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泉镇
「妳讨厌她,对吧?」乔瑟夫问,和雅欣诺一起坐在米隆家的厨房桌边,玛歌儿一边清洗着雅欣诺手掌上新的符咒伤口,它们已经蔓延到她的手腕处了,双臂内侧还有放血的伤口。
「你是说米拉贝拉吗?」雅欣诺问,「我当然讨厌她。」
「但是为什么呀?妳根本不认识她。」
在森林里时,米拉贝拉曾一度伸出手,她几乎让雅欣诺相信事情有另一面,但是祭司出现,看起来比较像士兵,而非神殿的侍仆,不管那一刻点亮了什么,都已经熄灭了。她的姊姊狡诈又强壮,差一点就得逞,必须要派那么多名士兵才能管得住米拉贝拉,以防她太快杀害自己的妹妹。
「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雅欣诺说,「你还不了解吗?我们三人之中必定要有人受冕登基,一定是她。我大半辈子都听人说一定是她,说我会死,她才能统治岛屿,还说我一点都不重要,因为有她存在。」
厨房那一端,凯特奶奶把一条毛巾甩到肩膀上,赶走她的乌鸦,乌鸦飞到另一间房里,叼着一管药膏飞回来,她降落在桌子上,拿药膏敲打着桌面。
「我可不碰那个,」玛歌儿说,「很油而且味道不好闻。」
「那我来。」凯特暴躁地说,用同一条毛巾把女儿赶离座位。
凯特把药膏涂抹在割伤上,动作很粗鲁,因为他们非常担心,但她什么也没说,没人对雅欣诺使用下等魔法的事表示意见,自从它带乔瑟夫回家后,就连茱儿也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闭口不语并不是凯特的个性,但是责骂雅欣诺并无事于补,凯特宠她太久了,她已经习惯为所欲为。
「妳得让伤口透气一下,然后再包扎起来。」
凯特握着雅欣诺的手一会儿,坚定地拍了拍,然后摆回桌上。雅欣诺皱眉,米隆家的人都很爱她,但他们爱上的是一个必将毁灭的东西,以往只有茱儿觉得还有一线生机,现在玛歌儿也这么盼望。
「我想大家都忽略了,发生那些事情都不是米拉贝拉的错。」乔瑟夫说,凯特用毛巾打他。
「乔瑟夫.桑德林,别再帮那个女王说话。」她怒斥。
「但是她救了我一命。」
「这样你就被收买了吗?」凯特问,乔瑟夫和雅欣诺微笑。
茱儿从前门进来时,乔瑟夫站起来,他弯下腰亲了雅欣诺额头一下。
「妳也救了我,」他说,「是妳找到我。」他的手放在雅欣诺肩上,「但是我不想看到茱儿身上再出现任何割伤了,妳懂吗?」
「就算你再失踪也不行?」
「就算是那样也不行。」
她埋怨道:「你的口气好像神殿祭司。」
「也许吧,」他说,「但还有比神殿祭司更糟糕的人。」
雅欣诺那天都没再看见茱儿,直到很晚时,茱儿才闪身进入她们共用的卧室,坎登跟在后面。如果不是看见山猫的尾巴垂头丧气地垂着,雅欣诺可能永远不会猜到有什么不对劲。
「茱儿?妳刚回来吗?」
「对,我吵醒妳了吗?」
雅欣诺坐起身,在床头桌上翻找火柴,她点亮蜡烛,看见茱儿的愁容。
「反正我也睡不好。」雅欣诺对坎登伸出手,但是大猫只发出哀鸣声,「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不知道。」茱儿没换衣服就爬上她的床,「我觉得乔瑟夫怪怪的。」
「什么意思?」
「他出事后就一直不太对劲。」
茱儿靠着枕头安静地坐着,坎登跳上去躺在她旁边,巨大的脚掌靠在她肩膀上。
「妳觉得,」茱儿开口说,「妳觉得妳姊姊是不是做了什么事?」
「我姊姊?」雅欣诺重复,茱儿几乎没有这么称呼过其他两名女王,听起来几乎是种控诉,虽然雅欣诺相信这不是她的本意,「没有,不可能。妳在胡思乱想。」
「他一直想方设法提到她。」茱儿说。
「只因为她救了他。」
「他们一起度过了两天晚上。」
雅欣诺的内脏不舒服地纠结成一颗球,但愿茱儿停止这个话题,她不想知道。
「那不算什么,她……她很可能只是利用乔瑟夫来找到我,也许暴风雨也是她召唤的。」
「也许吧。」茱儿说。
「妳问过他了吗?」雅欣诺问,茱儿摇摇头,「那就问呀!我确定他一定会告诉妳什么事都没发生,乔瑟夫等了妳那么多年了,他绝对不会……」
雅欣诺停顿,眼神飘向走廊那端玛歌儿的房间,乔瑟夫回家的时候,她们施了一个符咒,沾满她的血、缠绕在一起的东西,但是她在符咒完成之前就毁了它,或至少雅欣诺觉得它已经毁了。
「睡吧,茱儿。」雅欣诺说,吹熄蜡烛,「明天早上就会好多了。」
那天晚上,两个女孩都睡不好,茱儿和坎登在床上挤来挤去,咕哝着用脚掌和膝盖互相推挤,雅欣诺听着毯子窸窸窣窣很长一段时间。等她终于闭上双眼时,她梦到乔瑟夫,溺死在血红色的海洋里。
早上,凯特派茱儿和雅欣诺去镇上,命令她们去买适合庆典的衣物。礼服,她说,边露出一个苦笑,凯特和雅欣诺一样和礼服绝缘,她只需要每天打理家务时穿的棕色和绿色羊毛裙便足矣,但是就连凯特也需要一件五朔节穿的礼服,今年是茱儿出生后米隆家的长老们第一次参与五朔节,身为雅欣诺的宰相,米隆家的每个人都必须出席。凯特说,五朔节属于年轻人和那些不得已必须参加的人。
「我们要先跟乔瑟夫会面吗?」雅欣诺问。
茱儿皱起鼻子。
「叫他一起来购物吗?」
「我们用不着独自受苦吧,他可以和我一起试穿外套,然后再因为吃蟹脚被莫若赶出店里,保证轰轰烈烈。」
「好吧,」茱儿说,「反正他也不会待在船上。」
乔瑟夫有好一阵子都不会上船了,他从大陆回到狼泉镇没多久,大家又差点再次失去他,没人愿意让他再度涉险,尤其是他母亲,乔瑟夫和乔南双双遭到禁足,被叫去船厂工作,她甚至限制马修不准驾吹哨者号出海太远,尽管必须放弃最好的渔获。
雅欣诺吸进温暖的早晨空气,狼泉镇开始融冰了,用不了多久,树木就会含苞待放,大家的精神也会振奋许多。
「等一下,茱儿!雅欣诺!」
一只黑色小乌鸦滑翔过空中,在茱儿面前转了个弯,翅膀往她的脸扑打了两下。
「艾莉雅!」茱儿嘟囔,坎登直起身,作势要一掌压扁鸟儿,但小乌鸦动作太快了,转眼又飞回玛歌儿脚边。
「我跟妳们一起去。」玛歌儿说,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和棕色长靴,看起来非常漂亮,鬈发在肩膀处弹跳着,手臂挽了一个覆盖着白布的篮子,雅欣诺闻到烤面包的香气。
「为什么?」茱儿问。
「我比妳们更懂礼服。」她说,「而且今天天气太好了,待在室内太可惜。」
茱儿和雅欣诺对望一眼后叹气,经过辗转难眠的一晚,她们俩都没力气抗议。
她们找到和马修在一起的乔瑟夫,两人在吹哨者号的甲板上说话。
「她们来啰,」马修说,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大家最喜欢的三个女孩。」
「马修.桑德林,」茱儿说,瞥了母亲一眼,「你未免太多礼了。」但乔瑟夫跳上甲板将她拉近时,她不禁咧嘴而笑。
「他们真是甜蜜。」玛歌儿说。
「的确,虽然我宁愿不要看到那么多甜蜜的画面。」马修说,用一捆绳索丢乔瑟夫的头。
「我们来把他从你身边带走。」雅欣诺说。
「那妳要拿什么跟我交换?来一个可爱的女孩陪我一起搬捕蟹笼?」
雅欣诺脸一红,马修.桑德林是唯一让雅欣诺脸红过的男孩,她以前好羡慕卡拉阿姨,虽然那时她还是个小孩。
「或许可以用这个交换,」玛歌儿递出篮子,「新鲜的燕麦面包和烟熏火腿,两颗熟透的温室番茄,我们最好的作物,是我亲自熟成的。」
马修靠过来接过篮子。
「谢谢,」他说,「真是惊喜。」
「我晚点再回来拿篮子,」玛歌儿说,「你会出海很久吗?」
「有我母亲看着,应该不会。」
「走吧,」茱儿挥挥手,「如果我们速战速决,说不定有时间去找路克喝茶。」
他们的目的地是莫若的裁缝店,唯有这个地方可能找到适合女王穿的庆典服饰。
「那几件蕾丝的如何?」他们进门后,乔瑟夫建议,雅欣诺拿起一只袖摆端详。
「蕾丝,」她喃喃说,像在唱歌,「蕾丝、蕾丝,我会把你揍成软丝。」
「那就不要蕾丝。」他说,但是没有太多选择,店里的裙子大多是蓝色和绿色调的平凡棉质衣物。
「你需要新衣吗?」雅欣诺问,拿起一件外套在他胸前比划着,「巡狩式时要穿的?」
「妳是说晚宴时要穿的吧!」玛歌儿说,「自然使的男孩在巡狩式时都打赤膊,上半身除了我们画上的符号之外不会穿任何衣物。这是妳参加的第一个五朔节,茱儿,妳最好开始构想要在乔瑟夫身上画什么漂亮的记号,」她微笑,拿起一件裙子对着茱儿比划,她伸手拂开,动作和山猫很像,「马修今年会参加巡狩式吗?」
「我不知道,」乔瑟夫说,「可能会,可能不会,他说巡狩式是年轻人参加的。」
「但马修又不老!他不可能超过三十岁!」
乔瑟夫捏捏茱儿的脸,马修才二十七岁,和路克一样。但是路克看起来年轻多了,他不像马修那样经历过悲伤,还有失落,他们带走卡拉之后,马修一定度日如年。
「我来问问店员,」乔瑟夫宣布,「他们可能还有从英锥陵王都带来的货色,如果商人们还没被有毒衣裙的传闻吓退。」
「我不觉得他怪怪的。」他离开后,雅欣诺小声对茱儿说。
「可能妳说对了。」茱儿说。
「妳何不带他出去转转?这里没什么好东西。」
「妳确定吗?」茱儿瞥了母亲一眼,「我可以留下来陪妳。」
「去吧,」雅欣诺说,对着一件满是蕾丝和黑缎带的裙子苦笑,「妳和其他人一样,等到起岸式再看我笑话也不迟。」
茱儿用肩膀推推她,然后雅欣诺看着她去乔瑟夫耳里低语了什么,一些她永远无法想象自己说出口的愚蠢情话。
茱儿当然错了,乔瑟夫或许看过很多女孩子,但他的心上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不过当他们离开店里时,雅欣诺却在窗户玻璃倒影中捕捉到乔瑟夫带着罪恶感的神情。
「雅欣诺,」玛歌儿说,「怎么了?」
「没事。」她说,但一把抓住玛歌儿的手腕,「我们在树下施的那个符咒,乔瑟夫回家的时候……没有成功对不对,符咒毁了,对吧?」
「我不知道,」玛歌儿说,「我警告过妳不要烧掉。」
当时她并没有提出警告,雅欣诺记得她和玛歌儿一起穿越街道、走向广场和吉雷斯比书店时,玛歌儿说过她不该烧掉符咒,不过那是在雅欣诺已经将符咒烧毁之后。
下等魔法会卷土重来反噬施咒者,多少人告诉她多少次了?茱儿说过、凯特也说过,好久以前,卡拉也说过。
「如果我们造成了某种伤害呢?」她问,「某种错误,对乔瑟夫和茱儿两人。」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现在也来不及挽回了,」玛歌儿说,「符咒会在妳无法触及的地方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不管妳做了什么,现在都必须承担后果了。」她开玩笑地推了雅欣诺一下,「我的茱儿正在热恋,而且很快乐,妳白担心了。」
虽说如此,但是当路克为她们端上极其美味的茶点罂粟籽蛋糕和鸡丁三明治,雅欣诺脑中只想着这件事,甚至连玛歌儿说要去看马修下午的渔获如何而先行离开时,她也充耳不闻。
「妳知道吗,」路克说,他扭着汉克的尾羽,雅欣诺看得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酝酿了好几分钟,「在莫若的店东翻西找只是浪费时间,我可以做出比他的裁缝们好上两倍的东西给妳。」
雅欣诺看着路克,露齿而笑。
「路克,真是太棒了,」她说,「我的确需要你做一件大家所看过最美的裙子。不过,是给茱儿穿的。」
茱儿和乔瑟夫坐在犬林池边一截宽大的枯木上,坎登用爪子拨着融化的冰块,再把水从脚掌上舔掉。融冰时候的犬林池不如严冬时美丽,现在泥泞又潮湿,闻起来有腐烂植物的气味,尽管如此,这里还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地方,从孩提时代他们就会一起偷溜过来。
「我觉得雅欣诺永远找不到适合的裙子。」乔瑟夫说,他把一根浸饱水的树枝丢到池塘中央,「就算找得到,凯特可能也没办法说服她穿上。」
「我觉得如果她在复火式表演时没有任何天赋可以展现,」茱儿说,「那其他事都不重要了。前几天我问她要表演什么,她说预计要宰一条鱼,煎鱼柳条。」
乔瑟夫轻笑,「这才是我们的雅欣诺。」他说。
「有时候,她真的很让人受不了。」
乔瑟夫握住茱儿的手亲吻,其实她的手已经不需要包扎了,雅欣诺的符咒造成的疤痕已经差不多痊愈,但她还是用绷带遮住,就跟雅欣诺在镇上时也藏着自己的手臂和手掌一样。
「玛歌儿让她碰下等魔法,真应该被吊死。」乔瑟夫说。
「对,没错,」茱儿同意道,「但我比较没那么介意了,因为下等魔法带你回家,也因为它给雅欣诺希望,在她真正的天赋出现之前,就让下等魔法保护她吧!」
「我以为保护雅欣诺是妳和那只山猫的责任?」
大家都这么说,茱儿和坎登已经守护女王好久了,也会一直守护她到一切终结,不管是以哪种方式结束。
「但是,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她最好赶快拿个主意,而且最好要很壮观,再过几星期就是五朔节了。」
乔瑟夫低下头。
她和乔瑟夫计划要一起度过五朔节的第一晚,有好几次他们几乎做了,在他卧室里或者在大陆帆船舱房里的床垫上,但是茱儿想等,她是五朔节之子,因此不知为何觉得和乔瑟夫的第一次得发生在五朔节。
「我知道妳不愿多想,」乔瑟夫说,「但妳有没有想过,如果雅欣诺输了会发生什么事?还有妳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模样?」
茱儿从树干边拔起枯萎的芦苇,用手扭着,他说「输了」,而不是「被杀」,但真正的意思就是那样,而茱儿心里有一部分偷偷想着,如果雅欣诺死了,她会想办法和她一起死,在她身旁奋战到最后。
「我不常盘算这件事,」她说,「但我的确想过。雅欣诺死后,我们似乎活不下去,可是我们会撑过去的。我猜我会接管房子、田野和果园。女神在上,玛歌儿是不可能打理杂务的。」
「她可能会赢,这说不准,那样一来妳就有余裕思考其他可能。」
「什么其他可能?」
「茱儿,外面的世界好大。」
「你是说大陆吗?」她说。
「外面的世界没那么糟,有些地方甚至会让妳叹为观止。」
「你……是不是想回去?」
「不,」乔瑟夫说,抓住她的手,「绝不,除非妳也愿意去。我只是想说……如果我们在芬贝恩岛上的人生终结了,可以在其他地方重新来过。」他低下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我在考虑这些。」
「乔瑟夫,」她说,亲亲他的耳朵,「你怎么了?」
「我不想骗妳,茱儿,但是我也不想伤害妳。」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池塘旁边。
「米拉贝拉救了我那晚,的确发生了一些事,」他双手塞进口袋,看着水面,「我差点溺死,全身冻僵,神智不清。」他停下来,然后低声咒骂,「啊,茱儿!我不想说得好像是在找借口!」
「什么事的借口?」茱儿静静地问。
他转身面向她,「我起初神智不清,」他说,「可能开始的时候也有一点,但后来我是清醒的,她在那儿、我也在那儿,然后我们……」
「你们怎么样?」
「我不是有意的,茱儿。」
也许无意,但事情终究发生了。
「茱儿,天啊,茱儿,求求妳说点什么。」
「你想要我说什么?」她问,很难思考,她全身僵硬,似乎变成她屁股下坐着的那块枯木。一个温暖的重物挤上她的膝盖,是坎登的头,一声对着乔瑟夫的怒吼正在她喉间轰隆作响。
「用各种脏话骂我吧,」乔瑟夫说,「说我是个白痴,说妳……说妳恨我。」
「我永远无法恨你,」她说,「但如果你现在不离开,我的猫会咬断你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