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索尔徘徊在蜿蜒的森林小径上好几个小时,不断回忆着他与格温见面的情形,她的身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如此梦幻,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而对于格温多林对他的感情,他也不再患得患失。今天,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一天,当然,除了最后发生的那件事。
那条罕见的白蛇代表了不祥之兆,他们没有被咬实在是万幸。索尔低头看着始终开心地跟在他身边的克洛恩,倘若不是它咬死了白蛇救了他们,后果实在不堪设想,说不定两人早已命丧黄泉。他会一辈子感谢克洛恩这个他可以终身信赖的伙伴。
不过,那不祥之兆还是困扰着他:这个地区并非这种稀有的蛇出没的地方,它的原居地在遥远的南方沼泽地,它是如何长途跋涉来到这儿?又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实在太令人生疑了,他很肯定,它代表了一个信息,正如格温所言,是一个不祥之兆,一个死亡的预告。但是,是谁的死亡预告?
索尔很想将那画面从脑海中抹去,他试着用其他的事去冲淡那个记忆,却徒劳无功,这件事依旧不停地困扰着他。他此时也回不了军营,因为今天是休假日。逼不得己,他只能留在森林里兜圈子,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他很肯定,那条蛇对他来说,一定也含有某种程度的深意,他是不是该采取些什么行动。
更困扰他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他与格温是在十分突兀的情况下分别的。他们在森林边缘匆匆忙忙地分开,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大概是因为看到了蛇,她看起来很慌乱,但他无法确定。况且她也没有提到何时再相见,难道她改变了心意?还是他做错了什么?
索尔感到心烦意乱,不停地在森林里兜圈子,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他最好去请教一位了解这种事情,能解释迹象和预兆的人。
索尔突然停下脚步。没错,就是亚冈,问他就对了,他一定能解开他心中所有的疑惑,让他明白一切。
索尔此时站在山岭最北端的位置,王城在他脚下一览无遗。不远处有一个叉路,他想起亚冈独自住在巨石平原北郊的一栋石屋里,如果从王城出去,循其中一条路向左走,必能走到亚冈住的地方。于是他二话不说,即刻动身前往。
这一趟路途遥远,而且说不定索尔到达那儿时,亚冈根本不在住处。但无论如何,索尔仍然觉得值得一试,因为得不到答案他无法静下心来。
索尔兴奋地走着,用比平常快一倍的速度往巨石平原前进。他走着走着,清晨逐渐变成午后。这是一个美丽的夏日,阳光灿烂地照耀在四周的草原上,克洛恩在一旁跑跳着,偶尔停下来扑抓松鼠,然后得意地叼在嘴上。
路越来越陡,风越来越大,草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荒凉的岩石。没多久,连道路也开始消失。索尔愈爬愈高,天气越来越冷,风愈吹愈大,就连树木也越来越少,放眼望去,只见一片崎岖的岩石。这山里的气氛阴森诡异,所见都是石块、泥土、巨石,索尔觉得自己如同走在一片废土之上。走到最后,连道路也消失了,索尔脚下只剩一堆石头。
克洛恩开始在他身边发出呜咽声,索尔也感觉到空气里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不能以邪恶来形容,却十分不寻常,像被笼罩在一团空灵的厚雾之中。
就在索尔满心疑惑、踌躇不前时,他看见地平联机有一栋小石屋,矗立在山丘上。那是一栋正圆形的石屋,形状如同一个指环,以坚硬的黑石盖成,紧贴着地面。它没有窗户,只有一道拱门,门上没有门环,也没有把手。亚冈真的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吗?他会不会不欢迎索尔这个不速之客?
索尔心里犹豫着,但仍然强迫自己向前走。当他来到门前,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能量,强大到让他呼吸困难。他举起拳头准备敲门,不安的情绪让他心跳加速。
只不过还没触到门,门就咿呀一声自动打开了。只见屋里一片漆黑。索尔怀疑门可能是被风吹开的。这么暗的地方不像有人住。
索尔轻轻推开大门,把头探进去:
“你好?”他喊了一声。
他把门再打开些。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只看见远远的角落里有一处微弱的光线。
“你好?”这次,他把音量放大:“亚冈?”
克洛恩在他身旁轻声呜咽着。看来亚冈并不在家,索尔这躺是白来了。但他不死心,强迫自己继续一探究竟。他往屋里走了两步,这时,大门在他身后用力地关了起来。
索尔一个转身,看见亚冈就站在远远的墙边。
“很抱歉打扰了你。”索尔开口说话,心脏砰砰地跳着。
“我好像没有邀请你来。”亚冈说。
“请原谅我不请自来,”索尔说:“但我绝对没有要硬闯的意思。”
此时,索尔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他环顾四周,看见石墙边摆放着一些小蜡烛,排成一个环状。整间屋子最大的光源,是从天花板上一个环形开口射进来的一道光线。这个地方实在太特别了,既荒芜又不真实。
“没有几个人来过这里,”亚冈反应:“当然,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你是不可能进得来的。这道门只有在它愿意开的时候才会开,如果它不愿意,就算用尽全世界的力量也打不开。”
索尔的心情缓和了些,但仍十分讶异亚冈是如何得知他会前来。他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神秘了。
“我遇到了一件令我无法理解的事,”索尔觉得他必须对亚冈说出一切,他想了解亚冈的看法。“我遇到了一条蛇,一条白背蛇,我们差点就遭到它的攻击,幸好我的猎豹克洛恩,救了我们。”
“我们?”亚冈问。
索尔红了脸,意识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不知该如何反应。
“当时我并不是一个人,”他回答。
“你和谁在一起?”
索尔紧抿着双唇,不知该不该说,毕竟眼前这个人与她的父亲,也就是国王,十分熟稔,他或许会向国王打小报告。
“这跟蛇没有关系。”
“关系可大了,你难道没有想过,那条蛇可能是有意出现你们两人面前吗?”
索尔不知所措。
“我不明白。”他回答。
“不是你看到的任何预兆都与你有关,有些是和他人有关的。”
索尔在微光中注视着亚冈,开始理出些头绪。难道格温会遭遇邪恶之事吗?如果是的话,他有办法阻止吗?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吗?”索尔问。
亚冈转过身去,在屋里缓缓踱步。
“当然,几百年来,人们不断地问着这个问题,”亚冈回答:“命运可以改变吗?从某方面来说,凡事皆命定,一切都是注定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人都有自由意志,我们的选择可以决定我们的命运。命运与自由意志,二者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无法共存,其实却不然。当人类的行为介入时,命运与自由意志就会同时出现,进行仲裁。命运难以被打破,但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可以被扭曲,甚至被改变,条件是要有绝对的牺牲与势不可挡的自由意志力。然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下,命运是牢不可破的,我们不过是命运的旁观者,只能在一旁看着它发生。我们天真地以为我们在命运里扮演了一个角色,其实不然,绝大部份的人都只是旁观者,并非参与者。”
“如果我们无力回天,宇宙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向我们显示预兆呢?”索尔问。
亚冈转过头来微笑着。
“孩子,你反应得很快,让我解释给你听。在大部份的情况下,预兆的出现是为了让我们做好准备,预见命运是为了给我们时间做准备,只有极少数的预兆是为了给我们机会去采取行动,去改变即将发生的事。但这种情形少之又少。”
“白背蛇真的是来预告死亡的吗?”
亚冈盯着他。
“没错,”他终于回答:“绝对是。”
他的回答证实了索尔心中的恐惧,不禁让索尔心跳加速。他对亚冈直接了当的回答感到讶异。
“我今天遇到了一条白背蛇,”索尔说着:“但我不知道是谁会死。或者,我是不是可以采取什么行动阻止死亡的发生。我很想忘掉这件事,却做不到,那条蛇的头一直出现我的脑海中,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亚冈注视他良久,叹了一口气。
“因为不管是谁死,都会直接影响到你,影响到你的命运。”
索尔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觉得每问一个问题,就衍生出更多的问题。
“这不公平,”索尔说:“我必须知道是谁会死,我必须去警告他们!”
亚冈缓缓地摇着他的头。
“这也许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他回答:“即使你知道,也于事无补,就算你事先警告了某人,死亡还是会找上他的。”
“那这个预兆为什么会在出现在我的面前?”索尔追问,内心十分煎熬。“为什么我无法忘掉它?”
亚冈向前贴近索尔,停在离他仅有几寸的地方,直直地盯着他。他的双眼在黑暗中如熊熊火炬般燃烧着,索尔感到十分害怕,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转移目光,虽然望着他的眼睛有如注视着太阳似的。亚冈将一只手放在索尔肩上,如此冰凉,不禁让索尔全身发冷。
“你还年轻,”亚冈缓缓地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你对事物的领悟力太高,虽然预知未来的能力是上天的恩赐,但也可能是可怕的诅咒。绝大部份的人都是在对命运无感的情况下过完一生,预知自己的命运有时反而是最痛苦的事。你还没有开始了解自己的能力,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当你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之时。”
“我来自何方?”索尔十分困惑。
“你母亲的家乡,一个离此非常遥远的地方,在大峡谷之外,野人帝国的边缘。那儿有一座矗立在天空中的城堡,座落在一处悬崖上,必须经过一条曲折的石头路才能到达。走在那条路上的感觉非常奇妙,就像走在天际间一般。那是一处充满深厚能量的地方,也是你出生的地方,除非你亲访该地,否则你永远也无法了解。到了那儿,你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
索尔一眨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亚冈的屋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风在岩石峭壁间呼啸着,强烈的阳光让索尔睁不开眼睛,站在他身旁的克洛恩呜咽着。
索尔走回亚冈门前,使尽全力地敲。没有反应,只有静默。
“亚冈!”索尔大喊。
只听见风呼呼地吹着。
他试着打开那道门,甚至用肩膀用力推,门却一动也不动。
索尔等了很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等到天色变暗,他才终于意识到,石屋的门不会再为他开启了。
他只好转身离去,满心困惑地下山。他变得更糊涂,却也更确信,死亡事件一定会发生。对于无法阻止它,他的无助感更深了。
他走在荒地上,突然觉得脚踝冰冰凉凉的,这才发现周围起了一层厚雾。厚雾逐渐升起,一下子变得又高又厚。索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克洛恩呜咽着。
于是索尔加快脚步下山,但不到一会儿功夫,雾气便厚到让他伸手不见五指。于此同时,他感觉他的四肢越来越沉重,天色也像被施了魔法般,一下子全黑了。他觉得好疲累,再也走不动。他直接在他站着的地方躺下,身体卷成一团,被厚雾团团包起。他想张开眼睛、移动身体,却无能为力。没多久,他便沉沉地睡去。
*
索尔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顶上,俯瞰着整个指环王国。他看到美好的夏日王城、城堡、堡垒、花园、绿树,和一望无际的丘陵,平原上结满了累累的水果、开满了鲜艳的花朵,到处飘扬着美妙的音乐与欢庆之声。
然而,当索尔缓缓转身,仔细检视每样事物时,赫然发现如茵的绿草开始变黑,水果一颗颗从树上掉落,接着,果树凋零到只剩枝桠,花朵干枯成碎片,更可怕的是,房子一栋接着一栋倒塌,直到整个国家变为一堆瓦砾碎石,什么也不剩。
索尔突然发现脚下有一条白背蛇在滑动,他惊恐无助地站着。那条蛇从他的脚跟盘旋而上,绕过他的腰,爬上他的手臂。它缠住他整个身体,使劲地勒紧,他觉得就快窒息。它近在他眼前,直鈎钓地盯着他,吐着舌信发嘶嘶的声音,几乎要碰到他的脸。忽然,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大毒牙,一口将吞下索尔的脸。
索尔吓得不住地尖叫,接着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国王的城堡里。城堡里空空如也,王座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有使命之剑原封不动地躺在地上。窗户全碎了,石堆里都是彩绘玻璃的碎片。远处突然传来悠扬的乐声,他转身循着乐声走去,走过一间又一间的空房间,终于来到一道有一百尺那么高的双扇门前,他用尽全力将它推开。
那是皇家宴会厅的入口,出现在索尔面前的,是两张长长的宴会桌,横跨了整个大厅,上头摆满了食物,但奇怪的是,一个人也没有。远远地,索尔看见大厅另一端坐了一个人,是麦克吉尔国王。他坐在他的王位上直视着索尔,看起来如此遥远。
索尔想面见国王,于是迈开大步从两张宴会桌中间走过,走向国王。当他经过宴会桌时,他看见食物开始腐坏,他每多走一步,食物就坏得更多,而且马上布满苍蝇,苍蝇发出嗡嗡声在他四周环绕,攫取着食物。
索尔加快脚步,只见国王就近在眼前,两人相距不到十尺。此时侧厅突然窜出一名侍从,端着一只大大的高脚杯,里面装满了酒。那不是普通的酒杯,而是一只用纯金打造的酒杯,上面镶满了红宝石与蓝宝石。索尔瞥见,那侍从趁国王不注意时,将一包白色粉末倒入高脚杯里,索尔断定那一定是毒药。
侍从将酒杯递给国王,国王伸出双手接过来。
“不!”索尔尖叫。
索尔飞扑向前,试图打翻国王手里的酒。
可惜他迟了一步,只见麦克吉尔大口大口地喝光杯里的酒。酒不但从嘴里溢出,还流到他的胸口上。
麦克吉尔转头望着索尔,眼睛睁得老大。接着,他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喉咙,开始作呕,并从王位上滑落,跪倒在地。他侧身跌落在坚硬的石板上,王冠从头上掉下,锵的一声撞在地面上,滚落到好几尺外。
他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了。
这时,艾丝塔夫丽斯俯冲而下,停在麦克吉尔头上,转头盯着索尔,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如此凄厉,不禁让索尔一阵颤栗。
“不!”索尔再次尖叫。
*
索尔尖叫着惊醒。
他陡然坐起,环顾四周,冒着冷汗,呼吸急促,想分辨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原来他还躺在亚冈住处的山区里,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在这里睡着了。此时厚雾已散去,他抬起头,发现已是破晓时分,血红的太阳正从地平线下冒出,照亮了整个天空。克洛恩在他身旁呜咽,然后跳到他大腿上,舔着他的脸。
索尔抱着克洛恩,喘着气,想确定自己此时到底是清醒的还是睡着的。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明白刚才不过是一场梦,但却是一场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梦。
索尔听见一声尖叫,转头看见艾丝塔夫丽斯停在一块大石头上,离他仅有一尺,正看着他,不断地叫着。
那叫声让索尔的背脊发凉,因为与他梦中听到的一模一样。他马上明白,而且百分之百肯定,那个梦绝对是一个信息。
国王会被下毒。
索尔跳起来,在黎明第一道曙光中直冲下山,朝王城奔去。他必须去见国王,必须去警告他。国王也许会觉得他疯了,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尽他一切力量去挽救国王的性命。
*
索尔跑过开合桥,直直冲向城堡的外城门,正巧站岗的两名门卫也是预备队的成员,他们认得索尔,因此,没有拦下他便让他直接通过。于是索尔继续往前跑,克洛恩也在他身边跑着。
索尔冲过皇家庭园,经过喷泉,跑向城堡的内城门。这次,四名门卫挡住了他的去路。
索尔停下来,气喘如牛。
“小子,你来此所为何事?”其中一名门卫问道。
“你不明白,你们一定得让我过去,”索尔喘着气说:“我必须去见国王!”
门卫们面面相觑,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是皇家预备队的索尔格林!你们一定要让我过去!”
“我认得他,”另一名门卫对其他人说:“他是我们队上的。”
这时带队的门卫站出来。
“你有什么事要见国王?”他追问。
索尔仍然喘着大气。
“非常紧急的事,我必须马上见到他!”
“你的消息好像不太灵通,他并没有在等你。他现在不在城堡里,他与他的车队几小时前就已经出城去办公了,要等到今晚国宴时才会回来。”
“国宴?”索尔问着,心脏不断狂跳。他记得他的梦里有宴会桌,那梦境居然诡异地成真了。
“没错,今晚有宴会,如果你是预备队的,你一定要出席。很可惜国王现在不在,没有办法见你,你今晚再和其他队友一道来吧。”
“可是我必须在宴会开始之前传达一个信息给他!”索尔坚持着。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信息留给我,但我无法比你早一步传达信息给国王。”
索尔并不想将这样的信息透露给一名门卫,他一定会以为他疯了。因此,他必须亲自传达这个信息,必须在今晚宴会开始之前传达给国王。此刻,他只能祈求一切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