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奇稀金达
我们避开巨树的针刺,向猴城望去,其实城的大小跟中世纪城堡差不多,小河流至城墙边,岔开两个方向,如护城河般地环着城市。城是用淡灰色的石头筑成的,石上混着蓝色云母,泛着蒙蒙的紫蓝光泽。
「天快暗了,卡西,今天累了一天,我们何不在此扎营睡觉,明天再进城。」
「听起来不错,我是累坏了。」
阿岚去捡柴火,回来时喃喃自语地说:「连枯掉的老枝子都会扎人。」
他把几条树枝扔入我刚搭起并生了火的石坑中。我扔给他一瓶水,阿岚拿出小锅,把水灌满煮开。
他又跑去找薪柴,我则忙着打点营地,由于不用搭帐篷,只要把地上的石头树枝清干净,所以很快便弄好了。
水热了后,我把水倒入餐袋中,等候着冷冻的干燥鸡膨胀复软。不久阿岚满腹牢骚地带着刺枝回来了,他坐到我身边,我把晚餐递给他,看着他静静搅拌着。
我吃着热面一边问他:「阿岚,你想那些河童半夜会来抓我们吗?」
「应该不会,他们刚才一直都待在水里,如果母后没说错,他们应该怕火,我会让火整夜点着。」
「也许我们应该有人守夜,以防万一。」
他扬起嘴角,又咬了一口晚餐,「好啊,谁先轮?」
「我先。」
他开心得眼睛发亮,「哇,勇敢的志愿者吗?」
我瞪他一眼,又吃了一口。「你是在取笑我吗?」
他用手摀着心口说:「哪敢啊,夫人!我已经知道妳很勇敢了,妳不必再对我证明什么。」
阿岚吃完饭后在木堆边盘坐,把更多奇怪的枝条扔进去。火烧得很旺,舔在枝子上的火舌最初燃出绿光,然后劈哩啪啦地像烟火般烧着,火焰最后变成明艳的橘红色,在燃烧的柴火上环着一层绿光。
我放下吃完的餐包,望着奇异的火焰。阿岚又坐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
「凯儿,我很感谢妳自愿守夜,可是我希望妳能休息。这趟旅程对妳来说,远比我辛苦多了。」
「全身刮伤的人是你,我只不过是跟在后面走而已。」
「是啊,但我复元得快,何况我真的不认为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么办吧,我先守夜,如果平安无事,我们就两个都睡,同意吗?」
我铍着眉,他开始拨弄我的手指,把我的手翻过来,描着我的掌纹。火光在他英俊的脸上摇映,我慢慢看向他的嘴唇。
「卡西?」他看着我,我赶快移开眼神。
我不习惯跟他这样露营相处,平时所有决定都由我来下,阿岚只是跟着我跑而已,呃,也许应该说是我到处跟着他跑吧。不过,当他是老虎时,至少不会跟我回嘴,或让我心猿意马地想着被他拥在怀中亲吻的情形。
阿岚露出醉人的笑容,抚着我的臂弯,「妳这里的皮肤好嫩。」
他靠过来用鼻子触着我的耳朵,我的心脏开始乱敲,无法思考。「凯儿,说妳同意我的计划。」
我回神甩开魅惑,固执地绷着下巴说:「好吧,你赢了,我同意。」我喃喃说,「不过我是被逼的。」
他大笑着看看我,「我究竟哪里逼妳了?」
「哼,首先,你那样摸我,我哪里还能想事情。第二,你总是知道怎样说服我。」
「有吗?」
「有啊。你只要眨眨眼,或笑着好声好气地问,摸我一下,让我意乱神迷,我就会不知不觉地着了你的道。」
「真的吗?」他轻声逗说:「我不知道我对妳原来有这种影响力。」
他将我的脸转向他,手指轻划着我的下巴,滑向我鼓动的喉头,然后掠过我的颈线。当他碰触到我脖子上的系绳,探向护身符时,我的脉搏震如擂鼓;接着阿岚把手指轻轻移回我的颈部,深情地瞅着我。我重重吞着口水。
他故意贴近威胁说:「那么将来我得多多利用才行。」
我吸口气,皮肤一阵酥麻,身体微颤,害他又更得意了。阿岚在营地周围巡行一遍;我把膝盖曲到下巴上用双手抱着,开始胡思乱想。
我的喉头被阿岚摸过的地方在发麻,我摸着颈凹上的护身符,想到季山,他表面上放浪形骸,内心实则如善良的小猫咪。比较危险的反而是阿岚,蓝眼的老虎看似天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猎者,令人全然无法抗拒──就像捕蝇草一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做的每件事都能勾动我的心魄,令人迷乱。
比起季山的大送秋波与甜言蜜语,阿岚似乎更令人害怕。两兄弟都英俊富有魅力,有着能让任何女孩倾倒的骑士精神,然而他们讲话的方式及说话的内容,都非常率真。对他们而言,那并非游戏,也不是把马子的方法,而是出于真心。
季山在许多方面都与阿岚不分轩轾,我可以明白叶苏拜何以选择他,对我而言,阿岚的危险度之所以比季山高一倍,是因为我对他有感情──强烈的情感。我在知道他是人类之前,就已爱上身为老虎的阿岚了。那种牵系,使我自然会去关怀他。
然而与男人相处,远比跟老虎相处复杂。我得不时提醒自己,他们是一体的两面──钱币的正反面。我有许多应该放手去爱阿岚的理由。我们心意相通,又深受他吸引,两人有许多共通点,我喜欢跟他在一起,跟他聊天,聆听他的声音,而且我觉得什么都能告诉他。
然而也有很多原因让我应该要小心点。我们的关系感觉好复杂,一切来得太快,令我难以招架。我们来自不同的文化、国家、世纪,直到现在,我们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还属于不同的物种。
爱上他无异于跳崖,若不是最刺激的事,就是这辈子干过最蠢的错。不是让我不枉此生,就是跌得粉身碑骨。也许我该明智地放缓进展,当朋友比较单纯。
阿岚回来拾起我的空餐袋,塞到背包中,然后坐到我对面问:「妳在想什么?」
我继续愣愣地看着火堆说:「没什么。」
他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没再逼问,这点让我很感激──也是他另一项让我喜欢的特质。
阿岚两手合十,机械性地缓缓搓着,彷佛在清除尘土。我着迷地看着他搓动的手。
「我先守夜,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我还有老虎的警觉度,如果河童决定从水里出来,我可以听见或闻得到它们。」
「好吧。」
「妳还好吗?」
我在心中警告自己。嘘!我需要冲个冷水澡!他就像毒品一样,碰到毒品时该怎么办?应该尽量避得远远地。
「我没事。」我粗声说,然后站起来翻背包,「等你蜘蛛人的超感应起作用时,再通知我吧。」
「妳说什么?」
我扠着腰说:「你可以一跳就跳到高楼上吗?」
「我还保有老虎的力气,如果妳指的是这个的话。」
我咕哝说:「很好,我会在你的优点中加上超级英雄这一项。」
他皱起眉头:「我又不是超级英雄,凯儿,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妳好好休息,我会盯梢几个小时,若是没事……」他咧嘴笑说:「再跟妳一起睡。」
我愣了一下,突然非常紧张,阿岚当然没别的意思,我在他脸上寻找线索,看不出他别有所指或有其他意图。
我拿出拼布被,故意搬到火堆另一头,想在草地上躺好。我辗转翻动,在被子里扭半天,直到全身包得有如木乃伊,不受蚊虫侵扰为止。我用手臂枕着头,望向无星的夜幕。
阿岚对我的疏离似乎不以为意,他在火堆另一端找到一片舒适的地方,然后就隐身在黑暗里了。
我喃喃问:「阿岚,你觉得我们是在哪里?我觉得头上那片东西并不是天空欸。」
他轻声回答说:「我想我们在地底深处的某个地方。」
「我觉得我们好像跨入另一个世界。」我翻着身,想找片较软的地面,辗转了半个小时后,我挫败地叹口气。
「哪里不对吗?」
我不经大脑地嘀咕说:「哪里不对?我已经习惯睡在温暖的虎毛枕上了。」
他轻哼一声,「嗯,我想想看有什么办法。」
我慌乱地尖声说:「不用了,真的,我没事,别麻烦了。」
他不理会我的抗议,抱起我这个木乃伊,放到自己身边,让我面对火堆,自己则躺到我后面,将手臂伸到我颈下,垫住我的头。
「这样舒服些了吗?」
「嗯,有也没有,这种姿势我的头当然比较舒服,可是身体其他地方完全无法放松。」
「怎么说?妳为什么没法放松?」
「因为你靠太近了,教我怎么放松得了。」
阿岚好笑地说:「我当老虎时,就算贴着妳,也从来不是问题啊。」
「老虎跟男人是两码事。」
他搂住我的腰将我拉近,两人贴睡在一起,阿岚有些失望地喃喃说:「我觉得都一样啊,妳只要闭上眼睛,想象我是老虎就好了。」
「哪有这样的。」我僵硬地躺在他怀里,紧张得要死,尤其当他开始拿鼻子蹭我的颈背时。
阿岚悄声说:「我好喜欢妳的发香。」他的胸在我背上起伏,呼噜有致地震动按摩着我的身体。
「阿岚,你可以别那样吗?」
他抬起头,「妳不是喜欢我发出呼噜声吗,能帮妳入眠不是?」
「是啊,可是只有当你是老虎时才有用,对了,为什么你变成人了还能那样?」
他顿一顿说:「不知道欸,反正我就是会。」说完阿岚又把头埋入我发里,抚摸着我的臂膀。
「呃,阿岚?麻烦你解释一下,你这样怎么盯梢。」
他的唇在我颈上轻扫,「我可以听风辨位,鼻嗅四方,记得吧?」
我扭动身体,紧张或期待地微微颤抖,也许还有别的因素,总之他注意到了。阿岚不再亲吻我的脖子,他抬起头,在摇曳的火光中望着我的脸庞,用严肃平静的声音说:「卡西,希望妳了解,我绝对不会伤害妳,妳不需要怕我。」
我翻身面对他,抬手抚着他的脸,看着他湛蓝的双眼叹道:「我不是怕你呀,阿岚,我拿生命来信赖你,我只是从未与人这么亲密过。」
他轻吻我说:「我也没有。」
他挪动身子再度躺下,「乖乖转过去睡觉吧,我警告妳,我打算整晚抱着妳睡,天知道我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么做,所以请放轻松,还有拜托妳,别再乱动了!」
他将我搂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我闭上眼,睡了一场数周以来最香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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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我还依俱在阿岚的胸口,他抱着我,两人四腿交缠。我讶异自己竟然还能整晚呼吸,因为我的鼻子整个贴在他硬实的肌肉上。天变冷了,但拼布被盖着两人,加上他高于常人的体温,让我整晚暖烘烘的。
阿岚还在睡,我趁这难得的机会研究他。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因睡眠而柔软放松,他的嘴唇饱满丰润,让人想亲吻,我第一次注意到他黑长的睫毛,乌亮的头发轻轻盖在他眉上,凌乱而更添魅力。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阿岚,他看起来好不真实,像一位坠落凡尘的大天使。我与阿岚日夜相处四周了,但他每天变成人的时间如此短促,像如梦似幻的白马王子。
我以指尖描着他浓黑的眉毛,顺着弧度将他脸上的黑发轻轻拨开,希望不会吵到他。我轻叹着微微挪动,想抽开身体,但他双臂一紧,又将我环住。
他含混地说:「休想乱动。」然后将我拉过去再度抱紧。我把脸贴到他胸口,感觉他的心跳,幸福地聆听着那节奏。
几分钟后,阿岚伸着懒腰拉我一起翻身。他吻住我的额头,眨了眨眼,然后对我一笑。感觉很像在观赏日出。这位半醒的帅哥已经够迷人了,然而当他露齿对我灿然一笑,眨着宝蓝色的眼睛时,我简直无法招架。
我咬着唇,脑里敲响警钟。
阿岚缓缓睁开眼,帮我把头发塞到耳后,「早安,小公主,睡得好吗?」
我结巴道:「我……你……我……我睡得很好,谢谢。」
我闭上眼睛,从他身边滚开站了起来。如果我不去想他、看他、跟他说话、听他讲话,就能比较轻松的面对他。
阿岚从背后抱住我,将唇印到我耳后的皮肤上。「这是我三百五十年来,睡得最香的一次。」
他用鼻子轻抵着我的脖子,我脑中闪过一个画面,阿岚挥手要我跳下断崖,看到我摔在底下的湿岩上,还哈哈大笑。
我喃喃说了诸如「最好是啦」之类的话,然后推开他,跑去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不去理会他困惑的表情。
我们拔营往城市出发,两人都异常安静,阿岚似乎在想心事;至于我,每次瞄向他时,都要努力平抑乱撞的心头。
我到底哪里有病啊?我们有任务在身欸,我们得找到黄金果,可是我却像个……像个花痴一样!
我对着自己生气,不断告诉自己,他是老虎阿岚,不是高中的暗恋对象。跟这名男人朝夕相处这么久,使我更清楚现实的状况,我得先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才行。我边走边咬着唇,思考两人的关系。
他大概会爱上任何注定要来救他的女孩,而且,像他这种男生,绝不可能喜欢上我这种女生。阿岚就像超人一样,可惜我不是超人女主角露易丝‧莲恩。等魔咒一破解,他说不定就想跟超级名模交往了。还有,我是他三百多年来遇上的第一个女生,虽然我们的年代不同,但有总比没有的好。阿岚却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生,如果我天真的奢望在历险后还能与他白头偕老,必然会大失所望。
事实上,我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阿岚,我从没谈过恋爱,从没交过男友,这种感觉既刺激又恐怖。这是我此生首次感到失控,我不太喜欢这样。
问题是,我越与他相处,就越想跟他在一起。我是个务实的人,与阿岚相处的短暂期间虽然美妙,却不保证会有个好结局,痛苦的经验告诉我,快乐的结局并不真实。不久我们就会破解魔咒了,我必须面对事实。
事实一:等阿岚自由后,一定会想探索世界,不愿安定下来。事实二:爱情的风险很高,假如他不爱我,我一定会完蛋,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最好回奥瑞冈,回到自己孤单的正常生活中,把他忘得一乾二净。事实三:也许我还没准备好要谈恋爱。
有些想法翻来覆去,但最后都导向一个结论:不能跟阿岚在一起。我忍住悲伤,坚决地握紧拳头下定决心。若想保护自己,我最好乱剑斩情丝,省掉最后分手时的痛苦与尴尬。
我只要专心想着眼前的任务:抵达奇稀金达,然后等一切过后,阿岚和我便可分道扬镳了。我只须尽己之力,帮助朋友,然后放他走,这样就好了。
我们在秘境中似乎又走了好几英里,我拟出一套计划,开始以各种小暗示来为这段恋情踩煞车。每次阿岚想拉我的手,我便找理由避开。每当他触到我的肩臂,我就闪开。他想抱我,我便缩开身或往前走。我没说什么或做任何解释,因为想不出该怎么开口。
阿岚试着探问我原因,我都回说「没什么」,久而久之阿岚便不再追问了。刚开始他很困惑,后来变得郁郁寡欢,接着不理人地生起闷气来了,显然被我伤了心。没多久,阿岚便不再接近我,感觉上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长城。
我们来到护城河,找到一座吊桥,桥拉起来了,但另一头像断了似地微微往下垂。阿岚走下两侧溪床,紧盯着水里。
「水里河童太多了,我不建议游过去。」
「如果我们拿树干架上去呢?」
阿岚低声说:「这主意不错。」他将我扭过去。
我紧张地问:「你要做什么?」
「拿战锤。」他语中带刺地说,「别担心,我只想拿战锤而已。」
他取出锤子,快速将拉链拉合,然后大步走向树林。
我铍着眉,阿岚生气了,除了那次跟季山打架之外,我从没见他生气过。我不喜欢这样,但这是斩断情丝自然会有的副作用,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好奇地瞄了芳宁洛一眼,看她是否赞成我的做法,可是她的眼睛完全没反应。
一分钟后,轰地一声,一棵大树立即收回散枝,接着又是一声,树便重重横过林子倒在地上了。阿岚开始除掉枝叶,我也走过去帮忙。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他背对着我,「没有,我们只有一把锤子。」
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还是不死心地问:「阿岚,你干嘛生气啊?是不是哪里不痛快了?」我皱着脸,明知惹他生气的人是我。
他停下来转过头,用一对蓝眼打量我。我很快移开眼神,低头看着一根颤着针刺的枝子。等我再度抬眼看他时,他的脸已蒙上一副深不可测的面具了。
「我没有不痛快,卡西,我很好。」
他转头继续清除枝条,等清完后,把锤子交给我,抱起树干一端,将沉重的树干往溪边拖。
我连忙赶上去抬起另一端。
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地喊:「别碰。」
回到溪边后,阿岚放下树干,开始寻觅搭放的地点。我正想坐到树干上,却注意到有针刺。想不到连树干都布满了厚厚的尖刺,张扬着准备刺人。我走到前端,看到闪亮的黑刺上沾满阿岚的血珠。
阿岚回来后,我要求他说:「阿岚,给我看看你的手和胸口。」
「别管我,卡西,我会痊愈的。」
「可是阿岚──」
「没有可是。妳往后站。」
他走到树尾一抬,把树干抱在胸上。我惊诧地张大了嘴,真的,他还是保有老虎的力气。想到成千上万根利刺扎进他的胸口及手臂,我就忍不住打寒颤。阿岚突着二头肌,将树干抱到溪边。
欣赏总行了吧?就算买不起店里的东西,在橱窗看看总可以吧?
感觉很像在看大力士赫尔克里士工作,我赞赏地倒抽口气,不断重复:「他不属于我,他不属于我。」以坚定自己的决心。
树干尾端抵住石墙后,阿岚又往溪岸走下几步,最后找到理想地点,咚地一声让树干倒落就位。
针刺在他胸口刮出参差的深痕,白衬衫都被割成条状了,我走过去伸手摸他的臂膀。
阿岚背对我说:「妳留在这里。」然后变成老虎,跳上树干走过去,再纵过吊桥断口处,以利爪攀上去,然后消失不见了。
我听见金属撞击声,接着咻地一声,沉重的石桥缓缓垂降,横过小溪,重重地跌在水里,激起四溅的水花,稳稳吃进鹅卵石床上。我快速走过去,忌惮刚才在水底看到的河童。阿岚还是维持虎身,无意再变回来。
我进入石城奇稀金达,大部分的建筑物都有两三层楼高,一样使用城外墙上的蓝紫色石头,坚硬的石块如花岗岩般晶亮,里头含有反光的云母,看起来美极了。
城中央立了一尊哈努曼的巨像,而且每个隐蔽处和石缝中,都摆着实体大小的石猴。每栋建筑物、每个屋顶和阳台上都有猴子的雕像,建筑物的墙上甚至覆满了猴雕。这些石像包含几种不同种类的猴子,且常是三两成群,事实上,唯一没包含在内的,就是《绿野仙踪》里那些凶恶的飞天猴和大金刚了。
当我经过中央的喷泉时,臂上觉得吃紧,原来芳宁洛活过来了。我弯身让她从臂上滑到地面,她扬起头用蛇信在空中测了几回,然后开始嘶嘶地穿过古城。阿岚和我跟在缓缓爬行的芳宁洛身后。
「你不必因为我而一直当老虎。」我说。
阿岚直直看着前方跟在蛇后。
「阿岚,你能变成人已经是奇迹了,求求你别这样虐待自己,别因为你生──」
他变成人后扭头面对着我。
「我是在生气!我为什么不能变成老虎?妳跟老虎在一起,似乎比跟我在一起自在!」他的眼神困惑而受伤。
「我跟虎儿在一起的确比较自在,但并不是因为我比较喜欢他,现在跟你讨论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转开头,掩饰自己胀红的脸。
他懊恼地搔着头发,焦急地问:「卡西,妳为什么要躲我?是因为我逼得太紧,妳还没准备好吗?」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我绞着手,「我不想犯错,或做出将来会让人或让我们两个受伤的事,我觉得我们不该在此地谈这件事。」
我直望着他的脚说,阿岚沉默了几分钟。我偷偷瞄着他,发现他正在打量我。阿岚耐心地望着我,让我浑身不对劲。我看着石地、芳宁洛、自己的手,看着一切,就是不敢看他。最后阿岚终于放弃了。
「好吧。」
「什么好吧?」
「就是好吧。来,把背包给我,该轮到我背了。」
他帮我卸下包包,然后调整带子,背到他宽厚的肩上。芳宁洛似乎准备再出发了,她继续在猴城里潜游。
我们走入建物间的阴影里,芳宁洛的金身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她从笨重的门扉底下滑进去,阿岚只得用身体将门撞开。她带我们穿越阻碍重重的蛇径,在阿岚跟我根本无法通行的地方钻上钻下。她钻进地上的隙缝里,阿岚只得一路闻寻她的气味,我们时常得折回去,在墙壁或房间的另一侧与她会合。我们常常发现芳宁洛会蜷着身体休息,耐心地等候我们赶上。
最后芳宁洛带我们来到一座长方形的池子,池水上满布着海绿色的海藻。池高及腰,每个角落都有一座高长的石座,石座上各有一只猴雕。石猴望着远方,分别代表一个罗盘的方位。
猴雕蹲伏着以手触地,各个龇牙咧嘴,我可以想象它们发出嘶叫,随时准备扑击的样子。它们的尾巴蜷在身上,扬抬着身体,拉长攻击的范围。石座底下雕着长相凶恶的猴群,它们用空洞的黑眼狰狞地望着阴影外,伸着长长的猿臂,彷佛想伤害路过的人。
有道石阶通上池子,我们走上去望进水里。我松口气地发现,浑浊的池水里并没有河童;池边的石头上刻了字。
「你会念吗?」我问。
「上面写Niyuj Kapi,『选择猴子』。」
「噢。」
我们绕行四个角落,检视每座雕像,有一只耳朵向前竖着,另一只的耳朵贴在头边,四只猴子分属不同种类。
「阿岚,哈努曼是半人半猴对吧?他是哪种猴子?」
「不知道,卡当先生应该会晓得。不过我可以告诉妳,这两只石猴不是印度本土的猴子,这只是南美的蜘蛛猴,这只是黑猩猩,基本上算猿类,不算猴子,由于体型的关系,它们常被归为猴子。」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懂这么多猴子的事?」
他双手在胸上一迭,「啊,看来谈论猴子是妳会认可的议题喽?我若是猴子而不是老虎,说不定妳愿意泄漏天机,告诉我为什么要躲我了。」
「我没有躲你,我只是需要一些空间,跟你是什么动物无关。那跟别的原因有关。」
「什么别的原因?」
「没什么。」
「明明就有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
「什么说不上来?」
「我们能不能继续讨论猴子?」我吼道。
「行啊!」他也吼回来。
我们站在那儿彼此怒视,僵持了一分钟,两人都又气又恼。他回去检查各种猴子,一一列举它们的特征。
我忍不住讽刺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跟猴子专家在一起欸,不过话说回来,你吃过猴子吧?吃起来应该像我在吃猪肉跟鸡肉一样,是有差别的吧?」
阿岚对我板着脸说:「妳忘了我在动物园和马戏团里待了几百年吧?我不……吃……猴子!」
「嗯,」我两手叉在胸口,怒目回瞪他,他瞄我一眼,然后大步走开,蹲到另一座石雕前。
阿岚语带怒气的吐出一连串的话:「那只是短尾猴,乃印度土产,这只长毛的是狒拂,也是印度猴。」
「所以我应该选哪只?一定是最后两只中的一个,其他两只不是本地猴子,所以应该就是两只中的一只了。」
他不理我,也许还在生气。当阿岚还在瞧着基座底下的猴群时,我宣布:「是狒狒。」
他站起来,「为什么选狒狒?」
「它的脸让我想起哈努曼的石雕。」
「啊,那就试一试。」
「试一试?」
他不耐烦地说,「我也不清楚啦!就照妳之前那样,用妳的手。」
「我不确定那样做会有用。」
他指指猴子,「好吧,那就像菩萨像一样揉揉他的头,反正我们得想出下个步骤。」
我对还在生气的阿岚皱铍眉,我走到狒狒的石雕边,小心地摸着它的头,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拍拍它的脸颊、揉它的肚子、拉它的手臂及尾巴……还是没动静。我去抓它肩膀,这时感觉到雕像动了一下,我去按其中一边肩膀,基座开始往旁一挪,露出一个有控制杆的石盒,我探手将杆子一拉,刚开始毫无反应,接着我的手开始发热,手上的图纹又浮现了,杆子开始往上推移扭抬,然后弹了出来。
大地开始震动,池里的水迅速退去。阿岚抓住我的手,用力将我拉到他胸前,两人火速的从池边撤离。他寸步不离地抱着我,两人一起盯着移动的石头。
长方形的池子裂为两半,各自往相反方向移动,水溢出池子往下流,泼在往洞里坠落的石头上。
有个东西开始浮现,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湿石上的反光,但光芒逐渐变强,最后我看到一根枝子从洞里伸出来,上面覆满了闪闪发亮的金叶,接着冒出更多树枝,然后是树干,最后整棵金树便立在我们的面前了。微颤的叶子发出柔和的金光,彷若在枝枒间挂了成千上万颗金色的圣诞灯饰。微风吹过,金叶便轻轻抖动。
金树高约十二呎,开满了芬芳的小白花。细长的叶子连缀着嫩枝,再伸至粗枝,最后汇成粗壮的树干。树干立在一只有牢固底盘的大石箱里,这是我生平见过最美的树。
阿岚拉着我的手,戒慎地带我走向大树,他伸手摸着一片金叶。
「好美啊!」我赞道。
他摘下一朵花嗅着,「是芒果树。」
两人一起充满敬畏地欣赏金树。
阿岚表情一柔,向我走近一步,想把花儿插到我发上。我别开头装作没看见,伸手摸着一片金叶。
一会儿后我偷偷看阿岚,他的表情已变得跟石头一样冷硬,白花也碎落在地面上了。看到漂亮的花瓣撕碎了躺在泥土上,我的心揪得好痛。
我们绕着树底,从各个角度检视。阿岚大喊:「在那里!妳看见树顶了吗?那是一颗黄金果!」
「哪里?」
他指着树梢,果不其然,有颗金球软软地垂在枝子上。
「是芒果啊,」他喃喃说,「当然了,原来如此。」
「为什么?」
「芒果是印度主要出口品,是我国的大宗物资,也许是我们最重要的自然资源,因此印度的黄金果自然是芒果了,我早该猜到的。」
我抬头看着高长的树枝,「我们要怎么摘啊?」
「什么叫『我们要怎么摘?』,爬到我肩上啊,我们得合力摘。」
我大笑说:「喂,阿岚,你最好再想个别的办法,例如变成老虎跳上去,或用嘴巴巧下果子之类的。」
他狠狠冲我一笑,「那不成,妳呀,」他点了点我的鼻子,「妳得骑到我肩膀上。」
我哀嚎说:「求你别再这么说了。」
「来吧,我一边说话妳就不会怕了,跟小孩子玩一样。」
他将我抱到池子的石围上,然后转身背对我,「好了,骑上来吧。」
我怯怯抓住他伸出的手,牢骚不断地把一条腿跨到他肩上,我差点想把腿抽回来,不过被他料中我会临阵脱逃,阿岚往后伸手抓住我另一只腿,趁我来不及收腿前,就将我抬了起来。
我大声抗议,但毫不见效,阿岚抓住我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将我抬稳,走回树边,好整以暇地选妥位置,然后开始指导我。
「看到妳头上那根粗枝了吗?」
「看到了。」
「放开我一只手,去抓那根枝子。」
我边做边恐吓他说:「不许让我摔下来!」
他吹嘘道:「卡西小姐,本人绝对不可能让妳摔着的。」
我紧紧抓住树枝。
「很好,现在用另一只手抓住同一根枝子,我会抓稳妳的脚,别担心。」
我抬手抓牢树枝,但掌心都冒汗了,若非阿岚撑住我,我一定会摔下去。
「喂,阿岚,这个主意真不错,不过我还差一两呎才能构着,现在你要我怎么做?」
他哈哈大笑地说:「等一下。」
「什么叫做『等一下』?」
他脱掉我的布鞋后说:「妳抓住枝子站起来。」
我心惊胆战地哀叫,一边死命抓紧树枝保命。阿岚将我往上抬得更高了,我低头一看,他用手抓住我的脚掌,以臂力撑住我整个身体。
我哑声说:「阿岚,你疯啦?我太重了。」
他好笑地说:「显然不会啊,卡西。妳专心点,抓好树枝,我要妳从我手上踩到我肩上,先踩一只脚,再踩另一只脚。」
他先抬起我的右腿,我的膝盖撞到他的上臂,我小心翼翼地踩住他的宽肩,另一脚也跟着就位。黄金果此刻就在我面前轻轻上下晃动。
「好了,我现在要摘果子了,站稳哟。」
阿岚用手紧扣住我的小腿肚,我推开仅及腰高的树枝,伸长手去摘晃动的果子,果子连在树顶的一根长枝上。
我的手指碰到了,但果子荡开了,等它又荡回来时,我才用手抓住,轻轻拔动。
我摘不下来,便又稍稍使劲去拉,以免弄坏黄金果。没想到金光闪闪的黄金果摸起来竟像真的芒果一样,果皮平滑。我再次抓紧枝条,奋力一扯,终于将果子从枝上摘了下来。
我的身体抖然一凉,浑身僵硬,脑里一片漆黑,胸口烧灼,整个人站在黑暗里。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开始朝我袭来,虚无飘渺的五官逐渐旋绕成形,竟然是卡当先生!他揪着自己的胸口,当他将手拿开时,我看到戴在他身上的护身符发出红光。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护身符也一样散放光芒,我伸手喊着想抓他,但卡当先生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反之亦然。
另一个鬼影自我们对面旋起,缓缓凝聚,那人也抓着一片大大的护身符,当他开始有警觉时,眼神转向卡当先生,并立即盯住他身上佩戴的坠子。
那男子穿着昂贵的现代服饰,凌厉的眼神绽放出智慧、自信、坚毅与另一种气质,一种阴暗……邪恶的气质。他想往前踏步,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受到某种窒碍,无法动弹。
男子表情一凛,露出狰狞的狂怒,他虽然即刻收敛,但怒气却像野兽般继续在他眼中打转。男人将注意力转向我时,我心下大骇,此人显然想要什么东西。
他仔细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眼神落到在我脖子上发光的护身符,男人露出邪恶与令人厌恶的得意表情。我看着卡当先生,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但他也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男子。
我害怕极了,大声喊着阿岚,可是连我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某个东西,开始喃喃自语,我想辨读他的唇语,可惜他讲的似乎是另一种语言。卡当先生的脸开始化为透明,再度成为鬼魅。我看看自己的手,惊骇地发现自己也遇到同样的情况。我脑中一昏,觉得就要晕倒了,我再也支撑不住,往下一跌……坠落……坠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