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英雄与恶徒> 四

  恰如伤她之人所预测的,身体的疼痛很快逝去,可她内心的恨意却越发浓烈,相比身体所受之伤,她的自尊心才是伤痕深重。她自觉深陷牢笼,了无希望。她将自己锁于凄苦之中,裹着毯子躺在格林夫人房间的床垫上,拒绝食物,拒绝说话。阳光从褪色的墙面上溜走。终于格林夫人捧灯而来,脱衣就寝。灯油熔化,烛光闪烁,格林夫人瞥了她一眼。

  “这是你和我睡的最后一晚,”格林夫人说,她的身形忽隐忽现,“明天你就要和珠儿一起睡了,姑娘总要嫁人的。”

  听到这话玛丽安一跃而起,凛冽的双眸熠熠闪烁。

  “这是个噩梦,”她说,“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一切从未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

  “亲爱的,男人总是占便宜,”格林夫人说,“我们只能逆来顺受。”

  格林夫人叹了口气,不过她依然自得其乐,生活闲适,就好像新生的树林里并没有伺机而动的狼和老虎。玛丽安也必须认命,无论是强奸还是死亡,她都得欣然接受,就如她父亲所说,有些事她必须承受。格林夫人的相片在烛光下闪烁,相片里的女人或许是玛丽安的母亲。要是当真如此,格林夫人也会感到欣慰吧,她那粗野的养子将娶一位高门第的媳妇,这大概会有种复仇的快感。显然,她认为玛丽安已经得到了教训,不会再逃跑。第二天早晨,她给玛丽安准备了早餐后,就自己去巡视营地了。

  今天虽是玛丽安的大喜日子,她却无意逃跑,因为她知道她会再次被某个狡猾的猎人跟上,或许再次遭受肉体的凌辱,然后由枪顶着回到这座恶臭的城堡。于是,她径直走向博士的书房。

  下楼时,她再次听见禁足时让她战栗的奇妙乐声。越发强劲的和音从多纳利的礼拜堂传出,听起来像是一架小型管风琴,他弹得粗暴异常,久经侵蚀的石壁瑟瑟发抖。她以前从未听过管风琴音乐,可她能听得出这琴音不准。赋格曲渐入高潮。昨晚的标语已被擦掉,取而代之的是:“不要相信外表,外表从不隐瞒。”她猛地拉开门,用最大声音喊道:“真是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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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与乐声齐鸣,回荡在穹顶之下,又一起戛然而止。屋子里几乎一片漆黑,窗子用皮毛盖住,只露出少许阳光,今天又是一个晴天。在小炉灶的朦胧的火光下,她看不清那位演奏者身在何处,唯有管风琴琴管上残留的几片镀金折射出微弱的亮光。一根燃烧的蜡烛粘在说明书上,那是一台小型巴洛克管风琴,看样子制作于十七世纪末或十八世纪初,虫蛀的橡木上依稀可见一两个小天使的笑脸。多纳利从说明书上撬起蜡烛,高高举起,从长凳那里走来。他的头发直直地向四周炸开,仿佛一圈带铁钉的圣光。他没有戴深色眼镜,看起来心情愉悦,玛丽安不禁起疑。他的儿子畏畏缩缩地从阴影中现身,大喘着气,之前肯定是他在鼓动风箱。

  “一边玩儿去。”博士和蔼地对那孩子说,孩子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便冲出房间,“砰”的一声带上门。他今天没有戴项圈,脖子上磨出的伤口仍未愈合。他很是惶恐,一只眼圈黑了。

  “也许你从前是个音乐教授。”玛丽安看了一眼管风琴说。她竟不能自已地被这乐声感染,她从前只听过舅舅军队里的军乐。

  他没有回答,转而将蜡烛放在离圣坛较远的桌子上,桌上堆满了书,摇摇欲坠。他示意玛丽安坐过来,但她拒绝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穿了一套干净的深色套装,白衬衣配黑领带,没有佩戴任何护身符或首饰,也没有披着毛皮或羽毛大衣。他又点了几支蜡烛,屋内的样子清楚了些:青苔覆盖的柱子撑起蛛网缠结的穹顶,一根拴着破旗子的镀金杆靠在圣坛边,诵经台上的铜鹰锈成了青绿色,斜面窗洞里站着几尊蜡质和石质的雕像。这微弱、苍白的烛火基本只能映照出物体的轮廓,不过玛丽安还是能看清多纳利眼睛的颜色,他的眼睛绿中泛灰,像某种石头,而且布满血丝。她发现他拔了眉周的杂毛,将眉毛修成细细的弧形,这对于一个生活在不毛之地的人来说,真是怪异的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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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嫁给那个在昨天下午,本该是下午茶的时间,强奸我的人形兽?”

  “仔细思考,逆境中求取最佳,”多纳利说着轻抚那撮紫色的胡须,“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最美丽的男人了。”

  “你自己说过不要相信外表的,即使他美丽我也依然受了伤害,我也依然被凌辱了,他的美丽只让我更加受伤。”

  “你既生活在了人形兽中间,那不如做粪堆中的女王。你难道不懂‘野心’吗?”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

  “想想,”多纳利怂恿道,“你肯定有想要的东西。权力?我可以让你拥有一点权力。”

  他提及权力如同谈论美味的糖果。

  “我只想要我父亲死而复生。”她说完顷刻间被悲伤笼罩,慢慢陷进多纳利的椅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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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作起来,年轻的小姐。嫁给黑暗王子吧,你会发现他是个聪明人。虽然现实不给他机会让他发挥才智,但是他已尽他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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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一浏览他的书籍,在其中发现了一些她在父亲书房里见过的名字——皮埃尔·泰亚尔·德·夏尔丹、列维-斯特劳斯、韦伯、涂尔干等——书籍全都有火烧和水泡的痕迹。他在读一些社会学的书。

  “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待在你的家乡写稿子或做研究呢?我猜你从前是个社会学教授,不过一个文化人只有疯了才会将那头野兽称作‘黑暗王子’,我记得黑暗王子可是位绅士。”

  “那里太无趣,”多纳利说,“我有野心,我想看看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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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的火苗随着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跳起舞来,热烘烘的蜡味在空气中弥漫,空气变得厚重了。玛丽安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烛光,天花板上那些球形和条形的雕刻渐渐显形为花、天使、花柱人、骷髅、沙漏和死亡符号,全部沾染着灰尘。箱子、柜子和盒子扔得满地都是,上面放着落满灰尘的器皿,这里的书比她父亲房里的书还多。要把这么多东西带着走,他肯定要有一辆专属拖车。黄色野草在墙壁间生根,某处滴下一滴水珠。

  “结果你走到了路的尽头,在废墟里建造起一座腐朽的图书馆,躲了起来,”她恶毒地说,“你为什么不教珠儿读书?”

  “首先,是出于自卫,”他轻快地解释道,“再者,我希望他留存住他的原始能量。”

  “什么意思?保留他那野性之美?”

  “怎么?就是这个意思。”多纳利说,他的眼睑抽动了一下,继续用白皙的手抚摸那紫色的半边胡须,此刻他凝视着玛丽安,好像在想她比自己预想的要聪明多了。

  “我们的珠儿未经开化,却并不是蛮人。识了字,他的气质会变,会失去他那坦率的脾性。”

  热蜡的气味和他炉子上炖的劣质啤酒味儿混合在一起,让玛丽安晕晕乎乎的,多纳利的声音和语调都那么熟悉,那么让她安心,虽然他说的话总有些怪异。他动的时候,一股淡淡的柠檬马鞭草香水味从衬衫上飘来,这气味沁人心脾,令她瞬间神志清醒。

  “为什么你总用那难看的涂鸦跟我说话?”

  “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答道,“而且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不如写一两句警句。”

  “还真是兴趣广泛。”

  “我会练习可以在重大场合演奏的赋格曲,当然,我还要练习发脾气,我发现这两样很能震住人。”

  “你还要练习驯蛇技艺,”她说,“珠儿跟我说过你的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于我而言,知识分子所说的文明陨落之时,正是创立新宗教的好时机,”他平静地说,“如果他们不接受蛇作为符号,我最终也会找到他物替代。我基本延续了英国教会的程式,这很适用。宗教是推行阶级的工具,许多人受到召唤,却只有少数是选民。受此矛盾的激发,我们将远离这粗鄙的野蛮,去向那无邪的原始本质,建立起新的国度。听我读这一句。”

  他拿起一本夹了许多书签的书快速翻阅起来,很快便找到了他想要的句子。他清了清嗓子,大声朗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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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指靠的激情是畏惧。这种激情有两种十分普遍的对象,一种是不可见的神鬼力量,另一种是失约时将触犯的人的力量。”

  “我父亲有那本书,”玛丽安说,“不过他不怎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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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肯定希望建立最好的社会形式,”多纳利说,“他不需要创造权力系统,也不需要想尽办法用可利用的资源巩固权力系统。他有仪式和传统做支撑,但我需要发明这两样东西。我想婚礼如果在晚上举行会更有气势。我为你备了一件非常吓人的裙子,一切都准备好了。你要知道你没有选择,不结婚,就上火刑架。”

  他再次对她微笑,接着拿起蜡烛,轻快地走到墙边。他举起蜡烛,照亮石头中的裂缝,她看见裂缝中有一具露齿而笑的中世纪骷髅,它举着一条石质横幅,上面刻着一句格言:“吾在,汝亦在。”玛丽安对着博士勉强一笑便匆忙冲出房间,一路上,她都能听到他那节奏分明的笑声在回荡。

  外面阳光灿烂,赤身露体的孩子们在露台上和蔷薇园里玩着捉迷藏。玛丽安从前门出来,四下一片惊叹,孩子们随即散去。格林夫人的孙女下楼梯时走得急绊倒了,一直滚到高高的草丛里去,哀号连连。玛丽安走下楼梯,扶起那孩子,将她肚子缝里的灰尘掸掉。珍板着脸。

  “我希望珠儿教了你点规矩,”她说,“我希望他娶了你以后会用拳头揍你。”

  “消息传得真快,”玛丽安说,“谁告诉你他要娶我的?”

  “我希望他把你关在笼子里,就像关蛇一样,”那孩子说,“我会拿棍子往里面戳。”

  她眯着眼恨恨地瞪了玛丽安一会儿,突然觉着没意思,便将脏兮兮的大拇指塞进嘴里,往蔷薇丛里走去,那儿她的朋友们在玩新游戏。风中凌乱的蔷薇下落红飘零,如此这浪漫的场景,孩子们却在向呆子投掷石块。他蜷伏在一棵白色蔷薇树下,蔷薇树在阵阵乱石的惊扰下撒下花瓣,落得他全身好似覆盖着一层白雪。他正用手护着眼睛。

  “我看得见你们!”玛丽安恶狠狠地吼道,扒开带刺的树枝瞪那些孩子。他们又一次散去,有个小男孩摔了个狗吃屎,哇哇大哭。

  她走进草地,往河岸去,小马驹和成年马正在吃草。马儿抬起头,冲着她吸了吸它们那天鹅绒一般的鼻子,它们温柔的眼神让她安心,但是这座山谷中人类的痕迹却让她悲伤。阳光下,从屋顶倾泻而下的紫色千屈菜如同大自然昭告胜利的旗帜,它要让所有人知道这房子为它所有。她沿着河流往上游走了一会儿,在河流与森林的交界处,她看见了贝儿。他正骑马站在河里让马喝水,他穿的衣服比那些孩子多不了多少。

  他没看见玛丽安。他的黑发从脸前垂下,遮住了刺青的纹样,他的手指在枣红马的黑色鬃毛间搓捻。他正自顾自地唱着一个简单的曲调,不停地重复一句三全音乐谱,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在唱歌。他的骨头尚未长成棱角分明的盔甲,难以撑起他柔软的脸颊,他细长柔嫩的棕色双腿在马的腹部两侧随意晃荡。贝儿还处在发育期。他骑马往下游蹚去,深水中的芦苇在马儿面前分开,玛丽安不禁倒吸一口气,因为眼前这位骑马人仿佛由最本真的自然之手捏出,他是一头比一般野兽瘦弱却更敏捷的野兽,所有物种中构造最奇异的野兽,人类的本质化身于他最为纯真的躯体内。作为玛丽安的同类,他倒更像是河流的亲人。他闭着眼睛,也许在做梦,她无法揣测野蛮人会梦什么,除非她自己是他们的梦的一部分。

  “我以为野蛮人的生活会简单些。”玛丽安自言自语道,自觉孤苦无依。

  “你为什么留下?告诉我真正的理由。”后来她和格林夫人单独在厨房的时候问道,格林夫人正在用一个黑铁锅烧水,好给玛丽安洗澡。格林夫人用手肘搅着水试水温,水面荡起涟漪、涌着泡泡,她笑了。

  “他们的靴子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记。”她说。

  “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女孩,他们驾马飞驰进村子,每个人都很惊惶,一个人杀了我哥哥。但就算在那时候我也知道,骑马人打不过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们从来没有赢过,不过他们也不需要不是吗?只须趁乱抢回我们需要的东西,比如面粉,就行了。”

  “恐惧是他们最厉害的武器,所以他们需要化装打扮,让自己看起来神神鬼鬼不像人。”

  “噢,是的,”格林夫人说,“一场原始畸形秀,五颜六色的。你最好在这儿洗,我去门口把着不让人进来。你肯定不愿意让人,比如约翰尼,把你全身上下看得清清楚楚。”

  玛丽安把这一大锅水放在桌子上,依次洗胳膊和腿。格林夫人给她一块肥皂,这是她这么多年一直藏在行李箱里的,就是为了这样的日子能派上用场。野蛮人自己不会做肥皂,也很少需要用到肥皂。她洗胳膊的时候,厨房里的光暗了下来,她抬起头,却发现那没了链条的呆子正坐在窗台上朝她打手势、做鬼脸,吓得她轻轻叫了一声。格林夫人生气了,跑到后院去把他嘘走,玛丽安拿裙子裹住身体,跟着她出去。那孩子正在地上打滚,格林夫人想把他握紧的手指撬开,他像是藏着什么不想让她看。

  “这是送给教授村姑娘的,”他说,“是一份结婚礼物。”

  “我来了。”玛丽安说着在他身边跪下。

  他立刻安静了下来,坐直身子。他的链条和项圈依然挂在狗舍上耀武扬威,但是有人给他脖子上的伤口涂了油。他抖着身子咯咯笑,他的一只大手掌捂住脸,另一只将东西塞进玛丽安的手里。他所说的礼物是几棵草和几片捏皱的蔷薇花瓣。

  “谢谢你。”玛丽安看着他躲闪的眼睛严肃地说。

  “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他说。他的声音和他父亲一样纤细,发音惊人地标准。

  “你父亲要是看见你在这儿乱晃,得把你打个半死。”

  “他说我可以出来的,虽然他不高兴珠儿把项圈卸了。他说我可以随便闲逛,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珠儿还给我的伤口涂了油,他说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

  “好吧……”格林夫人疑惑地答道,狐疑地低头看着他,“但你不可以随便就往窗户里面看。乖乖的,去躺在狗舍里,我给你拿点吃的。”

  他爬进狗舍,叹了口气,坐在一堆脏稻草上。

  “我等会儿可以吃点结婚蛋糕吗?”

  “这年头没有什么结婚蛋糕了,我们已经好多年不吃结婚蛋糕了,你倒是从哪儿听说这种东西的?”

  “我不知道,”孩子说,“听人说的吧。”

  他突然又叹了口气,接着开始自慰。格林夫人吓得嗷嗷大叫,慌忙把玛丽安领回厨房,玛丽安用有些凉了的水继续洗澡。

  “他不呆,”玛丽安说,“任何人被拴在链子上都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小时候可好玩儿了,总是淌口水,还总是发脾气,就像他爸,脾气大得很,嘴里吐着唾沫,牙齿狠狠地咬。真不敢想一两年以后他开始想姑娘了会怎样。他们有时候会出来跟他玩、捉弄他,真讨厌,多纳利还打他,打得可狠了,就好像是他的错一样。”

  她帮玛丽安擦干身子后,带她上楼进房间,点起火。她们出去的时候,有人把一个大铁箱放在地上。

  “那里面是我的婚纱吗?”

  “我猜是的,亲爱的。”

  “典礼什么时候开始?”

  “日落时分。”

  格林夫人拿出梳子给玛丽安梳起头,她看见她头发的样子似乎心中不悦。其实玛丽安一直鬼鬼祟祟地用小刀修剪头发,以防长虱子。

  “女孩子可不该留这么短的头发,”她说,“他们为什么剪你的头发?”

  “我自己剪的。”

  格林夫人愣住了。

  “你是个怪孩子,肯定融入不了集体吧。”

  玛丽安坐在床垫上,胳膊环抱双膝,闷闷不乐地思考着接下来她会怎样,一切都不由她自己决定。

  “格林夫人,打开箱子,让我看看我的裙子。”

  格林夫人掀起嘎吱作响的箱盖,剥开一层层黄色薄纸,纸片在她的指间褶皱破碎,化为尘埃。将纸屑捧出之后,她的手向盒子深处挖去,掘出一条玛丽安只在遗留下的战前照片中见过的婚纱。她从床上下来,爬近盒子,满怀惊异和厌恶地看着里面的东西。

  婚纱的上半身是绸缎质地的紧身胸衣,如今满是裂痕。白色的紧身长袖足以遮住手,望不到尽头的裙摆上罩着一层年久泛黄的薄纱。头纱好长一段,顶部绣着一小串假珍珠花环。大多数珍珠的表面都已剥离,成了白玻璃球儿。格林夫人将婚纱铺展在床上,若有所思。玛丽安捧起裙摆的一角,布料如同那些纸片,在她的指间震颤着化成尘埃。层层叠叠的裙摆上,每一褶里都残留着霉菌的暗块,发出陈腐的霉味儿。

  “真是滑稽透顶!”玛丽安说。她忍不住大笑,格林夫人也笑了,虽然笑声中透着隐隐的不安。

  “噢,这裙子会令大家震惊的,”她说,“他们以为教授们在自己家里穿的就是这种衣服。”

  “我穿太大了。”

  “不会有人发现的,这件再合适不过,肯定能震慑全场。”

  “既难看又恶心,”玛丽安说,“而且肯定有很多细菌。”

  “这我就不清楚了,”格林夫人说,在门口徘徊,“我得走了,亲爱的,我得准备待会儿的晚宴。”

  “庆典,”玛丽安冷冷地说,“庆祝。”

  “就照我说的做,穿上裙子等着,”格林夫人突然没了耐心,生气地说,“到时间我会来接你。”

  玛丽安听见她用木头把门抵住,知道自己又被关了起来。她回到壁炉边,尽可能远离那件婚纱,因为她总忍不住想看它。屋子里渐渐暗了,婚纱散发出月亮般的银光,薄纱似乎在吐丝,如同一株正在投射轻盈孢子的苍白菌株,正在进行中的感染变得肉眼可见。瘟疫病毒在写着名字的培养试管中,也许可以寄居于荒城的荆棘丛中许多年,无声无息地在眼前这个贴着异国贴纸的潘多拉之盒里存活下来,从前异国可不是人类的想象,巴黎曾经存在过,理性女神也曾一度为人们所崇拜。

  她继续往远离婚纱的方向退去。它是恐怖的化身。曾经有其他年轻女子在她之前穿过它参加旧式婚礼,人们吃蛋糕、喝酒、祝词,天空中绽放雨伞般的焰火。玛丽安紧紧贴着墙,面朝下趴在地板上,死死闭住眼睛,握紧拳头,试图让自己进入超然状态,因为她感到那件破碎的时代错位之物正威胁着她。屋子里几乎全黑了,但那件婚纱依然可见,它莹莹地散发着幽光,如清冷的白霜,如夜星的绿光,这时格林夫人拿着蜡烛匆匆赶回。

  她面色涨红,气喘吁吁,身上萦绕着燃烧的脂肪和烤肉的浓烈味道,围裙上斑斑点点,头发几乎散落下来。

  “你早该把婚纱穿上了。”她厉声喝道。

  这位笃定的老妇人轻轻拿起婚纱,以沉重、坚决的步伐走到玛丽安身边。玛丽安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必须忍气吞声,她不自觉地开始脱衣。她颤抖、出汗,愤怒——而非恐惧——依然占据着心中的制高点,她成了一个愤恨的哑巴玩偶,任自己被吞食淹没。绸缎质地的上身从她的肌肤上滑过,触感如同冰浆,裙子好似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展开的大小有方圆数码。格林夫人拿着针围着她飞速穿插,终于,面纱遮住了一切,连同玛丽安的脸,她终于被改造成功,成了一捆上年纪的布料,随着每一个动作喷射、解体。绸缎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结婚仪式得快点结束,不然线会裂开,整件裙子都会碎了。”玛丽安说。

  格林夫人后退到屋子的另一边,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米黄色飘浮的幽灵。头纱如瘆人的流光飘动着,玛丽安伸出细小苍白的活人手拉住它。

  “好像的确不太好看,是吧,”格林夫人说,“虽然我不是个迷信的女人,但……”

  玛丽安在绸缎袖子上发现了一处污渍,大约是之前那位新娘穿着时洒上了什么,也许是酒。想到也许那个女孩被洒到酒时很开心,玛丽安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平息了一些,随即她被一股悲伤攫住。

  “你觉得最初穿这件婚纱的是谁?”她用食指缓慢甚至可以算是温柔地抚摸着绸缎,仿佛在请求婚纱原谅她不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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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格林夫人提醒她,“噢,老天,这会是一场好戏,一场好戏。他已经把房间布置好了,到处都是蜡烛、鲜花。蛇被关在了小笼子里,等着看吧,他会用小笼子里的蛇演一出好戏。”

  “今晚那条蛇是作为生殖崇拜吗?”玛丽安问。

  “这我不清楚。”格林夫人说着脱下脏围裙,解开裙子。她里面穿着一件用床单做的、样式正统的高领衬裙。她从自己的箱子里找出一条和之前那条相似的干净裙子穿上,用手抚平褶皱并娴熟地绾好头发,这样一切便就绪了。不过她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

  “我为教授们工作到比你现在还大,我一直觉得他们那群人没有感情,”她突然说,“好好待我的珠儿,友好点。”

  “友好?”玛丽安困惑地大嚷,“友好?”

  “看吧,”格林夫人得意中隐藏着一丝悲伤,“你不懂。”

  “就在昨天,他还粗暴地压在我身上。他的手是屠夫的手,眼睛好像是魔术镜,只能从里面往外看,外面却看不到里面。我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现在你让我友好地待他!”

  “你一点都不懂,”格林夫人重复道,“来,做出吓人的表情,他们以为你与常人不同。不过你这样本来就挺吓人的了。”

  玛丽安嫌弃地撩起肥大的裙子,格林夫人抿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可她还是同情玛丽安的,这一点最让玛丽安心堵。

  古老的礼拜堂里满是穿着破布衫和毛皮的野蛮人。他们身上的玻璃、金属、骨头质的箍、扣子和项圈,在石雕上的数百根蜡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蜡烛的亮光点燃了房间,一切都清晰可见——旗帜、管风琴、石雕、诵经台、摆满蜡烛和蔷薇的圣坛,以及一个蓝袍女人的彩蜡肖像,由于年久日深,彩蜡熔化变形,女人看上去有些水肿。花园里的每一朵蔷薇都已采下,布置在了礼拜堂里,它们堆积着,正逐渐凋零。空气中弥漫着久未洗澡的体味、蔷薇味和蜡烛味,像奶酪一样腻。部落里的所有成员齐聚一堂,静默不动,婴儿吸着母亲的胸脯不发出一点声响,孩子们扒在裙子后面,从双腿形成的森林里窥视那个来自异世的鬼魂。她穿着如野蛮人的不幸一样年久的裙子,步步小心地从他们中间穿过。玛丽安的出现立刻引起一片衣服的窸窣,除了珠儿的几个兄弟,大家都做出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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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然料想到会有意外之事,但依旧被多纳利那怪异模样惊到。他如同一只怪诞的大鸟伏在圣坛上,脸上戴着木头面具,面具上涂着蓝、绿、紫、黑的色块,还画着深红色的圆点和猩红色的条纹,只露出他粗硬的阴阳胡子,从头到脚披着一件羽毛织成的长袍。他怀里抱着一个塑料和铁丝做的笼子,是战前养虎皮鹦鹉的那种鸟笼,上面缠绕着塑料花,因年代久远而开裂变形,笼子上还装饰着缎带和羽毛,大概是为了遮住里面的蝰蛇。她想多纳利会不会在典礼的最后将蛇附在她的胸脯上,模仿被阿斯普咬的克利欧佩特拉。这鬼魅的遐想惊扰得她手心出汗,她赶紧偷偷在裙纱上蹭掉。她光脚踩在铺了灯芯草的地板上,这触感无比古老,如同冷水的味道一样悠久。

  那兄弟几人一起站在多纳利身后,他们再次装扮成梦魇化身的模样,恰如她第一次见到的野蛮人的样子。他们都画着黑色的眼圈,白色的额头和嘴巴,红色的颧骨,长发编成繁复的式样垂下,如同古埃及法老戴的假发。他们全身佩戴着镶了宝石或金子的花哨珠宝,那些珠宝都是从废墟的最深处挖出的,擦拭或重熔后如今又光彩熠熠。最小的三人还佩带了几件武器,但是珠儿只穿了一件挺括的、纺了金线的猩红色大衣,恐怕曾经是主教的服饰。他像大洪水之前的王或亚当之前的苏丹一般,气宇轩昂,散发着异域风情。多纳利肯定洗劫了博物馆,也许他从前是历史学教授。

  珠儿的头发里编了金穗带,插了羽毛,耳朵上戴了长长的刻着花纹的银耳环。他涂画过的脸上栖息着块块阴影。他如同一件艺术品,创造而出而非降生于世,在这片被荒诞审美统治的荒原上,他是身份尊贵的公子。他的样貌与他的身体分离,他被塑造成了一个符号。他是英雄这个概念的符号,而她则被迫扮演新娘的符号。虽然她清楚自己是在扮演,她却不确定珠儿是否在扮演,还是他已成为符号本身,他那异域脸庞的每一条轮廓都在倾诉着傲慢和轻蔑,她无法判断这傲慢和轻蔑是否出于真实。

  “诸位,”多纳利用浑厚的声音说道,“今日我们齐聚一堂……”

  他诵读公祷书或是其他书都一样,因为无论他说什么,这帮野蛮人都不会理解,他们只能听懂他那音乐般悦耳、僧侣般庄严的声调。面具之下,他的声音传递出神秘的空旷之感,整个部落叹息着。玛丽安正站在笼子边,她能看见那斑蛇正安详地沉睡。那兄弟几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她,如同洞穴上的壁画,她庆幸能有面纱遮脸。这时有个孩子也许是觉着无聊或是害怕了,哭了起来,几个女人嘘他也没能止住他的哭声,于是便拉他出去。门一开,狂风骤然袭来,掀起玛丽安的面纱,恰好裹住多纳利,附在他的木头眉毛和羽衣肩膀上,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雪。

  酝酿好的演说突然被打断,他愤然将面纱掸到一边,她的脸露出一部分。接下来,珠儿需要俯身向她,用食指上的第一枚戒指——一枚系着死人毛发的印章戒指——娶她。那枚戒指松垮地挂在她的左手无名指上,于是他干脆把它硬套上她的大拇指,弄伤了她的关节。他抬头盯着她看,她这样轻易地得到这枚意义重大的戒指似乎让他不高兴了。这是他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看着她,她的脸一半埋在阴影里,这时他眼睛里的棕色圆盘逐渐放大,瞬间向她传递出了信息——一闪而过,惊骇万分,他认出了她。他像被烫到一样丢开了她的手。与此同时,仪式依然进行。

  她发现多纳利已然兼收并蓄,创造出了独具一格的仪式,或许也从印第安文化偷了师。他张开臂膀,点点他的木头脑袋,模仿大翼蛇整羽的模样。他美丽的羽衣此刻如同翅膀,如同天平。顷刻间,整个部落乱了形,蜂拥到圣坛边,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他们依然与玛丽安保持着足够的安全距离,虽然这安全距离也在逐渐缩小。珠儿已经闭上了眼,她看不见他的眼睛,汗水晕开了他额头上的油彩。他拔出剑,猛然伸向她,似乎要刺穿她,她不自觉地往后一退。他猛地睁开眼睛,做了个鬼脸,抓过她的手,她扭动、挣扎,她想叫,嘴巴却被飘荡的面纱堵住。多纳利的爪子抓住她的胳膊,她只得停止挣扎,无助地凝视着珠儿伸向她手腕而来的利刃。他割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几滴血流下。还好比她预期的好很多,不怎么疼。礼堂里一阵惊叹的嘘气声,他们都迫不及待想看她的血有多红。

  珠儿将刀递给约翰尼,约翰尼像珠儿割玛丽安一样,割开了珠儿的手腕。珠儿的手颤抖得厉害,刀子划开一条参差不齐的伤口,血液从他的棕色皮肤里涌出。她发现他在竭力忍住笑,因为多纳利正在主持仪式,将他们二人的手合在一起,好让血融合。血水洒在了她的婚纱上。仪式圆满结束,珠儿用手捂住伤口,多纳利跳起大喝一声,接着蹿进人群中,吐着唾沫咿呀乱语。

  他打滚、跳跃,如同一条汹涌的大河,断断续续地喷吐着泡沫、发出声响。整个部落的人贴紧墙壁,给他留出空间。许多孩子哭了起来,他们的父母则惊惶地睁大眼睛。他发癫的样子如同弹奏管风琴,伴随着一段又一段巴洛克变奏,直到蜡烛烧了一半他才停下,而那蛇始终在沉睡,甚至连多纳利贴着笼子翻滚、摇晃时都不曾醒来,玛丽安不禁怀疑那到底是真蛇还是填了肚子的蛇皮。

  多纳利躺在一堆羽毛中,精疲力竭。羽毛散落满地,屋子里的人和他一样疲惫,仿佛与他一同经历了这次精神错乱。他最后扭了几下,终于不再动了,人们缓慢地离开房间,只留下新郎和新娘、那兄弟几人还有格林夫人。那兄弟几人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挠着痒,打着哈欠。

  “可怜的珍,”格林夫人说,“她从没哭得这么厉害过。”

  “给我点绷带,不然会死人的。”珠儿说。格林夫人找来一块手帕给他包扎手腕。

  “接下来是晚宴,”他继续说,眼睛看着她包扎,“一场婚宴。”

  倒在地上的“始祖鸟”又利索地站了起来。

  厨房的桌子上摆满了大饼、肉块和一壶壶他们自己酿的劣质酒。玛丽安尝了一口,忍不住吐了出来。狗和孩子们在地上推搡着争夺掉落的食物,玛丽安端正地坐在桌子的一头,身子笔挺,面纱撩起,每个人都能看见她的脸,珠儿则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他把盘子里的食物喂给小狗吃,自己只是喝酒。金红色大衣在手肘处隆起雕像般坚挺的褶子,他看起来像纸牌上的国王。他觉察到了玛丽安的注视,随即转过脸去,死死抠住桌边,关节挣得比脸上的白油彩更白。

  多纳利绕着桌子盘旋,满身的羽毛拂来掠去,他笑呀、说呀、讲笑话,把面具连同巫术都留在了礼拜堂里。他的欢声笑语感染了在场的野蛮人,他们也融入节庆的氛围中。他们与婚礼上的普通农民并无分别,围绕着熊熊火光欢欣庆祝,气氛淳朴祥和,这场景如同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次婚礼。不一会儿,乐声响起,多纳利拉起小提琴,一位老人吹口琴,还有两三个孩子咬着牙弹口簧琴。人们开始跳舞。那兄弟几人如黑暗中的火光,身上的金属饰物映射出耀眼的光斑,在墙上来回晃动,而他们的兄长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消失在了猩红色大衣的深渊里。那鲜艳的色块已成了他的身体,如果解开大衣,可能看见的只是大衣的另一面,中间根本没有他的身体。

  “你得去睡觉了,”格林夫人对玛丽安说,“他们还有的喝呢,你去珠儿的屋子吧。”

  “他们会过来观看‘行刑’的过程吗?”

  格林夫人困惑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哦不,亲爱的,他们不会打搅你们。你以为会怎样?排队围观?”

  “什么情况我都想过。”玛丽安说。

  珠儿的屋子在最上面,是这座房子最古老的部分。玛丽安穿过礼拜堂上方的长走廊,走过尽头的低拱门之后,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塔之中。陡峭的螺旋形楼梯蜿蜒而上,台阶因年久失修已微微倾斜,她循着格林夫人手上熔流的烛光,紧贴着墙壁走。这里没有其余的光亮,楼梯旁开着门,里面飘出阴冷、陈腐的空气,那些屋子连野蛮人都不肯住。砖石在她们的脚下颤动,她感觉到墙壁越来越潮湿,上面的苔藓渐渐厚密。她的手时不时触碰到一丛丛滴水的植物,而她光着的脚则已踩过各式各样看不见的、湿漉漉的东西。她们逐渐临近塔顶,烛火所见之处,前方、后方、举目四周,都是黑色砖石。

  “这地方大风天会不安全。”玛丽安观察后得出结论。

  “啊,是,但这里隐蔽,”格林夫人说,“就随他吧。”

  玛丽安感觉到脚下似乎有风,仿佛自己在爬向月亮。终于她们到达了一扇小门前,玛丽安得深深弯下腰才能进到珠儿的房间。他似乎喜欢露天空间,大部分屋顶都已塌陷,露出一大片深邃的蓝色夜空,镶嵌着繁星点点。格林夫人把烛台放在靠墙的木箱子上,烛火稳定下来后,玛丽安发现森林已侵占了屋子的不少空间。

  一颗随风而来或从鸟嘴中掉落的红莓在角落里生根发芽,如今已出落成矮壮的灌木,它强健的枝干上挂着珠儿没戴的项链、几件衣服和一些刀。地上散落着碎石、落下的瓦片,还有沉积多年的枯碎叶,起伏如涌起的波涛,不过他还是清理出了足够的空间安放床垫和木箱。床垫上堆满了一张张毛皮,这是原始部族婚床的规制,木箱子上放了几个小罐子、一碗水、一条毛巾、一把断齿的梳子和一把剃刀。老壁炉已修好,炉膛中备好了一些干木条。小拱窗的厚玻璃竟依然完好无损,这算是千载难逢的运气,珠儿已将它擦拭干净。玛丽安透过窗户看见了森林上空一弯苍白的新月。这里远离厨房和房子里庆祝的人群,风在屋顶下轻柔低语,她听见墙里有耗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格林夫人从蜡烛上取火,点燃了壁炉。玛丽安用刺骨的冷水清洗割伤的手腕,她的血,抑或是珠儿的血,她分不清那是谁的血,在水中丝丝缕缕地荡开、旋转,不过伤口已经凝合。格林夫人从她头上摘下面纱叠好。

  “烧了它。”玛丽安说。

  “烟囱会着火的。”

  “烧了它!”

  格林夫人耸耸肩,只得把面纱塞进壁炉里去,面纱瞬间燃起火焰,接着又迅速熄灭,只留下纱网的灰烬泛着火星。玛丽安得意地步出残破的裙子,将它也扔进壁炉里。裙子消失在燎起的熊熊大火中,化为一团黑灰坍塌,裙子上的玻璃球,那些曾经的珍珠,在火焰里跳来跳去,好似痛苦的昆虫。全部焚毁后,格林夫人用棍子戳了戳那堆难以辨认的残迹。玛丽安瑟瑟发抖,她看见格林夫人已将她的一件睡衣摊在了床上,那是一件宽大的、颈边绣了蕾丝的法兰绒罩衫,她拿起穿上。

  “滴血联姻,没人告诉我会有这个仪式。我完全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干!我吓坏了,真的。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明白,那场面是挺吓人的。”

  “那当然,简直太过分了。我以为他要杀我呢,把我切了,煎了,做成圣餐发给部落里每一个人。”

  “你真以为会这样?”格林夫人惊诧地问,“噢,那不可能发生,只要布拉德利家族还当家做主。”

  玛丽安从床上拿了条毯子,铺在壁炉旁,跪在上面靠近炉火温暖自己冻僵的手。

  “珠儿喝醉了。”她说。

  “噢,是的,”格林夫人说,好像早已料想到,“他也心情不好。我可怜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天性忧郁。”

  “别伤感了,蠢老太婆。你们这些母亲就是要在婚礼上多愁善感,都成传统了。”

  这些话不小心召唤出玛丽安母亲的鬼魂,她是因为太爱儿子才死的,玛丽安沉默了,转而拨弄起毛皮的边,这该是张兔子皮,甚至可能是兔子幼崽的皮。她以前在笼子里养过一只兔子,用蒲公英叶子喂养,那时她四岁,野蛮人还未出现。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关在安全的白塔里,铁丝网外是走投无路的蛮夷,她生活在极度理性的环境里,就连她的白兔死了都须剖开来勘查死因。

  “我母亲一直都最爱我的哥哥。”她轻轻对格林夫人说,格林夫人凝视着炉火,不知为什么烦扰,脸上堆起皱纹。玛丽安靠近她,希望从她那里寻求慰藉,尽管她知道格林夫人除了说些没用的老谚语外也没什么办法。

  那截小蜡烛的灯芯倒在油脂中,火苗熄灭了,房间里只剩下壁炉的火光。铰链声响起,门猛地关上,房间的微妙平衡被这晃动打破,仿佛要抛锚一般从塔顶掉下去。珠儿来了。他手上拖着那件猩红色大衣,大衣已沾染了污渍。他将大衣摊在一堆碎石上。他没看他的新娘和继母,径直走向水盆洗了脸,甩出的水珠形成一道瀑布,然后他用毛巾擦了擦脸。玛丽安想,他的五官也许会连同油彩一起脱落,她即将面对的也许是个没有眼睛的圆润肉蛋。事实上,他只是又变回了自己,如果这是真实的他的话——一张不安、阴沉的脸。他身上散发出焦虑的气息。格林夫人紧张地站起身来。

  “那我走了。”她说。

  珠儿没回答。他取下银耳环丢在地上,玛丽安坐直身子,汗毛竖立。空气中电荷碰撞,他向四周散射出敌意,她则渐渐开始享受这件事了。枯叶在地上游走。格林夫人从壁炉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木头,她担忧地瞥了一眼这对怒目相向、虚张声势的年轻男女便擎着火把离开了。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回荡的关门声中,一串穿着银币的项链从树上掉下。玛丽安决意开启攻势。

  “好一场闹剧,”她尽最大努力挑衅他,“荒诞至极。”

  他咕哝了一句就去侍弄蜡烛了,可蜡烛依然没有变亮。在周身细碎的叮当声中,他朝壁炉走去,面无表情地走过她,然后盘腿坐在毛皮的最边上,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他试图解开缠结的羊毛衫,却笨手笨脚的,皮带扣像生锈的锁一样卡住了。

  “给我梳头。”他命令道,她很高兴他的脸上敌意重重。

  她从木头箱子里拿出梳子,以嘲弄的姿态蹲下,然后将他林林总总的小辫子解开。无论如何她无法否认他异域的样貌美极了,几点黑色油彩残留在他的眼角,眼皮呈现出令人惊异的厚度。她解辫子时,氛围逐渐缓和。他无尽的黑发从她的指间滑过,那摩擦、柔光和重量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增加了他们之间的亲密感,这亲密连同这一日怪诞的仪式几乎要让她窒息,她从未料到会有这样一刻,一遍又一遍的动作仿佛超越了时间。呛人的炉烟熏得她眼睛疼,角落里有一棵树,它光洁的树叶闪烁着,如同远离尘世的天中明镜,她感到一阵眩晕。她意识到自己太累了。

  辫子解完后,她顺手梳起他的头发,那长发如黑色瀑布般壮丽,如鬃毛般粗硬、顺直。他的头不自觉地顺着她的手轻轻晃动起来,好像很享受,她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柔缓,节奏越来越绵长。晃荡的戒指从她的大拇指上掉落,滚出好远,这静谧中的突然一响将她惊醒,她立刻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压进她的胸脯,她再也等不及了。

  他也一直在等待。他随即攫住她的手腕,将她双手反扣压在皮毯上,像是早就准备好迎接这一刻。他俯在她身上,说:“我恨你。”

  她不欣喜也不诧异,他的话原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如果他说的不是这句,她反而会被吓得不知所措。于是她平静地等待他松手。她发现他的前臂内侧戴着一枚坚硬的宝石,上面还留着干了的血渍,脖子上晃荡着一大串玻璃珠子,珠子中间是一枚蓝色珐琅吊坠,是圣克里斯托弗头像。这吊坠如果不是为了保佑旅途平安,便只是作为普通装饰戴着。

  “我恨你。”他轻柔地重复了一遍。她隐约听见,一记猫头鹰的鸣叫,一声马的嘶鸣,外面一个女人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又大笑。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她很感兴趣。

  “因为,因为,因为……”他松开她,再次坐直身子,好像从未动过一样,双手捂住脸。她抚摸着他的手腕。

  “因为你们从天地形成之初就开始憎恨我们了?”

  他摇摇头。

  “因为我比你聪明?”

  他被戳到痛处,回了一句“才不是”就又陷入沉默。

  “你喝醉了,”她生气地说,“睡觉去,我们明天再说。”

  “不,就现在说,”他说,“既然你会阅读,那你读读我吧。我很早就见过你,在你救我之前。”

  他将头发捋到后面,好像要把脸放在盘子上呈给她。他的脸此刻呈现出不同以往的荒凉之美,如奇形怪状的畸形一样令人恐惧。她的心沉了下来,她认出了他,尽管他已完全变了模样。

  “你那时候小多了,”她说,“看起来更像贝儿,而不是现在的你。”

  “是的,我那时十五岁。”

  “你杀死的是我哥哥。”

  “嗯,我猜到了。”

  “我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好狡猾,掩藏了自己的身份,我说的对不对?你剪掉头发,但你想不到我还能认出你,我猜,当年那个严肃的小孩儿是来向我索命的。”

  玛丽安后退到房间的另一边,一直到了挂满首饰的那棵树边才止步。

  “你的眼睛像冰水一样凛冽。”他说。他从皮带上抽出一把刀扔向她,她抓住了刀的手柄。他向后倒在毯子上,撕开上衣,向她袒露他的胸膛。

  “你是现在杀我还是再等一会儿?”他问。

  “无所谓。”玛丽安不耐烦地说。

  她丢下刀,她并不想杀他。最初的惶惑之后,她已没有了复仇的欲望,她只是愤恨不安,因为他闯入了她最私密的空间,偷走了她最珍贵的财产——她的记忆不再为她一人独有,也成了他的所有物,她并没想邀请他共享。不过,五朔节阳台之下的那件事情与他们俩似乎已没什么干系,因为她现在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新娘的化身。既然她和那个凶手被赋予了新娘和新郎的身份,她觉得现在唯一该做的便是遵循仪式,同床共寝。她恢复了平静,从枝条的阴影下走出。

  “你不相信自己的魔力,却相信别人的,”她冷冷地说,“我看你一点儿也不聪明。”

  他坐起来,蜷缩着身子,做出保护自己的姿势。

  “我害怕我不了解的,”他说,“我觉得这没什么。”

  “那么你不用怕我。你已经让我见了两次血,哦不,三次,目前看来,你比我强壮多了,你比我更占优势。”

  面对那片蹲伏在微弱火光旁的阴影,她充满理性的话语(虽然论证并不充分)像是对牛弹琴,于是她不再说了。她抱起睡衣宽大的裙摆,昂首阔步走向床垫,躺在被子之间,干草在她的身下发出沙沙声。

  “那个小女孩儿,差不多珍的年纪,从楼上向下看着,好像发生的一切是为她准备的表演。当时我心想:‘如果他们是这样看待死亡的,那不如早点死了。’”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

  “求你别说了,上床来吧。”

  “我的克星。”他轻柔地重复。

  “你真是个迷信的醉鬼,”玛丽安厉声呵斥,她决意要让他住嘴,“我不过是碰巧才睡在你的床上,也是碰巧就是你心存愧疚的那个人。”

  他失控地大笑起来,接着又猛咳了几分钟才坐定,他的脸上交织着痛苦和愠怒。

  “她可真是他们那群人的代表,”他对树说,“到死都要给人灌输她的想法。”

  他直起身来跪在地上,把手伸向她。

  “拉住我的手,领我去天堂的大门。”

  “你为什么要用这些胡言乱语折磨我?”

  “过去他们参加葬礼都要戴黑手套吧?多纳利肯定给我看过照片。我总是把死亡和黑手套联系在一起,但是现在没人戴黑手套了。”

  “你是上床来还是就在地上睡?”

  “领我去吧,来吧。”

  她意识到只有把他拉上床来她才能睡觉,可是她和他之间隔了这一百里的战场——翘起的地板、成堆的破烂——他在那一头的火炉边,渺小得看不见,她既恼火又无奈。屋子里暗了下来。她不情愿地从床垫上起来,狂风在四周奔跑嬉戏,把她的睡衣扰得飘飞。这个屋子每一秒都有可能被风刮跑,在夜色中飞旋而走;抑或是吹成一个大气球,化为一个新的星球,他在一极,而她在另一极。到那一头似乎要几个小时,当她终于走到他身边时,他们惊恐地抓住彼此的手,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她把他拉起来,他周身的饰物发出清音,回荡在夜空中。

  “符咒和护身符是用来抵挡野兽、恶魔和疾病的,”他说,“还有抵挡异民的箭、教授的子弹,谁知道还有什么危险。”

  他扶着她的肩膀,把链子和挂坠解下放在地上。夜很冷,戒指如磅礴的冰雹从他的手指上落下,她将他拉上床垫。他解下首饰,又脱了衣服。衣服在他身后列成一排,留下赤裸的他,如初生的模样。他们从火光的边缘移向逐渐深邃的阴影中。她给他盖上被子,此时她更难以辨别哪里是黑暗的领地,哪里是他的躯体。

  “我太醉了,干不动你。”他说。

  “那我得谢谢你。”她厉声回道。他笑了,脸上洋溢着真挚的喜悦。

  “你还挺风趣的,”他承认,“这话不够完美,但多少有点意思。幽默,我们可没什么时间练习这个。”

  他们就这样达成了停战协议。他搂住她,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为了安抚她,又甚至是想拉拢她,不过无论因为什么,他们都怀着对一切恢复平常的感恩很快入睡了。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发现他已经醒了,正伏在她面前用审视、猜疑的目光盯着她;夜已卷起它的厚毛毯,清晨从屋顶投射进来。她想:“也许父亲是对的,混沌比秩序更无趣。”她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但做梦是感受不到温度的,他的体温正在她的体表燃烧。

  “我以为你会睡到很晚。”她说。

  “我几乎没睡,”他回道,“我做了一晚上噩梦,出了一晚上汗,我经常这样,无论在哪儿。”

  “你梦到些什么?”

  “火,刀。”

  “我根本不做梦,”玛丽安回道,语气有些刁蛮,“就算做过也记不得。”

  “那你真幸运,不过,我敢说你是在撒谎。”

  他焦灼的凝视让她好不自在,她最终不得不承认:

  “好吧……我小时候会梦见野蛮人,睡不安稳,但却不至于盗汗和呻吟,至少不经常吧,就算发出声响也不是因为害怕。”

  “有时候我会梦见自己成了教授的发明,他们将恐惧转嫁到我们身上,自己却在村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不被恐惧打扰。做这个梦的那些晚上,我的叫声把整个部落的人都吵醒了。”

  清晨兵分两路进入屋子,一路从屋顶倾泻而下,一路畏缩地从窗户侵入。狭窄的床垫上,她躺在他身旁,不由自主地靠近他,无关乎理性、意志或自知的欲望。他如同一块造型奇特的美石,吸引着她,她不禁研究起他的耳洞。她在父亲的书中读过那些关于男女之事的冷漠文字,看过那些用死去的语言标注的、挂在箭上的线形图,也听过父亲轻声细语地叙述其中的奥妙,虽然她爱她的父亲,却无法想象那个秃头老汉与已故的母亲会做那事。如今,她远离他的白塔,躺在一个美丽的陌生人身边,而那陌生人正一丝不挂。

  “你怎么哭了?”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空气好像全被他吸走了一般,她喘不上气来。虽然他对她做过那些事,她却无法自控地又向他靠近。一只鸟从屋顶飞入,停在一根挂着珍珠项链的树枝上。它扑扇着翅膀,清脆的歌声流淌而出。她惊觉,这屋子包含外面的世界,或者说它就是外面世界的一部分。她搂住他,爱抚着他,她的动作把鸟儿吓跑了。他将继母那件层层叠叠的肥大睡衣撩到她的腰部,去摸她的私处。她干脆把睡衣脱了扔到一边,好与他,或者说与他棕色肉体的魔力之源,更加亲近。她想,如果世间只有他存在,那这一定是虚假的世界。

  “她把她最好的睡衣给了你,她总是说要穿着这件下葬。”

  前一晚,他的脸由油彩和阴影构造而成,此刻它回归了从前分明的棱角,她却依然从他的眼睛里读不出任何信息。也许他在向她示好,也许他在试图了解她。这一次不疼。她的肉体体验如同飞机滑行一般,她之前从未听过、读过或感受过这样的感觉。她没有想过会有这样欢愉又绝望的亲密感。对于她的反应,他也许有些惊讶,但并没表现出来。他从她的体内出来后继续趴在她身上罩着她,继续用那审视的目光盯着她,似乎想要看清她眼睛里的组织和肌肉,甚至更细微的构造。他们这样抱在一起时,格林夫人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盘食物。她将盘子放在箱子上的水碗旁边,接着弯下腰去拾珠儿丢在地上的衣裳。

  “看到你们相处得这么好我真高兴。”她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她的声音很温暖,她似乎很满意。玛丽安惊慌失措,连忙将通红的脸蛋埋进毛皮,珠儿却无动于衷。他慢慢移开身子,从继母手里接过一把戒指,一个个戴上,有的手指一个,有的两个。天已大亮,屋子亮堂得像充盈着阳光和空气的泡泡。格林夫人指着盘子说:

  “我给你们拿来了早餐,”她说,“我想这东西应该没问题,对你们也好。”

  “什么意思?”玛丽安从被子里露出脸来疑惑地问。

  格林夫人手扶着腰,柔软白皙的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像野蛮人出生的样子。

  “今天他一大早就下楼来,真不像他的作风,给了我一小瓶东西,让我给你们这对幸福的小夫妻吃,就像他说的那样,好让你们生好多好多孩子。亲爱的,他一定觉得我好说话,我给那棕色母狗的崽子喂过这东西,它吃了之后一直打转,最后倒在地上死了。”

  听了这话,玛丽安觉得浑身冰冷,好似太阳被遮住了一般,她爬回珠儿的怀里,格林夫人和他却忍不住大笑。

  “可怜的老家伙,竟想出如此昏招,”珠儿说,“真是老得不中用了。”

  “我记得他还说过这女孩儿给你下了毒。”

  “不奇怪。”

  玛丽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格林夫人弯下腰将毛皮从他们身上拉开。

  “看看他,多可爱的小伙子,如果我年轻个三十岁……”

  “四十岁,”珠儿说,“别装嫩了。”

  他把玛丽安推到一边,伸手搂住那位老妇人,边笑边亲吻她的脸颊。玛丽安用手肘撑着头看着他们,目光比平常更为疏离。这时她看见珠儿背上有一块图案,那图案如多纳利笼子里的极北蝰一样绚丽,在他的黑发河流中闪耀。一开始,她以为那是某种古怪的疾病引起的,一定跟他的咳喘有关,便伸手去摸,但是珠儿正要去拿粥,又把她推开。他用手舀起一些那黏稠的透明灰色物质,对玛丽安说:“仔细看着我,如果我喝下后死了,那你就别吃,去找约翰尼,让他照顾你。”

  “别逗她。”

  珠儿喝下了,没死,于是把粥递给她。她不想吃,便把碗放在了旁边的地上。

  “把衬衫递给我,”他对格林夫人说,“我还是起床吧,好歹我见到了今天的太阳。”

  格林夫人把衬衫扔给他,转身准备离去。

  “她今天是要跟着我还是做点别的什么?我们得给她找点事做。”

  “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格林夫人点了点头出去了。她关门那一下把一小块屋顶震了下来,外面的鸟儿正高声齐鸣。

  “你先别把衣服穿起来,转过来,不,躺下,脸朝下。”

  他挑起眉毛,但依然听从了她的话。她拨开他窗帘一样的毛发,狐疑地用手指从上到下摸了一遍他描摹着图案的背。他的右背文了一个男人,左背文了一个女人,整条脊柱上是一棵缠绕着蛇的树。这精细的图案由蓝、红、黑、绿四色文成,女人做出递给男人苹果的姿势,树冠上也长了苹果,绿色枝叶簇拥着男人的肩膀,黑色的根茎缠绕着他的上臀部。两个人物身体僵直,却又栩栩如生。夏娃露出背叛者的笑容。条条彩线精准地刻在珠儿闪亮、细腻的肌肤上,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潮起潮落,那蛇仿佛正嘶溜着分叉的舌头,树上的叶子好似在风中簌簌作响,这情景肯定在文身师的设想之中。

  “噢,这,”珠儿说,“的确让人惊叹。”

  他穿上衬衫遮住背上吊诡的花纹,这件绚丽的贴身上衣让她神迷,就连下了药的新婚早餐粥都不如它让她在意。

  “你永远不能裸露上身,”她说,“永远不能自如地光着身子,因为你的背上有亚当和夏娃。”

  “眼不见,心不烦,”珠儿说,“它在我背上,我从没看过它,他把它称为他的杰作,是在我十五岁时文的。”

  “很疼吗?”

  “花了两星期,其间我基本神志不清,好在没有感染,格林夫人一直在照料我。文绿色最疼了,所有颜色里就它最疼,你看这图里有很多绿色吧。”

  他站起来穿上裤子,接着是靴子、战术背心,再从毯子上的破烂堆里拣出项链。他又成了白昼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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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想在我的胸口上文‘最后的审判’,但我可不想天天看见那东西。”

  “他很热衷于《圣经》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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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迫的时候,他会谈论‘人类的堕落’的诗意真理。”

  “你为什么让他这样残害你?”

  “你认为这是残害?”他开始编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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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多残忍,多奇怪。”她又撒谎了。这幅刺青对她来说如同人类的未知领域或月之暗面,危险又难以抗拒。

  “有时他会让我脱下衬衫,一边围着我欣赏一边说:‘哈,嗯,我真厉害啊。’他恨不得剥了我的皮挂在墙上,我真这么想。说不定他甚至会把我做成一件礼袍,在特殊场合穿着我。他曾经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文满了虎纹,说她将会成为虎女,不过她死了,计划没成功。”

  “你为什么允许他用针伤害你?”

  “我没什么选择,我那时只是个孩子。”

  “我不喜欢这儿,”她不满地说,“一点都不喜欢。”

  她端正地坐直了,双手环绕着膝盖,毛皮裹在肩膀上。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张旧照片回忆着什么。

  “可怜的孩子,”他说,“那时候,我是怕你的。”

  “现在能不能请你走开,我想一个人静静。”她说。她已被他可怕的畸形之美俘获,她需要时间思考。

  他露出最为邪恶张狂的笑容,愣了一下,又回到她身边。他亲吻她的乳房和嘴唇长达几分钟,之后转身离去,丢下她与刚刚撩起、亟待满足的狂欲为伴。又一次耻辱的失分,玛丽安心怀报复地盘算着。

  多纳利在墙上写了:“回忆即死亡。”墙面颤抖着,墙的背后,巴洛克管风琴正以一曲托卡塔狂暴地震撼着整座房子。玛丽安盯着墙研究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想找多纳利把这条格言文在她头上,这样珠儿就能天天看了,或者把“回忆”文在一侧胸上,“死亡”文在另一侧。但是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计划,她想起珠儿不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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