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荒岛求生
克莱顿梦见自己正在大口喝着满满一杯水,纯净,甜美,让人身心舒畅。突然他打了个冷战,醒了过来,发现正下着倾盆大雨。密集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和脸上,浑身都湿透了。这是热带地区常有的短时阵雨。他张开嘴喝着雨水,不一会儿,就恢复了不少体力,甚至能够用手支撑起半个身子。索朗先生压在他的两条腿上,简·波特在几英尺外的船尾,蜷起身子,缩在船底,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死了。
费了好一番功夫,克莱顿才从索朗的身子下抽出来,全力向着简爬去,他把女孩的头从船板上抬起。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他就不能放弃希望,于是克莱顿抓起一块浸透着雨水的碎布,把珍贵的水滴都挤入了女孩浮肿的嘴唇里,这个几天前还年轻漂亮,活力四射的女孩如今看起来如此憔悴可怜。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还是没有醒来。不过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简半闭着的眼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摸着女孩枯瘦的双手,又往她干裂的喉咙里挤了些雨水进去。女孩终于睁开了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
“水?”她低声道,“我们得救了?”
“下雨了,”他解释道,“至少我们有水喝了。我们两人都活下来了。”
“索朗先生呢?”她问道,“他没有杀死你。他死了吗?”
“我也不知道,”克莱顿回答,“如果他还没死,这场雨让他醒过来的话——”但是他打住了,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她已经经受了太多恐惧,这样只会雪上加霜。
但女孩已经猜到了他要说的话。
“他在哪?”女孩问道。
克莱顿一言不发地朝着俄国人趴着的地方点了点头。两人沉默了一阵。
“我看看能不能唤醒他。”克莱顿最后说道。
“别去,”她低声说,并伸手拉住他,“别这样——要是他喝了水,恢复力气后就会杀了你的。如果他快要死了就让他去死吧。别留我一个人和这畜牲在船上。”
克莱顿犹豫了。道德驱使他去救活索朗,而且,说不定这个俄国人已经救不活了——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的。他坐在那里,脑中的想法激烈地斗争着,视线从索朗身上掠过,越过船舷。突然,他兴奋地大喊一声,挣扎着站了起来。
“陆地,简!”他张开干裂的嘴大叫,“感谢上帝,陆地!”
女孩也看到了,就在几百码开外,她看见了金色的沙滩,此外还有郁郁葱葱的热带丛林。
“现在你可以救他了。”简·波特说,因为她也一直为自己劝阻克莱顿去救同伴而深感不安。
过了差不多半小时,俄国人才渐渐苏醒并睁开眼睛。两人又费了好些功夫,才让他明白天降好运。这时,船底已经轻轻地碰到了沙滩底部。
喝完雨水后,克莱顿恢复了力气,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挣扎着涉水登上海岸,用一根绳子把船紧紧固定在岸边低地的一棵小树上。因为海水已经涨潮到最高点,他害怕退潮的时候海浪再把他们冲回大海,并且几个小时以内,他应该都没有力气把简·波特带上海岸。接着他努力蹒跚着向附近的丛林走去,因为他看到那里有一些热带水果。之前和泰山一起的丛林经历教会了他哪些东西是可以食用的,一小时之后他手中捧着一些食物回到了海滩。
雨已经停了,阳光无情地炙烤着他们,简·波特坚持要上岸去。由于吃下了克莱顿带来的食物,他们最终用尽力气爬到了拴着小船的那棵树旁。精疲力竭的三人躺了下去,一直睡到了晚上。
在海滩上,他们比较安全地生活了一个月。恢复力气后的两个男人在一棵大树的树杈间建造了一个简易的住处,选择的位置很高,以避免大型野兽的袭击。白天他们收集果实,捕捉一些小动物,夜里则蜷缩在他们破落的小窝里,丛林里的野兽让夜晚变得分外可怕。
他们睡在杂草上,简·波特只能盖着一件克莱顿的老旧外套,和那次难忘的威斯康星森林之旅穿的是同一件。克莱顿用树枝把他们的小窝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给女孩住,另一部分则是他自己和索朗住的。
这个俄国人开始显露他的本质——自私、粗鲁、傲慢、胆小,还好色。克莱顿已经因为索朗对简的态度而与他起了两次冲突。他不敢有一刻将女孩单独留在他身边。这样的生活对这个英国人和他的未婚妻来说就像一场无尽的梦魇,只剩下等待救援的希望在支撑着他们。
简·波特时常回想起荒野海岸的那段经历。啊,要是那个战无不胜的丛林之神现在和他们一起该有多好。要是他没有死的话,她就不用再担心暗处的野兽或者这个俄国人了。她不禁对比起克莱顿对她无力的保护和泰山面对索朗威胁时的态度。有一次,当克莱顿去小溪取水时,索朗又对简说了些下流的话,女孩向他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您可能很开心吧,索朗先生,”她说,“那位和你们一起去往开普敦的可怜的泰山先生掉进了大海,不在这里。”
“你认识那头猪?”索朗冷笑着问道。
“我认识那个男人,”她回答,“我觉得,他是我所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真正的男人。”
简的语气让这个俄国人对她的敌意超过了友谊,他抓住机会想要进一步向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报复,毁掉他留给女孩的回忆。
“他连一头猪都不如,”他喊道,“他是个胆小鬼,是懦夫。他曾和一位有夫之妇偷情,奸情暴露后,还昧着良心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那位女士头上。计划失败后,为了避开那位尊贵的先生,他逃离了法国,这就是他乘船与我们前往开普敦的原因。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那女人就是我的妹妹。还有一些事,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那就是你那位勇敢的泰山先生是自己跳进大海的,因为我认出了他,并且坚持要在第二天一早和他决斗,他害怕得投海自尽——害怕与我在休息室里用刀决斗。”
简·波特大笑起来:“你难道认为,同时认识泰山先生和你的人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吗?”
“那他为什么要用假名出行呢?”索朗问道。
“我不会相信你的。”她喊道。不过怀疑的种子还是在她心里生了根,因为想起黑兹尔称呼泰山为来自伦敦的考德威尔。
三人并不知道,泰山的小屋就在距离他们小窝以北不到五英里的地方,中间隔着密不透风的丛林,仿佛相距万里。而更远处的海边,距离小屋几英里之外的地方,搭起了一些简易的窝棚,住着十八个人,他们都是在爱丽丝女士号遇险后与克莱顿失散的那些人。
在平静的海上漂泊了不到三天,他们便登上了陆地,没有经历船舶失事的恐惧,尽管悲伤抑郁,遭受着之前海难的痛苦,对于新环境也不甚适应,但也没有那么糟糕。
所有人都希望着第四条船已经被救起,并且很快就有人来对海岸展开一次全面的搜救。船上所有的枪和弹药都被放在特宁顿勋爵的小艇上,他们的装备精良,不仅能自卫,还可以猎杀一些体形较大的猎物。
波特教授是唯一一个让大家担心的人。他认定女儿已经被国王的船只救起,随后就完全忘记了她的安危,一头扎进了那些令人头痛的科学问题的研究中,把这当作唯一的精神支柱,完全不理会外界发生的事物。
“从来没有,”精疲力竭的菲兰德对特宁顿勋爵说,“波特教授从来没有这么难对付,简直可以说是不可理喻。为什么?今天早上我只是半个小时没看着他,回来时就找不到人了。我的天哪,你猜我在哪儿找到他的?在海上半英里外,一艘救生艇上,还在拼命划着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他只有一支船桨,被发现时正在海面上打着转。
“一个水手划船带着我靠近教授,听到我说要立即回到陆地,他竟然感到十分生气。‘菲兰德先生,为什么?’他说,‘我真惊讶,作为一名学者,你竟然如此阻挠我的科学研究。在热带地区度过的这几个夜晚,我一直在对星星进行观察研究,并且推算出一个全新的星系假设,肯定会在科学界引起轰动。我想要参考一部拉普拉斯关于星系的研究资料,它现在纽约某个私人收藏家手里,我这就要划船去取。菲兰德先生,你这般阻挠将导致不可挽回的损失。’我们好不容易才劝服他回到岸上,差点要动起手来。”菲兰德说。
黑兹尔小姐和她母亲在一连串野兽攻击下都表现得很勇敢,也不会像别人一样容易轻信简、克莱顿、索朗三人已经安全得救。
埃斯梅拉达整日以泪洗面,哀叹残酷的命运把她与她的小宝贝——简·波特分开。
特宁顿勋爵从来都是个心大的人。他还是那个乐观的主人,一直为他的客人们带来安慰和快乐。对于船员们来说,他依然是那个坚定的指挥官——本来在爱丽丝女士号上他就是老大,现在在丛林中更是如此,出现任何重要问题和紧急状况,他都是绝对的权威,因为只有他才有冷静、睿智的领导风范。
要是他们看到南边几英里之外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三人时,一定认不出这是之前在爱丽丝女士号上一起嬉笑玩闹的好友。克莱顿和索朗几乎赤裸着身体,由于食物越来越少,他们只得深入丛林,衣服就是在穿越丛林时被灌木杂草给撕成了碎片。
简·波特当然不用参与这些艰苦的探险,但她的衣物也破到难以修补。
由于没有别的事可做,克莱顿小心地将每只猎杀的动物皮毛收集起来,摊在树干上,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摩擦鞣制,现在他已经衣不蔽体,于是开始用尖刺当针,茎秆结实的茅草或者动物的筋作线,缝制出一件粗陋的衣服。
成品是一件长到膝盖的无袖衫。用许多张不同种类的小动物的皮毛拼凑而成,看起来稀奇古怪,还散发着一股兽皮的臭味,根本算不上一件衣服。尽管条件艰苦悲惨,简·波特看见他穿上这件衣服之后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后来,索朗也发现自己也有必要制作一件类似的衣服。现在两个男人光着脚,满脸胡须,看起来就像两个史前野蛮人——只是索朗不止看起来像,行为举止也很像野蛮人。
大约两个月后,一场灾难降临到两人身上。这场灾难始于一次探险,这次可怕的丛林探险差点要了他们的命。
索朗染上丛林热病,倒下了,只能躺在小窝里。克莱顿到几百码外的地方寻找食物,回来的时候简·波特迎了上去。在他身后潜伏着一只老奸巨猾的狮子。这只老狮子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它衰老的身体越来越难捕捉到食物。几个月来,为了寻找更易得手的猎物,它离开自己熟悉的捕猎地越走越远。最后它发现了大自然中最弱小最没有防卫能力的生物——人类,狮子已经等不及要饱餐一顿了。
克莱顿完全不知潜伏在身后的致命危险,钻出丛林向简走去,走到她身边时,女孩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几百英尺的丛林边缘里的草丛里露出一个棕色的脑袋和一双凶恶的黄眼睛,一只巨大的野兽贴着地面,悄悄靠了过来。
女孩吓得说不出话,但她因为惊恐而瞪大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克莱顿立刻察觉到异样。他迅速回头一瞥,发现他们已经陷入绝境。这头狮子已经离他们不到三十步远了,而他们距离住处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克莱顿手里抓着一根短木棒——他知道面对饥饿的狮子,这就像是把玩具气枪。
老狮子饥肠辘辘,虽然它早就知道在寻找猎物时咆哮怒吼都是没有用的,可现在它确信这些猎物逃不出它的掌心,于是张开巨口发出了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咆哮,使得空气都颤抖起来。
“简,快跑!”克莱顿大喊,“快!跑回树上去!”但女孩僵硬的身体无法行动,她愣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盯着步步逼近的死亡。
听到那声可怕的吼叫,索朗探出头来,看到树下的情景时他吓得手足无措,用俄语向他们尖叫着。
“跑!跑啊!”他喊道,“跑起来,我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鬼地方。”喊完便崩溃地哭了起来。他的声音吸引了狮子的注意,它停下了脚步,向那棵树的方向看了一眼。克莱顿再也受不了这种压力了。转身背向野兽,把头埋在手臂中,静静地等着。
女孩惊恐地望着他。他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如果必须得死,就算是以卵击石,为什么不像个男人一样勇敢地用手里的木棍与它搏斗?泰山会像他一样吗?面对死亡他难道不会与之搏斗到最后一刻吗?
现在这头狮子正蹲伏在地上准备扑向猎物,残忍地用它黄色的牙齿结束他们年轻的生命。简·波特跪在地上开始祈祷,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可怕的最后一幕。索朗则因为高烧虚弱而昏了过去。
时间由秒变分,漫长得像永恒一样,野兽还是没有动。克莱顿因为无尽的恐惧几乎失去了意识——双腿颤抖着——再过一会儿就要瘫倒在地。
简·波特再也受不了了,她睁开双眼。这是做梦吗?
“威廉,”她低声说,“瞧!”
克莱顿努力控制自己,抬起头向狮子看去。接着一声惊喜的大叫脱口而出,就在他们不远处,野兽已经倒地死了。一根沉重的战矛从它体内刺了出来。这根战矛从右肩上方插入,贯穿它的身体,穿透了野兽的心脏。
简·波特已经站了起来,当克莱顿看向她时她正虚弱地蹒跚着。他伸出双手接住了就要跌倒的女孩,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满心感激地低头想要亲吻她。
女孩却轻轻地将他推开。
“请别这样,威廉,”她说道,“在刚才短短的一瞬之间我仿佛活了一千年,面对死亡,我已经明白了该如何活下去。若非必要我不想伤害你。但我再也无法再忍受当时出于所谓‘忠诚’而做的决定了,那不过是一时冲动下作出的承诺。
“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终于明白,继续自欺欺人,然后在回去之后成为你的妻子是多么的可怕。”
“为什么,简,”他叫喊着,“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意外获救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却发生这么大的转变?你一定是吓坏了,明天就会没事的。”
“一年多了,只有这一刻的我才是真正的自己,”她回答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令我想起,那个世上最英勇的男人曾经爱过我。等意识到这一点时却已太迟,我让他离开了。如今他死了,我也不会再嫁给别人。我当然不会嫁给一个比他怯懦的人,否则对丈夫的鄙视感会一直压在我心中。你明白吗?”
“好吧。”他低着头回答,羞愧得满脸通红。
第二天,那场灾难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