秘地出现在她身旁解释道,她便没有走出去,“他把床弄脏了,就不能和博士住一起了,弄脏了就得睡外面。博士这人讲究得很。”

  “他是铁打的,那呆子。”另一个兄弟说。他站在她的另一侧,长发遮住眼睛。她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被包围了。她从门口走开,可他们依然紧跟着她,她甚至能闻见他们身上的气味。那是坟土的味道。格林夫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一脸焦虑。一根大树枝栽进火里,火花飞溅。

  炉火噼里啪啦,厨房顷刻间化为地狱。她试图从一人的腋下钻过去到格林夫人身边,但他抓住了她的肩膀,虽然格林夫人之前警告过珠儿不要动玛丽安,但她此刻却没作声,只是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一群未开化的野孩子。他们的双眸如枯木,狞笑着露出白净的牙齿。玛丽安环顾四周,她被枯木般的眼睛和残忍的笑容团团围住。她瞥了一眼通向走廊的门,希望能从那里逃走,可那里站着第六个兄弟,或者说是第七个,如果算上死掉的那个的话。他已不声不响地进来,此刻正靠在墙上,一边置身事外地看着她,一边用小刀尖儿挑着指甲。

  “约翰尼……”格林夫人无力地哄劝道,“雅各布……”

  贝儿再次做出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但没有进一步动作。他们蠢蠢欲动。他们的步枪已放下,但刀仍佩带在身上,而且他们看起来很讨厌她。

  “有孩子病了。”格林夫人无力地哀求着,仿佛这个理由足以让他们放弃强奸她,抑或是,放弃杀了她。玛丽安看见珠儿转过头去,格林夫人那话引得他大笑。那笑声仿佛一记信号,火炉旁的三兄弟慢慢向她逼近,而她左手边的那个,约翰尼还是雅各布,从容地将手伸进她刺绣衬衫的敞口,抚摸她的右乳。火光的映衬下,一只只黑影巨兽在墙上张牙舞爪。另外几兄弟大吸一口气,靠拢过来。

  他们冷漠无情地把她往桌子边挤,格林夫人拧着自己的手,发出痛苦的叹息。但是她,内心也是矛盾的吧,即将发生的一幕一定会让她的良心受到折磨,但是说不定也会让她有一丝满足。玛丽安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害怕,可她非常生气,她开始挣扎、喊叫。兄弟几人笑了,却仍然靠拢过来。于是,她闭上眼睛,幻想自己不存在。

  然而这下下策的自我保护根本没派上用场。突然间放肆的笑声戛然而止,兄弟几人悄悄从她身边退开。格林夫人如释重负地喊了一声,玛丽安闻到一股奇特的薰衣草香。她睁开眼看见了那位阴阳胡子巨人,他坐在桌边,如同坐在王座上一般。他手里拿着一盏小烛台,烛台的灯油散发出薰衣草香。那兄弟几人已畏畏缩缩地退到了墙角。

  “我必须承认,他们很勇敢,”巨人说,“众所周知,女教授们的私处长着尖利的牙齿,专门对付年轻男子的生殖器官。”

  珠儿又笑了,但其他人没笑。他走进教授的烛光下,此刻他的头发扎成了两束,看起来就像玛丽安父亲书里的美国土著。这样想来,他的名字倒是很正常,并不是书中提到的“美丽湖”“颊上雨”或是“决胜杀手”这样奇怪的名字。他的脸也像印第安人一样面无表情。多纳利友善地拍打了一下珠儿的肋骨。

  “你呢,如果他们真的动手了你会怎么办?袖手旁观,驻足消遣?”

  他的声音轻柔细腻,是文明人的声音。大约是为了保持神秘感,他戴了一副金属框的深色眼镜,其中一个镜片裂了。他的脸生得瘦削精巧,是文化人的脸。玛丽安就是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脸中间长大的。她不假思索地说:

  “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你的孩子?”

  “因为他有坏习惯,”博士利落地答道,“你喂他东西他会咬你,他还会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打滚。”

  这就像在家,在她的塔里,和客人聊着一只难驯的狗,只不过多纳利说话时露出了锉尖的牙。他向她伸出手,那手柔软白净,指甲修得很整洁。她愣了一会儿,然后伸出自己的手,他庄重地和她握了握手。他将手伸进闪亮的黑色毛皮外套下的内袋里,取出一只猪皮钱包,从中抽出一张卡片递给她。那是一张白色名片,上面刻着秀丽的哥特体文字,“F. R. 多纳利,博士学位”。她看完后,他又收了回去。

  “玛丽安,”他热情地说,他笑着做了一圈手势,示意屋子里的其他人,“不过你肯定觉得自己更适合米兰达这个名字。”

  “那你从前想必是个文学教授吧。”她说。

  “可我如今在这里,我留在了这里。”他欣然回答。

  他似乎情绪不错,不停地招惹旁边那位帅气的小伙子,时不时地轻抚他的胳膊和头,而珠儿毫不在意。玛丽安再次遇见自己熟悉的人类,安心了许多,他似乎也非常自在,坐在桌边等候晚餐,虽然他们把他当作萨满,抑或是他自己决定担当巫医一角。她开始咬指甲。他打了一记响舌。

  “别这样,亲爱的,你现在是我们的圣女,可不能咬指甲呀。”

  “什么是圣女?”

  “看吧。”珠儿说。

  “我们的荒原淑女,”多纳利笑容满面地大声说,“我们的沼泽圣女。”

  “幸亏他们没强奸我。”她厉声道。

  “的确,”多纳利说,“亲近滋生轻蔑,你需要让自己有威慑力,你明白的,不然你该怎么活下去呢?”

  格林夫人此时正在准备晚饭,她将一块猪肉放在火上烤,其他几个兄弟围着一盏灯坐在地上,依然沉默不语,偶尔说几句那女孩和她同类的坏话。然后他们开始用骨头块玩游戏,轻声争吵投掷的结果。烤肉的气味与其他味道融为一体。狗在附近晃,珠儿踢走了一条上来闻他的狗。这个小动作令他身上的饰物擦出细微的叮当声,玛丽安这才意识到他先前有多么安静。

  “恐惧。”珠儿突然说道,似乎在抛出一个话题。

  “统治的野心,”多纳利礼貌地接道,“我只须竖起我的小拇指就可以令人惶恐不安,但是我要伺机而动。”

  猪肉的脂肪噼啪作响,听起来极为诱人。多纳利拎起珠儿粗重的黑辫子又放了下去。

  “继续啊,跟她说说社会需要宗教。”珠儿说。

  “还没到时候,”多纳利说,“她看起来累了。”

  “今天过得不好?”珠儿讽刺地问。

  “今天还没过完。”

  “聪明的回答。”多纳利称赞道。

  “我说过她很聪明的。”

  “你是天赐之礼,年轻的小姐,”多纳利博士说着咧嘴大笑,露出他那奇异、可怕的牙齿,“你让这些不幸的人有了恐惧和厌恶的寄托,无须再怨恨他们多舛的命运。”

  他咳了一声,仿佛置身礼堂演讲。

  “嘿,多纳利,”珠儿说,“就在她那地方,他们杀了她父亲,用斧子砍下了他的头。”

  他转过脸去面向他的老师,身上的饰物又一阵响动,他依旧面无表情。多纳利再次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摸了摸珠儿的脸颊。

  “你现在在想什么?”

  “弑君。”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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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吓唬人。”多纳利轻声斥责。他又对玛丽安说:“看看他,他是小埃及的公爵,雨露之地的国王,这片土地的继承人。”

  他突然仰天大笑,珠儿也不情愿地跟着笑起来。两个人的脸随着那莫名其妙的笑扭曲、变丑,玛丽安心中不安,她暗下决心再也不要待在这个恶心又危险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她发现生病的孩子中有个发着高烧,有个四肢乏力、面色惨白。其他三个孩子也都出现了呕吐和腹泻的轻微症状。

  “都是因为喝了不干净的水,”格林夫人下结论,“你们应该取泉水,而不是河水。”

  “博士说——”怀孕的女人说,但她一看见玛丽安便住口了,恐惧地颤抖起来。玛丽安猜想那女人大概认为是她带来了疾病。

  “该走了,”玛丽安心想,“现在。立刻!”

  荒野无论有多危险,也比待在这群陌生人中间好。她父亲还在世、她还在白塔里时,无论曾对野蛮人抱有怎样的浪漫幻想,现在都已破灭。她很同情他们,可她更想逃离,仿佛大地的某处仍可能成为她的家。于是她跑进森林,不在乎野兽会不会吃了她。然而,珠儿还是找到了她,强奸了她,又带她回去。

  可她出走时已格外小心。她带了自己的衣服、几块毯子和一些食物,格林夫人忙着照料生病的孩子,没时间注意她。她询问下午可以独自去休息吗,那老妇人没在意地点了点头,玛丽安就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那天天气晴朗,微风徐徐。院子里的金色杂草撒下花粉,落在那个被链子锁着的男孩的青色皮肤上,他正躺在阳光晒热了的石头上睡觉,头发垂在泥坑里。他身上还有刚刚被毒打的痕迹。如果她有刀,她会还他自由,但是她没有。正值晌午,没有人看见她离开。孩子们都在河里,女人们也在趁着好天洗衣服,把衣服放在河边的石头上拍打着。她走进房子后面的那片森林里,爬上山坡,回望身后。她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大房子、粪堆、几匹正在吃草的马和人影攒动的河流,整个山谷看起来就像庞大的垃圾堆。她加快脚步,很快便越过了山顶,与野蛮人一山之隔。

  她走得越远,心情就越好。太阳从叶间探出头来,如同新的一般,甚是美丽,将各处都染上一层金色。夏日的大部分时光都在病痛、幽禁和糟糕的空气中不知不觉度过了,但是现在她独自一人,漫步在香甜卷曲的野草之间,观赏着林间点点鲜艳的浆果。像杏子一样的菌菇,像深红色颜料的或是有厚重灰色褶边的菌菇,一簇一簇,装饰着树木的主干。黄色的荆豆遍地丛生。虽说野兽在此出没,但这里如此美丽,她想它们不会伤害她的。她努力回想第一次目睹野蛮人经过的那条路附近有什么景物,但是她方向感差,最多只能误打误撞碰对,她仔细观察,希望能找到一处树木稀疏的地方。

  眼前没有路,只有兔子踩出的小道,白欧石楠、荨麻和一些恶毒的植物在脚下给她设下陷阱。她想休息一会儿,于是爬上山毛榉,如果有野蛮人路过,在树上不容易被发现。这棵山毛榉立在一小片空地的边缘,树叶如黄铜般结实。她靠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闭上了眼睛。

  她多么希望能向父亲诉说野蛮人的真实面貌,和他讨论部落的社会学。当然,还有心理学,特别是那片不毛之地的乞丐王,还有他那颇为古怪的谏臣,他的声音竟让她想起父亲。但是父亲去世了。她睁开眼睛,让眼泪流出,却看见珠儿坚如磐石地站在树下,恍如一场梦中邂逅。

  他站在空地的另一边,靠在一棵橡树的树干上,一边嚼着草根,一边用刀修着指甲。他的头上系着一块破布,用来绑住头发和吸干汗水。他将长步枪立在身旁,时刻准备开始一场持久的围攻。他们四目相对。

  “你从营地一直跟过来的?”她最终打破沉默。

  “噢,不,”他说,“你走了很远我才发现的。你走了很久嘛,真叫我吃惊,而且竟然一直走的直线。”

  她紧张地环顾四周,想看看他的兄弟有没有跟来,还好他是一个人来的。她无法逃走,也爬不到更高的地方,就只好待在那里,生着闷气。

  “天气不错吧,”珠儿说,“之前下了那么多天雨。”

  他像背课文似的说出这些话,接着咧嘴一笑,做出要咆哮的样子。她继续保持沉默。她摘下几个山毛榉果实,掰成几瓣。

  “当然了,”他突然接着说,“天气好的时候屋子里更难闻。”

  玛丽安不再沉默,开口攻击他。

  “猪圈里长大的,”她愠怒地说,“还能辨别什么难闻什么好闻。”

  他再次咧开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边琢磨她说的话。

  “我可不是猪圈里长大的,”他终于回答,“我以前和马睡,因为我更喜欢它们的长相。”

  他继续修指甲。

  “还有,”他接着说,“马是食草动物。”

  他说这词时带着没文化人那种刻意的文绉绉。她栖于高高的树枝上,自觉高他一等。她满心愤懑地瞪着他。

  “你下来吗?”他不在意地问。

  “你不走我就不下来。”

  “哈,又要为自由一搏?”

  “没错。”

  “不过你要逃到哪儿去呢?在这没人的地方,你能去哪儿?这里除了野兽,就是比野兽更野的异民。你没武器保护自己,也没吃的。”

  “我在这儿比在你们那儿安全。我会找到路的,顺着路总能找到村子。”

  “什么?你们那种村子?你要回到你们的人中间去?”

  “去其他村子,不回我那个。”

  “都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不少。”

  “你只是去打劫,”她说,“从来没有久留过。”

  他耸耸肩,把刀放到一边。

  “从树上下来吧,教我几个词,”他邀请道,“我们迟早能顺利交流。”

  “我们没有什么可交流的。”她泼了他一盆冷水。

  他朝这棵树走来,身后的影子伸展拉长,身上的护身符叮当作响。他总会过来的,就像天气总会晴朗,可他的脸比天气更难以捉摸,因为他的脸天生不会微笑,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他到底有没有在想事情。

  “以便平等交流,我们需要先建立共同的知识基础。”他说。她仿佛从这粗野的嗓音中听见了他老师的款款细语,她懊恼地发现自己又哭了。号啕中,她跳下树落在他身上,把他吓了一跳,他们双双跌落在灌木丛里,扭打了一会儿。他喘气、咳嗽,但他依然比她强壮太多,不一会儿她就意识到自己要被他押回营地去了。但是,当她的手被按在脑后时她依旧愤怒。

  “我想我是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个理智的女人。”她对着他的脸吐出这些最令他不堪的话。他们一起落到了漫过头顶的草丛里,他把她压进肥沃、湿润的泥土里,开始解她的衣服。

  “你就是一个杀人犯。”她说,决心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自己的尊严。

  “你会发现我是最温柔的暴徒。”他的回答太讽刺,因为她根本没看出他哪里温柔。

  为了确认是否找准地方,他将手指直插入那湿润的洞穴,她几乎提前感受到了那一刻的痛楚。那地方火辣辣地疼,她全身仿佛被撕裂开,但是她一声没吭,因为消极抵抗是支撑她的最后一股力量。绿色的阳光下,他的脸如同磨光的金属,她想起自己目击的那场谋杀,那个小野蛮人把刀插进哥哥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即使这样她也没有闭上那双透着凛冽寒气的眼睛。他进不去,于是喷了几口口水。最后一片守地被强行攻下,意图性侵的他成功了,一座巨塔在她心中轰然倒塌。过后,她出了许多血。他惊奇地看着那血,用手指沾了一点。她冷冷地看着他,刚刚如果他亲她,她会把他的舌头咬掉。她再次挣扎,但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用一只手压住她,另一只手扯开脏兮兮的皮外套,撕下衬衫袖子,就像她被蛇咬的那次。这往日重现的一幕可真滑稽,但她现在没有心情去笑。他把碎布置于她的大腿间,吸干血水,真是诡异的礼节。

  “都会流血的,”他安抚她,“一会儿就好。”

  “这是我跟你出来以后遇到的最可怕的事,”她说,“比蛇咬可怕多了,因为你蓄谋如此。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的样子似乎是在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

  “憎恨你们是我们的传统,而且,我很怕你。”

  “那我在这点上胜过你。”玛丽安说完把他推开,想找东西盖住自己。

  “别那么得意,”他回答,“我要娶你的,不然我干吗来带你回去。”

  看见她一脸惊恐,他捧腹大笑,直到被一小阵咳嗽打断。

  “为什么?”她嚷道。

  “多纳利说,”他平复下来,“要将你吞食,让你与我们融为一体。他说,这是社会心理学。我已经把你攥在手心里了,蠢女人。”

  他放开她去拿步枪,她却虚弱得无法逃走。他顺便捡起和她一起从树上掉下来的行李,伸出手来让她牵。她无视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她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借此与他疏远。

  “你们的部落以打猎为生,肯定需要很多子弹,子弹都是偷来的吗?”

  “是的,每一颗都是。”

  “如果他们不再造子弹了,你们怎么办?”

  “用弓箭咯,像异民那样。”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他相信教授们会一直造子弹,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然后凝望着不存在的箭飞向远方。他的姿势如此优雅,如此古朴,令人惊叹,玛丽安虽然恨他,却也禁不住钦佩。

  “你拉弓射箭就像鸭子划水般自如,”她说,“你完完全全是个时代错位之物。”

  不过她说完就后悔了,事实上他早已融入了周围的环境,是她自己融不进去。

  “什么是时代错位之物?”他皱眉,“告诉我时代错位是什么意思。”

  “一个时间尺度上的双关语。”她狡猾地答道,这样他就听不懂了。

  “别这样。”他低声怒吼。他怎么也算不上文化人。

  “一件从前适用、如今却不适用的事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恢复平静。他们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一路上他都在嘀咕“时代错位”这个词,好像在努力记住它,但她后来又猜测他是不是在嘲讽自己。他停下,打了一只兔子。

  “哎,我真得嫁给你吗?”她绝望地问。他拎着兔子的后腿,泛着霓虹光泽的兔子耳朵在草中划出一道痕迹,血从它的鼻子滴下。

  “看起来是这样的。”他回答。

  她朝路边的白欧石楠踢了一脚。

  “我父亲说那是一种深邃的精神体验。”她悲伤地说。

  “什么?”

  “失身,或结婚,他将两者视为一体。”

  “他对那些东西感兴趣?”珠儿说。

  “他只结过一次婚。”

  “我的意思是他喜欢思考那些事情?”珠儿费力地解释。

  “思考是他的本职。”

  “他们会把他的大脑泡在罐子里吗?”珠儿问,“或者他就是从那最好的时代保存下来的大脑?”

  “再这么说我父亲,我就杀了你。”

  “你不知道怎么杀人。”他说。

  他又看见一只兔子,又是一枪,这下他们有两只兔子了。当他们再次看见房子时,她一下泄了气,想逃跑,他却轻易地将她绊倒。她的痛苦和恶心毫无掩饰地写在脸上,他耸耸肩,用枪顶着她的脊梁骨押她进屋后的院子。院子里,格林夫人蹲在地上,正将煎锅里的食物拨到呆子的盘子里。呆子扯着链条往各个方向跑,嘴里叫喊着。

  “不管他做得对不对,他都得吃得好,我不管多纳利说什么。”她说。她眨了眨眼才认出面前的人。

  “你把她怎么了?”

  珠儿放下步枪,把死兔子放进继母的怀里。玛丽安盯着地面,神情凝重,一声不吭。他揪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逼迫她直视他的眼睛。

  “这位小姐在树林里丢失了她的笑容。”他说。

  “不只是笑容吧,你这个恶棍,”格林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没拿煎锅和兔子的那只空手重重地打了他一拳,“你就不能学尊重一点?”

  呆子用胳膊抵开一只闻香而来的贪婪的獒犬,开心地咕哝着扑向食物。珠儿揉了揉被继母打了的脸,那里留下一块印子。

  “关于女教授的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他说。

  “我恨你。”玛丽安说。

  “肯定,”他说,“不恨才怪。”

  他在博士儿子的身边蹲下,将手伸进他的项圈下。那孩子抖了抖身子,继续吃。珠儿用另一只手抚摸、拍打那孩子,他们压着嗓子互相咕哝着,如同两头野兽在交流。

  “这项圈把他的皮都刮破了,”珠儿说,“怪不得他要叫。”

  “进来洗个澡吧,亲爱的,”格林夫人对玛丽安说,“无论怎样,还不算太糟,不是吗?他明天就要娶你了。”

  玛丽安虽沉浸在悲痛之中,却也依然明了珠儿此刻发笑的原因。格林夫人领她进屋时,她往后瞟了他一眼,他依然低着头。他没有笑,手上拿着一把刀,像是在割那孩子脖子上的项圈,如果不是在割他的喉咙的话。玛丽安不确定哪种更有可能。

  “那孩子熬过来了,”格林夫人说,“多么神奇。他的烧退了,就这么退了,他现在睡得正香呢。其他几个也好些了。真是天降恩典。一般来说这种病发作起来,小孩子全都要病倒,大多数都会死掉。”

  “孩子好了,那现在没有人会怪我了。”玛丽安说。

  “你现在懂他们怎么想的了吧,亲爱的。只要是出问题,他们总要找个东西怪,就像孩子,很小的孩子一样。我真同情他们,亲爱的,真的非常同情。”

  她们小心翼翼地从大厅里的粪堆间穿过,爬上楼进了屋。多纳利的墙上有了新的标语:“注定的统一诞生尊贵与荣耀。”这一次字是黑色的。玛丽安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她经过时朝它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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