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只要尚皮耶‧普莱桑克仍住在月球上,他就算是个疯子。他也杀过人。在老家芒通时,他有次喝醉酒在酒馆跟两个水手干架,宰了对方。当年他是个壮汉,练过身体,在外籍兵团服役过三年,绰号「方块J」,因为他的躯干布满方块状的刺青,打赤膊时就像穿着菱格纹衣的丑角。
不过相关单位不认为普莱桑克是高度危险人物,因此没赏他一座加格林陨石坑的异界监禁计划冰屋。事实上,他们根本不认为他有多危险。在尼斯的法庭上,主审法官认定他是真心感到愧疚,也接受他酒后失控犯罪的说法,甚至同意水手曾无端挑衅。因此这位主审法官(似乎自封为国家太空研究中心的人力招募员了)宣判时暗示普莱桑克是上月球服刑的好人选,因为他有电工方面的专长。
过去十四年(因表现良好又减了六年)的刑期中,普莱桑克定居于科罗廖夫陨石坑,靠灯塔和反光片帮人指示危险源。某天,古柏带放出特别强大的一波宇宙射线,抵达远程月面时,视觉警示系统正好故障。普莱桑克和他的同事隐约感到恶心,眼角只瞄到一片闪光,但大祸就这样临头了。三百雷姆的放射线在一分钟内贯穿他们的身体,辐射量相当于同时照一万次胸部X光。
他们事后当然接受了悉心的关照,服用月球上最精良的药物,身上长出的大肿瘤都在最快的速度下遭到移除。不过细胞结构的损害范围实在太大了。普莱桑克的两个同事都在悲剧发生的三年后过世了,他自己则变得形容憔悴、头发掉光、身体缩水缩到剩原本的一半大,寿命剩下不到四个月。
不过他并没有变得刻薄。他不怨这个体系,不怪月球,也绝对没把帐记在上帝头上。他还是继续当他的电工,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做,也因为工作总比郁闷地想东想西好。事贸上,普莱桑克打算工作到他辞世那一天为止,他猜自己会孤伶伶在月球表面的某处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来临时,他打算挤出最后一点力气割开宇宙飞行服,让自己的灵魂回归天国,他殷切期盼自己在上帝眼中已为罪刑做出足够的补偿,希望自己的奉献不会遭到唾弃。
他目前几乎都住在薛丁格基地的国家太空研究中心总部,偶尔会欣喜地在南半球的几个欧洲太空组织的小屋稍作停留。他的工作内容是维修变电所,让它们透过电攒将电力与通信讯号传遍远程月面。他还会维护修埋工用道路旁的紧急避难所,有必要时也会到数组雷达那里排除问题。上头配给了一辆长程移动用的加压车和短程移动用的敞蓬月面探险车。他喜欢后者,因为可以省去进出气阀时的麻烦程序。
普莱桑克目前正准备带着装满工具的修理箱离开拉普兰德陨石坑的十二B小屋,箱内有一大堆光伏电池、六把冷压钳、液态氮补充罐。昨天远程月面光纤电续网的故障范围远超过众人预期,元凶似乎是太阳闪焰,但也有可能是改写他命运的宇宙射线爆发。某几个象限停电了,南北向通讯线路完全停摆。马拉佩特山上的反射计将可能的故障范围限缩在四百五十公里内,而普莱桑克的工作就是进一步簏清问题源头,进行适切的维修。
他怀疑问题出在皮尔凯陨石坑的分线箱,受曝程度高,保护措施少,实际上比月球上任何一个功能相同的设施都还要过时。他猜他可以在四小时内抵达目的地,检测出问题,采取适当的补救措施,然后绕到十三A小屋进行补给,并帮车辆充电。
普莱桑克是技术卓越的月面探险车驾驶,行驶在密实路面、非官方道路,或未知地形上都一样自在。此刻他在赤裸的月面上移动,飞掠于尘土、砂砾、碎石之上,飙上又冲下一个个小坡,艰难地穿过裂缝与小坑。有时月面探险车会像沙滩车般腾空滑行,有时它的铁网轮会搅得月壤乱溅,车后像拖着公鸡尾羽。有时他会急转膂,并将身体倾向反方向,以保持平衡。他偶尔会让车子以镰刀之势扫向坡底,在车子显然就要翻覆之际猛然转弯。简单说,别的驾驶若想学他操控车辆,只会落得失控打旋或坠入陨石坑的下场。他可以飙出足以吓坏他人(尤其是地球的访客,他们还不习惯极度清晰的视野与无空气阻力的环境)的车速,而且很爱这么做。因为这给他一种提升自我价值的感觉,也让他觉得自己像在赎罪。
太阳目前挂在西方地平在线的低空,一动也不动。月球真空环境下的阴影极长,黝黑得无情。在这里,你连最小的卵石都看得到,不过有些危险的裂缝,甚至坑洞都有可能掩于阴影中。普莱桑克比谁都熟悉这里,但他还是保持高度警戒,瞪大肉眼和心眼。
这时他有所发现了。多年来,他在无意识中学到了一项技巧,那就是解读地表痕迹,像是美洲原住民追捕者那样,这原本不是什么难事......月球表面原本相当平整,一旦有人进行扰动,造就的变化很有可能会永远保留下来。不过人类殖民开始后,大量人类与交通工具的活动将地表搅得面目全非。
尽管如此,刚留下的痕迹还是会长时间留存,就算印在既存的车道或步道上也不例外。而此刻普莱桑克的鹰眼注意到的,是人类的脚印。更精准地说,是人类的鞋印,往东北方延伸而去。清楚地留存于月壤上,像是商务人士走过未干水泥留下的痕迹。
不过那当然不可能是人类留下的痕迹,没有人会穿商务皮鞋行走在月球表面上。普莱桑克于是踩下煞车,探险车急停。他下车过去细看。
不会错的,是皮鞋,高级款,尺寸偏大。从深度来看,普莱桑克猜鞋子的主人在地球上重一百四十公斤,月球上的重量则是二十三公斤。这样的数字在月球上很寻常,因为微重力环境让人类自若地发福,不过普莱桑克立刻就看出这是机器人踩出来的印子,一定是。他同时也想到西南方的赛德尔陨石坑以前有个极机密机器人实验室。传言说那里曾有生化人实验机逃脱,一个礼拜后被人发现倒在朱尔‧凡尔纳陨石坑,满嘴沙。还有其他传言说,有个战斗用生化人依旧躲在某处,谁跟他打照面就会被杀。不过没人相信这个说法,因为生化人无法杀人。
普莱桑克决定先跟着足迹前进再说。他不确定足迹会把他带到多远的地方,因为他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留下的(一小时还是两个星期?)。不过他喜欢追寻的感觉,对方也算是一种逃犯。他回到月面探险车上,往东北方开。足迹告诉他,那生化人的步伐经过算计,有些轻快,是习惯月球重力但不习惯在地表移动的表征。显然对方原本的设定就不是在户外活动的机体。普莱桑克想象自己追赶上对方的场面:压制对方的行动,有必要时甚至得瘫痪它的行动能力,然后将它当成袋中鹿似地塞到月面探险车后座。或者叫它乖乖坐在定位,等他完成修复任务再回基地。
他跟着足足开了三十分钟,愈来愈偏离变电所,而且很清楚自己已进入加格林陨石坑的异界监禁计划刑务区。理论上他应该要远离这个区域,因为异界监禁计划组织自己就有训练充分的维修小队,不过他已私自通过这区域许多次,不曾遭受抱怨。他甚至帮忙处理过几个紧急维修案,都没跟这里的囚犯打过照面。
他很快就抵达了第一个冰屋,发现生化人的足迹偏移原本的轨道,转到冰屋门前。不过普莱桑克煞车、下车后发现冰屋里外都黯淡无光,遮蔽辐射的月壤上安装着一排太阳能板,似乎都被微陨星砸坏了,没换新的,V幕(如果你输入正确的密码,就能看到屋内的模样)也不见了。对普莱桑克来说,这些迹象只代表一件事:这房子已经好几年没人住了。原本的居民八成已过世,之后并没有递补新囚犯。最后一名囚犯过世后,异界监禁计划就会正式画下句点了。
生化人的足迹继续往东北延伸,彷佛是发现没人在家就往下走了。突然间,一阵恐惧突然袭向普莱桑克,让他口中泛起金属味,这跟他当初被宇宙射线轰炸的体验有几分相像。他确信状况不太对劲。
他无意识地加快车速。
开了几公里后,又一个冰屋出现了。生化人的足迹再次偏向入口,不过这次冰屋外的灯光闪烁着。那是警示灯,亮起就代表有人在未输入正确密码的情况下进门或出门。正常情况下,那警报会透过电缆传到异界监禁计划基地,异界监禁计划的小队就会过来查看状况。不过通讯电缆故障了,所以没有任何讯号回传。
普莱桑克没有同伴。
他下车,查看冰屋入口。气阀门全都开着,室内灯亮着。他无权进门查看,不过现在这状况不寻常。可能有人类还在里头,急需救助,也需要非真空环境。普莱桑克于是对自己说:「你别无选择。」心中同时泛起奇妙的满足感。他打开安全帽灯,以防万一,然后走入门内。
他穿过气阀后走没几步就看到受害者了。他看过尸体,而且很多,但眼前这具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普莱桑克只能根据身体形状以及房间内的布置猜测对方是男性。他的头部遭到反复殴打,化为血与骨的团块。身体瘫坐在一张椅子上,两手叉腰,彷佛是凶手在他死后才帮他调整出这个姿势,好让视觉效果变得更怪诞。附近的长凳上摆着一根扳手,上头还沾着血液与头发。还有一条染红的毛巾,也许凶手犯案后曾拿它来擦手。桌上有空咖啡杯,可见凶手搞不好享受地喝了点飮料才离开。
普莱桑克盯着他看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被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吓了一跳。他感觉到心脏撞击着自己的肋骨,宇宙飞行服紧箍着自己。他于是退到冰屋外,彷佛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望向宽阔陨石坑的另一头,看那排邪恶的脚印往东方延伸,没入阴影。他依旧无法相信机器人会杀害人类,但除此之外,真相还可能是什么呢?
这生化人是个刺客吗?还是一个逃犯?太阳闪焰使他的控制中枢短路了吗?
普莱桑克立刻就做了一个决定。不管真相为何,他都要继续追踪那个生化人,多远他都走,对他的生命带来多大的危险都无所谓。他要阻止那个生化人,哪怕得葬送自己的性命。如此一来,他就会获得救赎。
要是办得到,他此刻就会亲吻挂在颈间的圣克里斯多福勋章,但他只能走回月面探险车,坚定的决心令他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