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英雄与恶徒> 五

  部落里的人不再做手势抵挡她的恶魔之眼,因为已婚的她已成了凡人。她依然是陌生人,依然让人害怕,只不过她已在珠儿的责任范围内,他们便相信他能管住她那些可疑的巫术,或许把它扎在袋子里,放在枕头下。孩子们完全无视她,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营地走动,不必担心激起任何波澜。她想要一匹矮种马,他们就给了她一匹鬃毛粗糙亮白的黑白斑纹马,看上去像托儿所里的玩具马。她时而驰骋于森林边缘,但从不进去。日子一天天过去,珠儿默默关注着她,但她从未拿上行李,策马而去,与那个男人的激战令她沉迷,她什么都不想了。她与他你死我亡,黑暗一掩去他脸上的凶色,他便爆发出奇异的能量,他们的床瞬间化为冰冷黑暗的无声世界,其中的居民除了触觉、味觉和嗅觉,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有一次,她醒得比他早,惊讶地发现他褪去凶气的脸十分温柔。他的手放松地落在她的胸脯上,轻柔得如飘雪。然而下一刻,她又惊恐地记起几小时前正是这双手曾带领她涉足欲火之河,也正是这双手在几年前不可挽回地残杀了她的亲手足。珠儿的脸似乎在她肩膀的深渊里旋转,在剧烈的惊恐中散开又聚集。这时他睁开眼睛,她撞上了自己的双重倒影,于是赶紧别过头去,以免看清自己的表情。

  还有一次,一只欧夜鹰在屋里的树上嗡嗡长鸣,惊扰得她半夜醒来。每月的这时候都没有月亮,她感觉像是瞎了一样。她伸手去摸珠儿,想确认他还在身边,却意外摸到了他的脸——薄薄的皮肉下一块突出的骨头,一定是他的颧骨。她螺旋纹的指尖横向轻抚过这隆梗,来到一片细软的草地,那该是他的眼睑吧,可她一点也没觉得在抚摸一只眼睛或是一张脸。抽象的信息收集汇总,她看见了一片土地,进而土地之上景物渐明,生成一幅旧城中心的破败景象。她有些困惑,但不想去想。

  之后还有一次,她夜里翻来覆去之时,意外摸到了他满是热泪的脸。他一动不动,依然睡着或是装睡,她立刻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除去这些偶然的发现,她为了保护自己还隐瞒着另一个秘密——伴随着猫头鹰的捕猎、丝绒般的老鼠的窜逃、月亮的圆缺、呆子在狗舍里悲伤的号叫,他们二人合体之时诞生了另一个存在。这二人世界里的第三个存在,一头欲望猛兽,无眼无形,只生一张嘴,水陆两栖,沉浮在黑色微咸的水里,以夜晚和寂静为生。她闭上眼,以免在月光中瞥见它,她没有给它许以亲昵的爱称,本也不必要。那野兽生有尖牙利爪,它时而作为复仇的工具,却又时常受诱惑偏离其本心。他们醒来之时它便解体了,他们又恢复了对彼此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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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和火光中,她眼中的他是二维的,存在于平面之上,威胁不到她。他骑着黑马奔驰于草场之上,被雨淋透或沾着泥血从打猎中归来,他和他的兄弟们在厨房里等待开饭,玩骨头游戏输了时郁闷地吵嚷,有时又在屋内把穿着毛皮的珍抱在腿上(珍时常就这样睡着了)——所有这些场景不过是零星的活人画或静态造型,毫无连贯性。

  博士房间的外墙上写着“我们的需求与欲望没有联系”,这句话保留了几个星期。

  “但是怎么区分两者呢?”玛丽安想,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管那标语。

  玛丽安坐在厨房里的破椅子上,苍白而安静,有时管风琴的乐声如巴洛克时期的鬼魂四处飞舞,有时什么声儿都没有。有一晚,珠儿大发雷霆,打破了旧碗橱里所有的碗,把那些古老的陶器扔得满屋都是。他的兄弟们吓得仓皇而逃,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然而玛丽安却懒得从座位上离开。他把一个装汤的盖碗砸向她,不过当然没中,因为那碗和他都不是真的。碗砸进了火炉里,他转而攻击猎物的尸身。还有一晚,他一声不吭地在屠宰间隙接近她,把血淋淋的手抹在她脸上,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对此深深厌恶。每天天一亮,或更早,她的身体就感受不到他的轮廓,他像鬼影一样消失,用此种无可救药的手段强调他的主权。

  下雨的那些天,雨水泼进屋子,把他们浸得湿透。大风的晚上,屋子像软木塞一样摇曳在飘零的风雨中。每天早上,屋子都要少一块顶,很快他们就像睡在山坡上一样,赤裸如新生的婴孩。每天晚上,螺旋楼梯都更加陡峭。有一次她在回卧室的途中踩到了一只癞蛤蟆,不小心踩碎了它的背。

  与此同时,部落正准备收营迁徙。他们修理了拖车,给马安上了蹄铁。珠儿从李家人身上继承了对马的喜爱,他们兄弟一众在马群里真好看,玛丽安像欣赏精巧的彩色插图一样看着他们。长期以来,她在这个她发现了自我的怪地方,保持着自傲的孤独。

  她以这样疏离的状态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他压在她身上对她吼“怀孕啊,臭女人,快怀孕”,她才恍然清醒,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来如此粗暴怪诞,那些喷涌出精子的液体实则是对她私处的侵犯。她之前从未想过,夜晚的野兽会造就实在的东西,会在她的体内种下孩子。就算她偶然想到,也会觉得他们两人的人种相差甚远,难以杂交出什么。她绝望地找寻他,却看不见他,这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最终她只得与他说说话。

  “为什么?”

  他良久无言,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开口。

  “从制度上说,”他终于打破沉默,“这是个家长制社会。我需要一个儿子,不是吗?给我送葬,确保我的地位。”

  “有没有其他理由?”

  “从政治上说,这确保我的地位。”

  “在这样的条件下,这确实是充足的理由,但是我想要更具体的理由。”

  “复仇,”他解释,“从你身上造出一个小小的我,穿着毛皮,编着辫子,恶狠狠地拿着刀。这样我就有地位了。”

  “所以就让我遭受无法弥补的羞辱?让我生出小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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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像‘理性沉睡’里那样?”

  “你懂得还真多。”她抱怨。

  “还好还好。”他礼貌地回答。

  她转向自己那一边,倾听夜晚的声音,只听到寥寥风声中夹杂几点雨声。

  “我还救过你的命。”她控诉。

  “我会一命偿一命的。”

  一阵急雨拍打在窗玻璃上,流淌进冬青树丛的枝叶里。只有一层被侵蚀得单薄的砖块和石板保护他们免受凉凉夏夜和幽深夜空的侵袭。雨吹打在她的脸上,停留在她的颊上。她不再有欢愉的念想,因为她意识到欢愉只是生殖的从属。他伸手去摸她,她却厌恶地甩开他。

  “我睡去了!”他怒吼。

  房间里满是无身的脸蛋,飘浮在黑暗之上,如同牛奶上的奶油,这些身染顽疾的孩子的脸,张开歪斜的嘴发出粗哑凄厉的叫声,将唤她作母亲。她讨厌这床,以及她双腿间湿润的溢物,那是邪恶女巫的药膏,让服药者癫狂。剩下的屋顶可以顷刻间塌落,让他们坠入情欲的地狱魔窟永不醒来。她好像被活埋一样,被这陈腐的空气呛了一下。她胆怯地颤抖着,滑到旁边的地上,接着突然有了离开的念头。珠儿已经睡着,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她迅速穿上她的野蛮人衣服,她现在只有这些——一条裤子,一件绣了雏菊、缝了镜片的羊毛衬衫,一件系紧领口、别着从坟地里拾来的假钻石胸针的灰色松鼠毛皮外套。她摸索着往门口走,脚下踩着碎石和冬青叶子。然而,珠儿并没有睡着。

  “正下雨呢,你不能走。”

  “怎么不能?”

  “你可能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有段时间没和你做了。”

  “教授们知道怎么解决这些生理问题。”

  “带把刀,防身用。”

  “我可不怎么怕。”

  “倒不是为了防野兽,我只见过一次狮子,在树林里,趴在一头牛的残骸里,火车撞车的那地方,嗯,好多年前还有火车呢。火车的门像死虫子挂着的翅膀一样,好多好多的翅膀。狮子满口鲜血,眼睛里流出眼屎,和蕨丛一个颜色。它继续吃着,没理我。”

  “你讲这些就是要让我瞎想,”她生气地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信你胡编乱造的这些东西。”

  “不会有野兽咬你,但是废墟里还有其他可怕的东西,像麻风病人啦,疯子、隐士、长着猿头的人、额头长着眼睛的人,更不用说那些来去无踪的异民——”

  “再见。”她坚决地说。他终究算是她的丈夫,理应得到一句正式的告别。但是他没有同她告别,即便她是他的妻子。她沿着那螺旋楼梯从摇摇晃晃的塔上下来,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扒着黏湿墙面的五根手指指引着她。她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行,脚下的台阶从未这么陡峭、这么松动,遍地的烂泥让她脚下打滑,一阵阵呼啸的狂风震荡着石头。她终于到达礼拜堂上方的长走廊,那令人作呕的空气竟让她感到温暖。她沿着走廊走下去,来到礼拜堂那层,多纳利在黑暗中等待着她。

  她没有料到他会在这儿等她,于是心中气恼,一言不发。她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但他的手已抓住她的手腕,将她逮住。

  “我们得像捆马一样把你捆起来。”他说。

  他把她拉进房间,他的书都已装箱,箱子多得数不清,他的广口瓶和器械用草垫着装进了篮子,但是那永远在煮着东西的炖锅仍在火盆上冒着泡,圣坛上点着四支蜡烛。那孩子被拴在墙钉上睡觉,他赤裸瘦弱的身板和光石板地之间只垫了层破毯子。鲜红的鞭痕在他的背上清晰可见。

  “他答应我会乖乖的,”多纳利深沉地说,“所以我今晚让他睡在屋内,毕竟明天我们就要上路了。”

  教授式的声音,那粉笔一样干净的色调,多么沉静美好。她的神经每日却要经受钢铁般的病句折磨。他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熟悉,她几乎都要信任他了,然而那条躺在地上的、用来鞭打他儿子的沾血链条让她回过神来。他在缝补那件浮夸的羽毛大衣,它摊开在圣坛上,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发光。他递来一个皮酒壶请她喝酒,她拒绝了。

  “抱歉,我要继续工作了,旅途中没时间做。”

  他把酒壶放到一边,跷起腿坐在圣坛上,在斑斓的羽毛间穿针引线。她想,如果她夺门而去,他会穿上翅膀扑向她吗?他亲切地询问道:

  “他有虐待你吗?”

  “什么意思?”她小心地问。

  他眨了眨眼睛,挑起的眉毛像两边的圆括号。

  “不当的行为,不可言传之事。”他委婉地说。

  “比如呢?”她问,这一次语气变得粗鲁。

  “比如吹箫。”

  “你认为这是虐待?”

  他眼睛瞪得好大,似乎惊异于她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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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的确,这算是不当的行为,在那死透的语言里,只能被小心提及。罗马人来了,当然,又走了,之后是尤瑟,那时树林里也有狼,甚至还有一两头狮子,如果你能从虚构故事里辨别出事实的话,不过这总是很难。还有牛奶一样白的独角兽,那被赋予重要象征意义、一角冲天的野兽,只能被年轻的处女捕获,不过事实已多次证明这是最坏的下场。可怜的珠儿,一样的境遇,只不过不像牛奶一样白。它在倒退,时间在倒退,盘旋而上。是谁松开了时间的弹簧,让历史弹回了过去?”

  教授们晚餐后会聚在一起,喝着自酿的黑莓白兰地讨论天启和乌托邦这些可悲的怪念头。虽然玛丽安会努力抑制打哈欠的冲动,但是那里才让她感觉是家。她走上圣坛,看着这位手艺高超的裁缝缝补它的皮囊。

  “上帝死了,毫无疑问,很早就死了。你觉得我们应该让他复生吗?这片神神鬼鬼的废墟、森林——都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能不能活下来——我们需要他吗?”

  “你自己想扮演上帝吗?”

  “我希望能默默无闻,我宁愿扮演圣灵,但是我时常想给珠儿安排一个神话角色。即使他无法达到真神的高度,但成为像亚瑟王一样的半传奇人物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笑道,“他可以成为人形兽的救世主。”

  他捧腹大笑,差点把壶碰倒,还好他及时接住了,喝了两口又递给玛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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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口,年轻的小姐,你早晚有一天会和他们一样,借杜康之力遗忘该遗忘之事。”

  “我不准备待那么久。”

  “什么,你要让你那可怜的丈夫自己解决欲望吗?如果你留下来,我会教你巫术。”

  他已然酩酊大醉,他这几个小时以来都坐在黑暗中借酒浇愁。玛丽安想到这儿,欣喜不已。炖锅里升起绿色的蒸汽云,那东西像是含致幻物质,将理智蒙上幻象,玛丽安似乎看见瘫倒的骷髅时不时动一下,好似在舒展筋骨,圣坛后的马利亚蜡像似乎也在断断续续地消融。不过她根据理性还是可以推断出眼前这个博士是真实存在的,他红色的那半胡子根部已经黑了,需要染了。

  “巫术是假的。”她说。

  “没人会知道。”他狡猾地低声说道。

  “你当初为什么从教授村逃走?你做了什么恶心的事让他们把你赶了出来?”

  “噢,不,”他说,“离开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说一句格言,我需要安慰。”

  他沉思片刻,说:“世界化为梦境,梦境便成了世界。”

  “我都不怎么做梦,”她悲伤地说,“我跟珠儿说时,他还生气了,好像我撒谎似的。”

  “我一路上都在试图将他捧上神坛,但是困难重重,”多纳利抱怨,“他不会对我言听计从,从虚无中创造比我预想的要难。”

  玛丽安看见门悄悄地开了。珠儿指抵唇边,让她保持安静。他齿间衔着刀,两手空出来。她恼怒他跟踪自己,便立刻汇报:“又来了位客人,给他倒点白兰地吧。”

  珠儿拿下刀子,啐了一口。

  “我想捅他的。”他语气中有一丝遗憾。他显然是匆忙地胡乱披上衣服,两脚没穿鞋,却有时间在脖子上挂了一大串护身符。他关上身后的门,露出美丽、奸诈的笑容,久久不愿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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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躲在那儿,上来迎接大自然的旨意吧,珠儿·李·布莱德利,想逃离你怀抱的小新娘就在这儿呢。”

  “她不是要逃离我的怀抱,她只是害怕落入我的怀抱会有什么后果。”

  “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亲爱的,”博士说,“如果有,我早就发现了。”

  他将酒壶递给珠儿,珠儿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壶。他狐疑地闻了闻,又擦了擦瓶口,然后才喝。一阵寒风吹来,搅乱了地上的灯芯草。珠儿的棕色喉结如流水上下起伏,玛丽安看着他,琢磨自己想去摸他的冲动是需求还是欲望,抑或是多纳利完全错了,需求和欲望实则一样。博士此刻似乎正在思索着同一件事,他的手落在了珠儿的肩上。玛丽安看见他的指甲全部精心修剪过,相当漂亮。

  “拿开手,”珠儿说着甩掉他的手,“我讲了多少遍。”

  “给我看看我的作品,”多纳利说,“脱掉衣服。”

  他的手从领口伸进珠儿的衣服,开始拉他的衣服,珠儿耸了耸肩,任由他摆布。

  “跪下。”

  “你个傻老头。”珠儿的语气几近温柔,他跪了下去。他拨开他长河一般的头发,露出他的脖颈,好似准备迎接刽子手的铡刀,那骇人的刺青再次显露出来——伊甸园、树、蛇、男人、女人和苹果。

  “观摩一下人类历史上最后一幅艺术品吧,”多纳利对玛丽安说,“看看这优美的线条、精细的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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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时候可迷我了,老家伙。”珠儿说,当他老师的手爱抚着他背上的纹路时,他轻微有些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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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没有,”多纳利说,“不过你十五岁时的确器宇不凡,狂放如冈比西斯,儒雅似亚哈随鲁。”

  “他十五岁时,我见过他,”玛丽安冷冷地说,“在我看来,他完全就是个野人。”

  珠儿听了,抬起毛发蓬乱的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里透出赤裸裸的哀伤,让她也心如刀绞。她深吸一口气。

  “这世界真小,”多纳利满意地说,他松开珠儿的衣服,却打翻了壶,“跟罗马人的世界一样小,比尤瑟的世界小得多,它在收缩、萎缩,越来越小。”

  “我想让她自己选择,”珠儿提议,“选择越多,世界就越大。”

  “她逃不出我的设想,我敢肯定,我知道她的路子。”

  但是珠儿拿起了蜡烛,向这个年轻姑娘伸出手,说:“来。”

  多纳利重又坐回圣坛上,陷进闪亮的羽毛中。他拿着酒壶看着他们走出去,眼神里流露出赞许之意。门外,珠儿将蜡烛和刀塞进她的手里。

  “举着灯,拿着刀,大胆往前走,一直走下去。”

  火苗的光晕只够照亮他们二人的脸庞,两人四目相对。大厅里的恶臭攫住玛丽安的喉咙,黑暗中的某处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她预感,她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在这样破烂的小屋或废墟里哭泣,但是她已无法逃出这个怪圈,至少今晚不行。她望眼欲穿,却又奋力抑制逃跑的欲望。她的身体挣扎了一下,仿佛在做最后的尝试,想要逃离他的磁场,然而他手中的烛火似乎是这个正在萎缩的黑暗世界里的唯一光源。最终,她还是决意保住尊严:即使这个世界每一秒都在缩小,她也不愿接受他的好意。

  “我现在累了,”她转移话题,“而且外面下雨了。”

  他的脸上又露出难以参透的笑容。他的背上是亚当和夏娃。

  “他……他给你文身的时候有多疼?”

  “我这辈子从来没那么疼过,你为什么总关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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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是该隐的印记。”

  “我杀的是你哥,又不是我哥。”说着他生气地掐灭了烛火,他们重回黑暗之中。顷刻间,狂风呼啸,管风琴在多纳利的猛击下响起踉跄的乐声,不和谐的音符如蝙蝠盘旋而下直达底层。玛丽安刚想着,他会把整栋房子都吵醒的,就觉察到了扰动声,原来这栋房子已在苏醒。房间门口闪现出点点光亮,脚步声响起,淹没在雨声之中,这是一个微雨的清晨。他们回到珠儿的塔楼,格林夫人先他们一步,已将油彩罐、首饰、武器、毛皮和床垫装进了木箱,外面只留了一把步枪、几把刀和他可能要穿的衣服。他在乳白色的黎明中给枪上了膛,昨夜的风雨已将剩下的屋顶吹垮,他们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中。地上积了一英尺左右的水,现在任何一只鸟儿都可以拥有这房间,来年春天它们可以在墙里、茂密的树枝间和残砖烂石间筑巢。一只鸟落在了冬青树上,扑扇着大理石色泽的翅膀,是一只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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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只戚戚,双只喜乐,三只迎女,四只接儿。”珠儿自嘲地念着这一句童谣。

  “我们去哪儿?”

  “南下,大海。去那儿过冬,那里暖和。可以用毛皮换鱼吃。”

  草场上,队伍渐渐成形。马儿踢踏着发出嘶鸣,拖车咿咿呀呀,家什堆得老高。一头牛“哞”了一声,一只羊脱了绳子,朝下面的小河奔去,一群咿呀乱叫的孩子跟着它去了。部落的人们已沉浸在南下的氛围里,大房子里回荡着开拔的吵嚷,反而越发显得空荡,这座房子再一次被人遗弃。厨房里站满了匆忙吃早餐的男人,他们本就湿透的衣服在格林夫人最后一次点燃的炉火边烘着。玛丽安不理解周围这熙熙攘攘的忙乱,她便再次抽身,她找到一些面包和肉,坐在炉火旁她习惯的位置。

  “你和格林夫人一起,像那些做作的小姐、太太一样,坐到拖车里。”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虽然短暂却被她捕捉到,就好像原来就印在她的记忆里。

  “不行,不准你这样,你要听我的。”

  “不行,我就不听,我爱怎样就怎样。”

  他皱了皱眉,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房间里的人渐渐稀少,但是玛丽安依然坐在那破椅子里。她闭着眼睛,最后竟睡着,她前一晚一刻也没睡。扰乱之中没人注意到她,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惊醒,发现厨房里四下无人,就连钩子上挂的肉块都没了踪影。一个做工粗糙的木头玩偶被面朝下丢在地上,门摇摇晃晃,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破烂的砖石间,不见一个活物,只有炉火里残留了些许即将熄灭的余烬。玛丽安睡得四肢发僵,她伸展了一下筋骨走向门口,那一刻她希望他们撇下她走了。院子里站着一匹黑马和一匹斑点矮种马,都套上了鞍具,在吮吸着石板间青草的气味。显然,珠儿明白自己不得不接受与她同行的方案,他肯定暗自怒骂了很久。呆子把盘子盖在了脸上。玛丽安回到房子里寻找珠儿。礼拜堂的外墙上,多纳利写下了最后一句警句,供前来避雨的后来者瞻仰,如果他们识字的话。他写得匆忙潦草,玛丽安还是看懂了:“我思故我在,但如果停下思考,会发生什么?”她讨厌疑问句。珠儿在礼拜堂的门前出现,拿着一根燃烧的树枝。

  “他们上路了,”他说,“我留在后面,要烧了这房子。”

  她默许了他的想法,跟他一起穿过走廊。

  “下着雨呢,能烧起来吗?”

  “雨已经小了。”

  他选择陈旧的木质管风琴点燃了头一把火,不一会儿,镀金的小天使就欢快地烧了起来。珠儿和玛丽安因同一目标而联结,一同退回到门口,看着礼拜堂被火光吞噬。当窗户开始阴燃、蜡像开始滴熔之时,他们离开火场来到大厅,任它自生自灭。她发现珠儿已经在前门堆起了一些没修整的枯木。他用火柴擦亮了一朵火焰,玛丽安很好奇,她之前从未见过火柴怎么用。他们等火苗烧稳了才走,在露台上环视一圈,冷漠的雕像背对着他们。

  他们用厨房壁炉里的东西,在桌子及周围又点了一个大火堆。厨房从没这么亮堂过,她发现天花板上结了一层灰色的蜘蛛网,火焰在碗橱里一层一层跳下去。他们走到院子里,马儿因厨房门里冒出来的火焰和黑烟受到惊吓。他们跨上马,穿过空荡荡的草场,蹚过河水上了堤岸,往树林里去。这是个阴沉的早晨,偶尔的风吹来断断续续的雨,珠儿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如一面黑旗。他们在河岸的最高处停下,转身回望。

  她发现山谷如今十分寂寥,深秋已至,满眼萧瑟。这只能听见林间滴水的幽静让她备感压抑,她将手伸进马的鬃毛里。野蛮人在此暂住了些许时日后已离去,只留下一座在雨中消解的粪堆,几片残瓦碎片,一座挂着马头骨的坟墓,以及一件忘在树丛上的孤单的衬衫。然而珠儿什么都不想留下。这座行将毁灭的建筑闪耀着白炽的光芒。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房顶塌陷了,喷出的火舌螺旋而上,舔舐云端,将天空染得绯红。

  眨眼间,风格不伦不类的外墙瓦解了,房子内部的结构显露出来,红色、黄色和淡紫色的火焰里包着一团亮白。雕像被熏得灰黑,它们伸出残臂,似乎想要逃离这熊熊火焰,然而却被尽数吞没。河水中倒映出炼狱的乱象,受惊的鸟儿从周围的树木上四散而去。珠儿的马瞪大了眼睛,抬起前脚。他对它咕哝了几句,马向一旁踢踏了几步,安静下来。风卷着火星子直往他们脸上吹。突然,屋里的一扇门炸裂开来,仿佛一头暴怒的雄狮在草原上咆哮。露台整个消失了,死去的蔷薇藤烧着了,天幕尽头传来隐隐的雷声。草地化作一片焦土,熏枯的树叶从枝头簌簌落下,风儿裹挟着一团团余烬在山谷间游荡。

  “森林会烧着吗?”她问。

  “也许吧。”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期待。他的眼睛像碟子一样映射出火焰的光芒。他掉转马头进入树林,示意她跟上,很快他们就进入了绿色的天地,将火焰肆虐的山谷抛在身后。草丛里一只野鸡在他们靠近时咯咯地叫着。不久,他们跟上了队伍的尾巴,再次融入了人群。

  迁徙的过程需要人力组织。她发现布莱德利一家权力意识都很强,即使是十五岁的贝儿,也在指挥比他年长一两倍的人,想办法让他们服从。这几兄弟负责侦察两旁的树林和前方路况,以防有袭击者出没或撞见教授村的护卫。队伍行进得十分缓慢,以至于距离和时间一样,失去了原本的实用意义。行走成了路的另一层含义。这些旅人,不问缘由、不知疲倦地前行,从无名的一处到无名的另一处,不在乎是风还是雨。有时他们停下脚步,让马匹休息或进食。一只羽翼煞白的乌鸫落下来,跳着捡食残羹冷炙。

  “食腐动物,”珠儿说,“我们走了以后鸟儿们该怎么办?”

  格林夫人拉着他的袖子,将他引到旁边。两三个弟兄围过来拿吃的。

  “珠儿,亲爱的,又一个孩子病了,安妮的孩子,旅途太劳累。她一声也不吭了,今早安安静静的。”

  “好吧,”珠儿说,“但她不会想被扔下的。”

  “你难道会把生病的孩子和她母亲扔下?”玛丽安大嚷。

  “那要看是什么病,”他回答,“严重畸形的新生儿我们都会丢在树林里,不然你还想怎样?”

  他陷入沉默,撕碎了湿漉漉的草叶。约翰尼随意地靠在珠儿身边休息,他仰着脸,恰巧这时温冷的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他高兴地吹了一段小曲儿。珠儿举起他戴着戒指的笨重大手打了约翰尼一耳光,划破了他的嘴角,血滴了下来。约翰尼翻身将珠儿撞倒,兄弟俩在高高的草里打了起来,互相抓呀打呀,最后约翰尼跪在珠儿的肚子上,一拳又一拳,有节奏地揍在他脸上。这场打斗开始得突然,升级得迅速,玛丽安完全呆住,不知所措,这时格林夫人拎来一桶要喝的水,狠狠泼向兄弟俩。玛丽安记得,在自己家门口的月光下,也曾见过女工这样解决猫的争斗。约翰尼一边抹眼睛,一边骂骂咧咧地从珠儿身上爬下来,珠儿舒展了一下胳膊,把脸埋进地里。

  “兄弟们要相亲相爱,”格林夫人说,“你去把湿衣服换了,让珠儿一个人待着。”

  “是他先惹我的。”约翰尼一边恨恨地说,一边拧干自己的辫子。

  “就算那样,你也应该尊重他,不该像小孩似的打架。”

  他们周围都是孩子,有的在休息,有的在吃东西,有的玩起了小游戏,到处乱跑,好像又精力充沛了一样。多纳利的儿子,不知为何竟没有拴着,他走到他们身边,好奇地看着趴在地上的珠儿。

  “他怎么了?”他问格林夫人。

  珠儿一只手逮住那孩子的脚踝一拉,他四脚朝天跌在地上,呜呜大叫。

  “他真烦人。”约翰尼说着把浸湿的上衣脱下,露出柔韧又健壮的身躯,上面覆着一只蓝红色的鸟。他去找干净衣服穿。珠儿手撑着头,看着呆子哭。看了一会儿后,他摘下中指上的一枚红石头戒指,放在那孩子的手掌里。

  “给我的?”呆子立刻就不哭了。

  “对呀,可别吃了。”

  “你肯定以为我很笨。”那孩子说。他把戒指对着太阳看了看,石头闪现出深邃的红色。他戴在手上,细细地欣赏。然而,过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

  “我还想吃点面包。”

  “给他些面包。”珠儿的右脸渐渐变得瘀青。那孩子拿到一块面包皮后就跑了。珠儿转身面向他的继母。

  “安妮的孩子怎么了?”

  她耸耸肩,什么也没说,只是做出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玛丽安之前从未见过她做这个手势。旅程继续。下午过半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座山的山顶,眼前是一片荒凉的地貌,峡谷、水塘、深渊、大坑、泥潭、岩脉、沼泽由狭长的大片林地间隔开来。这一区域的灌木叶片锋利,果实含毒。骑马人护着马头,不让它们去闻路边的植物,但是这些植物都长到路上面来了,把马的脚、腿和腹部割开了口子。天又开始下雨。她想,这雨要是一直下,这些马会不会有天变成两栖动物。

  他们在一座废弃的村庄扎下营。格林夫人住的小屋屋顶还没怎么塌,可以遮风避雨,她悄悄让安妮和她生病的孩子住进来,好让孩子不至于冻着,这样博士也看不见,娘儿俩就不会被赶走。小屋有两间房间,其中一间有壁炉,只需把烟囱里的鸟巢清掉就可用。另一间房间,床上有两具尸骨残骸,床单也已腐烂。兄弟几人什么也没说就把这些清理掉了。他们还把剩余的家具砍了当柴烧,只留下破窗户上的烂窗帘没动。

  “你和格林夫人还有安妮一起睡在壁炉旁边。”珠儿对玛丽安说。安妮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女野蛮人,就是那个她和珠儿一起撞见的采蘑菇的女人,也是珠儿的表亲。她把六个月大的孩子抱在怀里,什么也不说,就看着玛丽安,好像是她的错一样。孩子的父亲前一年春天死于破伤风,现在她只有这个孩子了。

  “我要跟你睡。”玛丽安坚持道。

  格林夫人炖了一锅蔬菜,吃完后,另五人去旁边的小屋喝酒、玩骨头游戏,珠儿却留下来陪着女人们,他蹲在壁炉边,和约翰尼之间气氛依然紧张。他时不时地咳一声。石板地上垫了一层细软的灰尘,上面鲱鱼骨头样式的图案纵横交错,是老鼠的足迹。格林夫人拿着用过的锅和盘子出去到雨里洗。安妮坐在床垫边上,用毯子裹住孩子抱在怀里。

  “晚上这么冷,那些房子没屋顶可真可怜。”格林夫人淡淡地说。

  珠儿摸了摸受伤的脸,没有应答。格林夫人在安妮旁边坐下,拉住她的手。玛丽安跪在壁炉旁。雨水从烟囱里坠落,滴在火上发出嗞嗞的声响。完美的静谧在他们之间降临。他们全都一动不动,仿佛静止是撑起夜晚的石柱,所以谁也不敢动一下。这静谧越发让玛丽安在意,她突然特别想笑,但最终她只是用轻声细语撬开沉默的盖子。

  “把梳子给我,”她对珠儿说,“我给你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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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手,她看见他发红的眼睛里露出惊讶和警觉,可他依旧躺在了她的腿上,她一边缓慢造作地爱抚他一边给他梳头。其余两个女人,眼睛随着她的手移动,好像着魔了一般。玛丽安心里清楚,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些都是巫术的幻象。她其实正身处无人之地。她看着自己的臂膀起起伏伏——这袖子多俗气呀——臂膀虽在动,阴影却不曾动,所以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这让她松了口气,不禁迸发出一串引人惊异的笑声。于是,石柱倒塌了,夜晚跌落进房间,孩子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风茄一样尖叫起来。安妮也开始尖叫。乱语如时断时续的流水,从她的嘴里涌出。珠儿从玛丽安的手里拿过梳子,坐了起来。

  “她说你在笑她,”他翻译,“她说你的笑会杀死她的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玛丽安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失去控制、趴在床垫上呜咽的女人,想着她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说,“我真不知道,你说怎么办?”

  “亲她。”珠儿说着往火里啐了一口。

  “她恨我。”

  “亲她,让她知道你是活生生的人。”

  “什么意思,你是让我向她表达同情吗?”

  “少废话。”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他用新婚之夜次日清晨那种锐利凶狠的灼灼目光注视着她,她发现屋子里所有人都在用同样的目光看她,她站起来,心中疑惑又气恼。孩子的叫声减弱,只剩下单调的呜咽。

  玛丽安战战兢兢地朝安妮走去,她不知该如何对付一个被苦难和恐惧塑造成如此怪异形态的女人。况且,她怕安妮在腰带里藏了刀,万一在她靠近时捅她呢。她还怕自己被孩子传染上疾病死去。她也不想承认这个女人和她所承受的磨难是真实的。玛丽安痛恨自己的丈夫,他竟逼她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她转身跑进另一个房间,远离他们所有人。

  “亲她。”珠儿以威胁的口吻说了第三遍,玛丽安知道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了。她缓慢地走过去,一步挨着一步,仿佛在步向绞刑架,一双双眼睛鞭挞着她。安妮从褶皱的披巾下拿出一只手,做出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

  “别做手势。”珠儿说,安妮立刻就停下了,好像他是造物主一般,她愿服从他的一切命令。安妮的手扭曲在半空中,玛丽安将她干瘪的唇按在上面。她知道光是亲手还不够,又亲了安妮的额头,然后看看珠儿,不知是否还要亲她的嘴。珠儿对两人都没有任何表示,安妮退到一边,心里却又像害怕玛丽安一样害怕珠儿不高兴,但珠儿就是不给她任何指示。玛丽安看见那孩子红彤彤的脸蛋正贴着一侧乳房,但他病得太重,根本吸不进奶。玛丽安无助地哭了。她的眼泪溅到了安妮的脸颊上,安妮抹了一点舔了舔,看咸不咸。玛丽安瘫坐下来,心碎地趴在膝盖上哭。安妮把她推到一边,叹了口气转身背向她。

  “她真的不讨厌你,亲爱的玛丽安。”格林夫人说。

  玛丽安用拳头遮住眼睛,眼泪却从关节缝中流出。

  “带她去床上躺会儿吧。”格林夫人说。

  珠儿用肩膀架起玛丽安,将她送到另一个房间。她哭得好凶,看不见路。他将她放在一堆毯子上,任雨水在她周围纷飞。她一直哭到睡着。他上床时她没醒,是过了许久后格林夫人午夜前来摇醒他时她才醒,因为他们为了取暖已不知不觉抱在了一起,摇醒一个必然要连带另一个。

  “过来挖坟。”格林夫人直奔主题。她用手遮住小蜡烛的烛火,不想惊扰旁边正在打鼾的几个兄弟。

  “烧了呗。”珠儿说。

  “我可不想用壁炉烧孩子。”格林夫人说。

  “你真是个讲究的女人。”珠儿阴沉地说。

  他滚到地上,雨依然下着。

  “来,玛丽安,来看我干活。”

  雨水在腐坏的地板上积了水洼,屋外踩有足印的土地现在成了膝盖一般高的泥潭。格林夫人默默地递给珠儿一把铲子,两人的脸都板得像石头。那女人正站在门口,孩子躺在她怀里,用一块干净的枕套包裹着,他们没有时间准备棺材。门里倾泻出的火光足够珠儿干活照明,房子里没有其他光亮,天上也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漫天的雨丝。珠儿的白衬衫被泥溅黑了,玛丽安只能听到铲子挖进湿泥里的声音,却几乎看不清他的轮廓。他的铲子时不时地戳到石头。

  “挖深点,别让狗轻易挖到他。”格林夫人提醒。

  “哎,这么不相信我啊。”他回答。

  终于他说:“够深了。”

  安妮埋头走进雨里,把沉甸甸的枕套递给他。

  “他不过就这么小啊。”她感慨。她趴在坑旁,轻轻拍打最上面的土,以确认土盖得够严实。他们回到小屋时都已浑身湿透,泥泞满身。格林夫人之前已拿来黑壶烧上了水,她帮安妮洗了脸和手,脱下她的脏衣服,劝她躺下,轻拍着她一直到她睡着。珠儿安静地洗了脸。玛丽安不哭了。她目光涣散地靠墙坐着。

  “天快亮了。”他说道。他跪在壁炉前,伸长脖子烘干他杂乱的头发,有那么一瞬间,玛丽安用肿胀的眼睛在他的发间看清了他的脸,那张脸了无生气,看上去只是一团由骨头撑起的血肉,让人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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