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戴米恩‧尤斯特斯警督正在办公室内接受炼狱唯一官方新闻媒体《小报》的采访。这名记者报上的姓名是奈特‧U. 雷利2,听起来就不像真的。他戴着一顶皱巴巴的帽子,身上的外套脱线,手肘部位还有补丁。嘴嚼口香糖,正在一本小小的笔记簿上用铅笔做笔记。不过他至少不怎么忸怩,够真诚。
「我们在炼狱就是这样做事,」他说:「作风老派。」
「我看也是。」
「我们《小报》现在还是用轮转机印刷,你知道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东西能让我吃惊了。」尤斯特斯说。
尽管上头分派给他的办公室像是从一九五〇年代保留到现在的,木桌嘎吱作响,档案柜的抽屉哀哀叫,电话机材质是胶木,转盘式的,墙上的弗莱契‧布拉斯黑白照感觉像是艾森豪威尔的官方肖像照,警察制服是清一色的暗夜蓝、铜扣、尖顶帽,彷佛从迪克‧崔西的卡通影片里直接搬出来的。在尤斯特斯的预期中,观光区就是这个调调,是位居主宰地位的娱乐事业的一部分,但他没料到幕后场景也是其中一环。
「好吧,」雷利接着说:「你说你的名字......怎么发音?」
「尤其的『尤』。」
「确定不是正义3的『正』?」
「确定。」
「现在要改还来得及。」
「我不会改。」
「我们这一行喜欢漂亮的双关语。」
「看来你们似乎连不怎么高明的双关语也喜欢。」
奈特‧U. 雷利得意地笑了,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那就是尤斯特斯了。瑞典名字是吧?」
「确实有瑞典人叫这名字。雷利先生,你确定读者会对这感兴趣吗?」
「警督,他们会对你的一切感兴趣。怎么?你没赶时间吧?」
「媒体曾经带给我一些不快的经验,就这样。」
「这里的媒体不一样。」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尤斯特斯说。事实上,他知道雷利很有可能是个罪犯,逃到这里来躲避地球司法体系的制裁。定居在炼狱的居民大多如此。
「你是从亚历桑那州来的,对吧?」
「内华达。」尤斯特斯说:「不过我最近这十年确实待在亚利桑那。」
「所以你很习惯鸟不生蛋的风景。」
「要比鸟不生蛋,没别的地方比得赢月球。」
「你也习惯赌城的存在了。」
「如果你是指拉斯韦加斯和雷诺的话,我确实也在那里待过。当时在重案组。」
「最近待过扫毒组?」
「对,我在凤凰城附近指挥过一支小队。」
「听说你惹毛了某人。」
「傅言属实。」
「你抓错了人。」
「我没抓错。」
「我的意思是,你动到背后有恶势力的人了。」
「如果你问他,他一定会说自己背后是善心人。」
雷利哼了一口气,「但你不会被任何屁事搞垮对吧,警督?就算对方是把魔手伸进地方执法单位的大毒枭也不例外。」
「说得很对。」
「你不是因为自己腐败才离开,是因为体制腐败。」
「这也说得很对,」尤斯特斯觉得雷利彷佛已经把报导写好了。
「他们要你离开地球对吧?拐弯抹角地要求。」
「算是吧。」
「算是?」
「嗯,如果他们只是威胁我,我不会离开。」
「是啊,他们威胁要动你的亲人,老婆和女儿吗?」
「这话题我只想聊到这了,雷利先生。」
「但这种事你碰过,你知道他们不会真的胡搞,对吧?」
「雷利先生,我说这个话题我不想聊了。」
记者似乎想问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自己打住了,改口说:「所以你就决定来炼狱?」
「呃,没那么单纯,他们给了我一个职位。」
「QT‧布拉斯给你的。」
「执法部给我的。」
「那里的头头是QT‧布拉斯。」
「我完全不知道。」
「你见过布拉斯了吗?」
「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确定。」
「那她老爸弗莱契‧布拉斯呢?」
「就我所知,他的工作非常繁忙。」
「嗯,那是事实。你要是当面见到他,你会想对他说什么?」
「希望我永远不需要见他。」
「不过你知道他的事迹吧?知道他在这里做的所有事?」
「对我来说,他只是一般公民。」
雷利似乎对他的答案感到很满意,「警督,你不听命于任何人对吧?甚至不鸟炼狱元老?」
「我跟任何人一样,依法行事。」
「你会毫不迟疑地把弗莱契‧布拉斯丢进牢房吗?就像对待一个顺手牵羊的小贼那样?」
「如果他犯了罪,而我也有充分证据,那我一定会逮捕他。不过判决不会由我来裁夺。」
雷利快速写下一串文字,脸上的笑容几乎可称为狞笑了。「那你要怎么处理炼狱的其他人?你不怕那些暴徒和战犯吗?」
「我不在乎他们在地球上做了什么事,他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才跟我有关。」
「你不会用任何偏见看待他们?」
「我很公正。」
「你不是为了追求刺激才奉行正义对吧?」
「我从来不会为了追求刺激去做某事。我在警察学校的课堂上听过一句受欢迎的俗语:『拿到槌子的人自会发现许多值得槌打之物。』我呢,对于槌打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如果我只在不得不的情况下挥槌子,阻止某状况恶化。」
「你照规矩来。」
「我信奉国际警察首长协会的道德准则。」
「不过炼狱一定有什么地方吸引你对吧?清理这个粪坑有什么好?」
「你叫它粪坑,但对我来说就只是一片土地。」
「你不可能真的那么想吧?」
「在地球也好,月球也罢,暴力就是暴力,强盗就是强盗,谋杀就是谋杀。重力不会造成任何差别。」
「你对于这里没有闭路电视、没有雷达有什么看法?」
雷利想说的是:炼狱是一个「零监控机制区域」,起先是出于必要才管制监控系统,后来变成招揽游客的手段。因为现在的地球上几乎没有一个角落不受监视、刺探、监听。
「这当然让维护治安的工作变得更有挑战性,」尤斯特斯说:「而且大概也让法律变得跟这些家具一样过时。」
雷利窃笑,「那你的重力调适状况呢?进展如何?」
「过来这里前,我在多佩尔迈尔上了两星期的课。」
「所以你已经适应得很好了?」
「我打靶时偶尔会射太高,人偶尔会撞到墙弹开,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在炼狱警局过得如何?跟同事相处融洽吗?」
「每个局内同仁配合度都很高。」
「你没惹人怨吗?因为你没在这里服务过,一过来就成了警督。」
「呃,我不须为此负责啊。状况特殊,我想其他人都会接受的。」
「当地人呢?我是指原罪城的居民,你对他们有什么看法?」
「我去过原罪城了。」
「可疑,不过那也在我预料之中。我要再次强调,我不是来这里对任何人品头论足的。我一直都相信上帝应许的救赎,也相信原罪,不过我对救赎的相信更强烈。」
不知为何,雷利听了他的答复似乎有些坐立不安,于是将笔记本翻页,匆促地问下去:「朋友呢?你交到朋友了吗?」
「我不是来交朋友,也不是来树敌的。」
「女人呢?你对炼狱的女人有什么看法?」
「她们都是女性。」
雷利翻到了笔记簿的最后一页,突然犹豫了起来,「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问最后一个问题了,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在做人身攻击。我的问题跟你的外表有关。」
「问吧。」
「呃,你显然被火灼伤过对吧?」
尤斯特斯敢说这记者一定早就知道答案了,但他还是回答了问题:「有人把一小罐硝酸甩到我脸上。」
「凤凰城的大毒枭干的?」
「某个听他命令行事的喽啰做的。」
「这是你来此地的部分原因?」
「是部分原因没错。」
「你知道这里有优秀的外科医生吗?他们可以在两小时内给你一张新的脸。」
「我敢说一定是很俊俏的脸吧。」
「但你还是要保持原貌?提醒自己有这么一段过去?」
「我这么说吧,雷利先生。你刚刚问起尤斯特斯这名字的来历,想知道它是不是瑞典人的名字。呃,事实上,这是苏格兰人的名字,我祖先的根在那里。而苏格兰的尤斯特斯一族有个座右铭,想听听吗?」
「当然。」
「Sine non causa,就这样,『并非没有理由』。」
「我不懂。」
「我也不懂,不过我猜强酸泼脸这事背后『并非没有理由』。也许上天让我变成这副德性是有用意的。」
雷利合起笔记簿,从椅子上起身,佩服地摇摇头。「我的读者一定会爱死你。」
「我不在乎他们爱我还是恨我,雷利先生,只要他们守法就好。期待再次与你见面。」
雷利关上门时,尤斯特斯喵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身影。当初他被人押在床上,不断挣扎想要起身,结果硫酸就泼到他脸上了,他只来得及闭上眼。他失去了眉毛、一部分鼻子、耳朵一角,以及大半脸部特征。不过大致而言,那伤痕非常均匀,彷佛是腐蚀性特别强的海星造成的。有些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是刻意让自己烧伤,营造个人特色。
就在他准备回头工作时(他还在设法适应炼狱古怪的司法制度),门又嘎吱一声开启了。是秦达许,上头指派给他的助手,年轻又有朝气。
「访问得如何?」
「还可以。」
「雷利没惹毛你?」
「他没比我碰过的其他记者还要恼人。」
秦窃笑。「想知道他在地球上做了什么吗?」、
「不想。」
「他是某个犯罪现场的第一发现者。某男子乐团的主唱给两个十来岁的妓女用海洛因,害她们嗑药过度,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两人性命垂危,但雷利连动根手指去救她们都不肯,眼睁睁看着她们断气,这样他才有更精采的报导可写。」
尤斯特斯耸耸肩,「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五年前,现在他是原罪城的一线记者。你肯定是号大人物,才引起他的注意。」
「过奖了。」
秦再度窃笑。「说到这个,你准备好要面对犯罪现场了吗?月球上的犯罪。」
「有事件?」
「五一。」
尤斯特斯花了一小段时间才想起炼狱警局代码代表的意义。「他杀案?」
「嗯哼。」
「呃,何时通报的?」
「二十分钟前。」
「地点?」
「山羊房,在农业园区。」
「没人负责侦办?」
「负责人就是你,警督。」
尤斯特斯不禁被他的轻松语气吓了一大跳。就算是在拉斯韦加斯,谋杀案也不是大家聊天聊到一半才会突然想起的家常话题。
「呃,」他摸找着他的光枪和黄铜警徽,「我们过去吧。」
「是,长官。」
两人一同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