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着王室华服的加雷思快步地走在王城里,穿梭在从四面八方涌入参加大公主婚礼的人民当中,但此时他怒火正炽,因为和父亲之间的冲突仍让他耿耿于怀。父亲怎么能跳过他另立王位继承人呢?一点道理都没有,他可是法律上明正言顺的长子,这个国家向来都是由长子继承王位,因此,他自出生以来便认定自己将来会登基,而且也没有理由不让他这么想。
待立的王位继承人年纪比自己小,还是个女儿身,实在太没道理,这个消息如果传开,自己一定会成为众人的笑柄。走着走着,他觉得体内的空气就快耗尽,就要无法呼吸。
他跌跌撞撞地随着人群一同赶赴姐姐的婚礼,一路上,他看到穿着各种不同颜色长袍的人民、川流不息的人潮、来自各个不同省份的人们。老实说,他厌恶与平民百姓近距离接触,他认为今天的场合只是老百姓难得可以攀附权贵的机会,也是远在海兰德高地另一边的东环野蛮人得以进入西环的机会,他不敢相信他的姐姐竟然要嫁到东环去,这是父亲一着看似高明的政治棋,其实只是为了维持两国和平一项无可救药的尝试。
更奇怪的是他的姐姐,似乎对那个野蛮人很有好感,加雷思想不透为什么。按照她的个性,她喜欢的应该不是那个人,而是头衔,那个有望让她当上某省王后的机会,她不是一个会放过她应得之物的人。在加雷思的眼里,海兰德高地另一边的人都是野蛮人,他认为他们缺乏文明礼仪、优雅风度和高贵教养,但如果姐姐能幸福,就随她去吧,他唯一损失的,不过是身边少一个支持他争取王位的人罢了。事实上,他觉得她走得越远越好。
不过,现在这些都轮不到他操心了,因为从今天起,他再也没有成为国王的可能,只能沦为这个国家不知名的王子之一,没有机会拥有权力,一辈子过着平凡的生活。
加雷思觉得父亲一直以来都小看了他,父亲自以为很有政治手段,但他认为自己要比父亲更有手段。就拿卢安达嫁给麦克克劳德人这件事来说,父亲觉得自己很高明,但他觉得自己要比父亲有远见,对后果想得也比父亲透彻,而且早就比父亲预先思索好接下来应该采取的行动,因为他明白整件事会如何发展。归根究底,这次联姻对麦克克劳德人根本起不了安抚作用,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他们是野兽,只会把这项为了加强双方和平关系的安排,理解成是麦克吉尔在示弱,根本就不懂麦克吉尔的真正用意。一旦姐姐嫁过去之后,他们才不会在乎两大家族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一定会对西环发动攻击,接受和亲安排只不过是他们的策略。他试图警告父亲,但父亲并不接受他的看法。
不过,这些也都与他无关了,毕竟他现在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王子,只是这个王国运行体系里的一颗小榫头罢了。这个结果让他感到愤怒,因此会在那一瞬间对父亲产生连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恨意。当他在街道上与群众摩肩接踵时,脑子里出现了许多报复的手段、各种夺取王位的方法。他心想,他不能这么坐以待毙,绝对不能就这么将王位拱手让给自己的妹妹。
“你在这儿啊!”他听见一个声音。
佛斯走到他身旁,满脸笑意地露出漂亮的牙齿。现年十八岁的佛斯又高又瘦,声音高亢、皮肤光滑、双颊红润,是加雷思的现任情人。加雷思平常看到他都十分开心,但现在对他完全没有心思。
“我觉得你今天一整天都在躲我。”佛斯一边走一边将手绕进加雷思的臂弯里。
加雷思马上甩开他的手,四下张望是否有人瞥见。
“你有毛病啊?”加雷思斥责:“永远不准再当众挽我的手,听见了吗?”
佛斯红着脸低下头说:“很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没错,你这个缺心眼的,如果你敢再这样,就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佛斯脸涨得更红了,一付真心感到抱歉的样子:“对不起!”
加雷思又环顾了一次,确定绝对安全才松了一口气。
“有没有听到什么小道消息?”加雷思想改变话题,忘掉不愉快的事。
佛斯精神立刻为之一振,重新展露笑容。
“大家都在等着呢,等着一会儿宣布你为王位继承人。”
加雷思脸色一沉。佛斯盯着他。
“不是你吗?”佛斯满脸疑惑。
加雷思脸发红,继续向前走,回避了佛斯的目光。
“不可能!”
佛斯倒抽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他居然跳过我,选了我妹妹,我妹妹!”
这下轮到佛斯垮下脸,一付不敢置信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他说:“你可是长子,她不过是个女人,这怎么可能?”他重复着。
加雷思看着佛斯冷冷地说:“是真的。”
两人一言不发地继续走着。身旁的人潮越来越汹涌,加雷思环顾四周,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跟着他把整个地方仔细地观察了一遍。王城此刻拥挤不堪,估计有数千人从各个入口涌入,朝精心布置好的婚礼台慢慢挤进,舞台四周至少排满了一千张铺了厚垫、盖了红丝绒、框上金边的豪华座椅,数不清的侍应穿梭在走道里带位、递饮料。
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婚礼人行道两头置满了鲜花,分别坐着麦克吉尔与麦克克劳德家族的成员,壁垒分明。双方家族各有数百人出席,个个盛装打扮,麦克吉尔家族身穿代表他们的紫色服饰,麦克克劳德家族则穿上鲜艳的橘色。在加雷思眼里,两大家族完全没有共通之处:他觉得麦克克劳德人虽然华服在身,却不过是刻意打扮、打肿脸充胖子罢了,从他们的表情、举止、互相推挤的动作、夸张的笑声里,可以看出他们只是一群衣冠禽兽,皇家服饰丝毫遮掩不了他们表相底下的东西。他憎恨他们跨进他的家园,也憎恨这整场婚礼,他觉得整件事不过是父亲又一次愚蠢的决定。
加雷思心想,换作他是国王,他的作法绝对不一样:他还是会照常举行这场婚礼,但等到午夜时分麦克克劳德人喝醉的时候,他会派人将所有通往出口的门堵住,然后放一把火把他们全都烧死在里面。
“一群野兽!”佛斯看着走道另一端这么说。“我完全不明白你父亲为什么愿意让他们来这里。”
“后头应该有好戏可看,”加雷思道:“他不但引狼入室,还以婚礼之名安排各项竞技比赛,你不觉得这些都是为了制造冲突所设计的吗?”
“你是说——”佛斯很是讶异:“会开战?在这儿?这些士兵?在他女儿的婚礼上?”
加雷思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他认为没有什么是麦克克劳德人做不出来的。
“婚礼的神圣对他们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
“可是我们有几千名士兵在这儿啊!”
“他们也有。”
加雷思回头望着一长排的士兵,城垛上麦克吉尔和麦克克劳德的军队各据一方。若非为了开战,对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带这么多士兵前来?尽管这是个重要的庆典,尽管大家都盛装打扮,尽管场地极尽奢华,尽管美食源源不绝,尽管夏至气候宜人,尽管鲜花处处,空气中还是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加雷思可以从众人耸起的肩膀和抬高的手肘看出,双方都正严阵以待,而且互不信任。
加雷思想,如果运气好,或许会有一个人跳出来在他父亲的心脏上刺一刀,那他也许还是有机会继承王位也说不定。
“我们大概没办法坐在一块儿吧!”他们走到来宾席前,佛斯失望地说。
加雷思白了他一眼,恶毒地骂:“你白痴啊?”
其实他最近曾认真想过,选这个小跟班当情人是否是个错误的选择,如果他再继续这么傻呼呼的,干脆把他甩了算了。
佛斯又尴尬地低下头。
“婚礼结束之后我们在马厩见,你走吧。”他轻轻推了他一下。佛斯跟着消失在人群中。
突然,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了他,加雷思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心想是不是被发现了。接着他感觉到长长的指甲与纤细的手指扎进他肉里,原来是他的妻子海莲娜。
“不要选今天让我难堪!”她尖锐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他转过身盯着她:她看起来十分美丽,精心装扮过,穿了一件白丝绸礼服,头发高高地盘起,脖子上戴着她最华丽的钻石项链,化了妆的脸庞光滑细致,客观来说,她很漂亮,和他们结婚那天一样漂亮,可就是吸引不了他。他们的婚姻也是父亲的主意,为了改变他的性向而安排的,但只是让他身边永远多了一个尖酸刻薄的伴侣而已,而且益发引起众人质疑他的性取向。
“今天是你姐姐的大喜之日,”她责备着:“假装 一下我们是夫妻行吗?”
她挽住他的手,并肩走进用绳索隔开的保留区,两名卫兵让他们通过,接着他们便移到走道的尾端与其他王室成员会合。
这时响起小喇叭的吹奏声,群众渐渐安静下来,大键琴轻柔的乐声接着扬起,走道两旁洒下了更多的花瓣,王室成员开始一对对手挽着手走出来,海莲娜扯了扯加雷思,两人开始向前走。
加雷思感觉大家好像比从前更注意他,这让他更加不自在,但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的婚姻关系看起来真实一点。他觉得有几百双眼睛在盯着他,觉得大家都在对他品头论足,虽然他也很清楚大家并没有。这条走道走起来像永无止境,他多么希望能赶快走完,赶快站到靠近姐姐的地方,赶快结束这一切。同时,他心里还在想着先前与父亲会面的事,不晓得看好戏的人是否已经收到风了。
“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好不容易走到尽头摆脱了众人的目光,他小声对海莲娜说。
“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吗?”她喝斥。
他惊讶地看着她。
她回以鄙视的眼神:“我有眼线。”
他眯起眼睛,很想揍她。她怎么能这么事不关己?
“如果我当不了国王,你就当不了王后!”他说。
“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当王后。”她回答。
这话让他更讶异了。
“我从来就不认为他会立你为继承人,”她继续说:“老实说,他为什么要立你为继承人?你根本就不是统治国家的料,你只适合当情人,只可惜不是我的情人。”
加雷思涨红了脸。
“你还不是一样!”他不甘示弱。
这回换她涨红了脸。他不是唯一一个有秘密情人的人。加雷思也有自己的眼线,她辉煌的事迹就是他们告诉他的。不过,只要她不把他的秘密抖出来,让他保有他的自由,他就不会过问她的事。
“我是逼不得已的,”她回答:“难道你要我一辈子守活寡?”
“你本来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说:“你又不是因为爱我才嫁给我,你是为了权力才嫁给我,不要装作一付不知情的样子。”
“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是别人安排的,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她说。
“但你当初并没有反对啊!”他回答。
加雷思今天没有力气和她吵架。她其实是一个还蛮有用的道具,一个傀儡妻子,他忍得了她,是因为在某些场合她还真有点用处,只要不把他逼急了,大家就相安无事。
当大家把目光移向正走在典礼人行道上的国王、公主,还有那只野兽身上时,加雷思冷眼旁观、睥睨着这一切。他不敢相信他的父亲居然摆得出一副很是伤心的样子,一边牵着新娘一边抹着眼泪,真是个敬业的演员,坚持演到最后一刻。但是在加雷思眼里,他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笨蛋,他不相信他是真的对女儿的出嫁感到难过,毕竟决定将亲生女儿丢给麦克克劳德那群恶狼的人就是他。对看似很享受这一切的卢安达,加雷思也同样不屑。她对嫁给比不上他们的人似乎并不介意,因为她看中的也是权力,是个冷血、工于算计的人,从这方面看来,她应该是所有兄弟姐妹中个性与他最像的一个,在某些事情上,他可以了解她的感受,即使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并不深厚。
加雷思挪动身体,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显得十分不耐烦,巴不得婚礼快点结束。
整个典礼过程让他觉得很痛苦。亚冈负责献上婚礼的祝福、念诵誓言、进行仪式,在加雷思听来根本就是在玩文字游戏,令他感到恶心。明明就是两大家族基于政治考量的结合,为何不直接这么说就好了?
终于,典礼结束了,感谢老天。当新郎新娘亲吻时,群众无不起立欢呼。跟着号角声响起,原本井然有序的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王室成员也纷纷走下观礼台向宴会区移动。
宴会区排场之大,让只会冷嘲热讽的加雷思也惊叹不已,看得出父亲这次花钱毫不手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各式各样的宴会桌、美食、一大桶一大桶的美酒、多到数不尽的烧烤猪羊。
接下来,是今晚的重头戏:竞技比赛。弹弓、长矛、弓箭的标靶都已设置完毕,竞赛场中央则是骑射比赛的跑道。此时,场边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群众。
群众们已经依骑士的队别选边站定。麦克吉尔队第一位入场的当然是肯德里克,他身着戎装骑在马上,后头跟着数十名银甲骑士,但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是骑着白马压轴出场的埃里克,他一出现,全场一片静肃,就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就连海莲娜也把身体往前倾。加雷思注意到海莲娜和其他的女人一样,看着埃里克一脸春心荡漾。
“他差不多到了择偶的年纪了,却还没听说他要结婚,这里的女人个个都想嫁给他,怎么他一个都看不上?”
“关你什么事?”加雷思心里有些嫉妒,但嫉妒的是骑士们可以穿上盔甲、骑在马上为父亲争光,他也想和他们一样,可惜他当不了战士,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海莲娜不屑地摆了摆手,不太想搭理他。“你又不是男人,”她以嘲讽的口吻说:“这些事你不懂!”
加雷思红了脸,很想给她一点教训,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还是勉强陪着她和大伙儿一起在看台上坐下来,准备观看今天的庆祝活动。今天真是越过越糟,加雷思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他知道这将会是非常漫长的一天,是充斥着无止境骑士精神、排场、虚伪、流血,甚至死亡的一天,是他完全被排挤的一天,是所有他憎恨之事齐聚一堂的一天!
他沉思着:倘若今天的庆典能爆发成一场大规模战争,倘若能在他面前出现血流成河的景象,倘若这地方能被完全摧毁,那该有多好!
总有一天他会达成心愿的。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国王的。
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