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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莱契‧布拉斯有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故事要从他发了狂似地施压政府签署月球资源开采合约的那段日子说起。传言指出,当时他一无所获,就只是不断跑繁复的程序、承受狐疑的眼光。这混账是谁?这企业小丑是怎样?他宣称他可以靠私人募资打造的宇宙飞船飞到月球?还说他已经试过了!这家伙根本有病!
后来有一天,主导月球发展计划的华盛顿文官收到两个快递包裹,寄件人叫弗莱契‧布拉斯。文官处理完文件,擤擤鼻子,打开第一个包裹,发现里头放着两颗嵌在水晶底座上的高尔夫球。他搔搔头,又打开第二个包裹,发现里头装着一面折迭整齐的星条旗,放在天鹅绒布盒内,但他还是不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思。
因此他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包裹内,丢到一旁,打算退回去,或送给自己其中一个孩子。这时电话响了。
「你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请问你是?」
「我是弗莱契‧布拉斯。」背景音乐是卡利普索小调,看来这人似乎是从热带地区某处打电话来的。
「弗莱契‧布拉斯。」文官按捺住他的恼怒,「有什么需要我服务的吗?布拉斯先生?」
「你可以先谢谢我。」
「谢谢你?」
「因为我送了你那两份礼物。我算是下了点工夫呢,对吧?」
「呃,我们这里的国旗够多了,谢谢你。」
「喔,真的吗?你们有哪面国旗跟那一面一样珍贵吗?」
「国旗就是国旗。」
布拉斯似乎咯咯笑了几声。「那高尔夫球呢?」
「我不打高尔夫球,抱歉。」
「不打高尔夫球的人也会对那两颗球赞叹啊,它们也许是这个太阳系最珍贵的两颗球。」
「是啊,呃……」
「你再好好想想,」布拉斯说:「做好准备后再打电话给我。不过在此同时,我建议你帮它们保个险……而且要快。」
那文官于是回头处理他的文书作业,试图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但就在这时,最荒谬的可能性在他心中冒了出来,有多荒谬?事实上,他只花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打消了继续思考下去的念头。问题是,那个假设挥之不去,绕着他嗡嗡作响,到最后他根本无法专心。他于是打了几通电话,核对了几件事,查阅了一些数据……然后回电给弗莱契‧布拉斯。他发着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是怎么……怎么弄到它们的?」
喝东西喝到一半的布拉斯咯咯笑了。「我无权告诉你。」他说:「不过更重要的是……你们要跟我签约了吗?」
「是。」文官用气音说:「我们要。」
嗯,总之故事内容就是这样。后来有支探险队发现艾伦‧雪帕德的高尔夫球仍在宁静海,也就是这位航天员在一九七一年登月时的挥杆处。布拉斯说他只是「把球放回球道旁的矮树丛内,这是道德高尚的球员都会采取的行动。」后来还有支电视采访团队挺进阿波罗十一号降落地点,发现那里的星条旗并非完好如初,跟传言中布拉斯放进天鹅绒盒寄出的那面不同。数十年来,前者持续暴露于宇宙射线、冷热温差变化,扬尘之中,纤维已褪色。呃,结果布拉斯耸耸肩,又提供了一个好像说得通又好像说不通的解释:他发现旗子时,旗子的状态非常糟糕,所以他擅自帮它做了点「表面清洁」,然后才寄给那个华盛顿文官。把旗子插回原位后,它自然「又变得有点脏了」。
尤斯特斯自己并不认为这个故事的可信度有多高,他知道趣味轶闻是世界上最容易伪造的一种货币。还有,有钱人与名人并不是比一般人还爱吹牛,他们只是吹牛的机会比较多。尤斯特斯在以下作品中都看过那个光荣而可疑的高尔夫球与国旗的故事:布拉斯自传《闪亮的布拉斯与布拉斯年代》,授权传记《布拉斯的历练与发光发热》,甚至包括制作成本十亿美金的传记电影《布拉斯》,片长四小时,拍摄于炼狱摄影棚内,由手刃妻子的韦尔斯裔演员莱恩诺‧海因斯主演。(他很乐意接受昂贵的整形手术,让自己变得更像帮助他躲避司法制裁的恩人。)
当然了,这段轶闻并没有出现在非官方授权的传记之中。《布拉斯的鸟蛋》、《声名狼藉的布拉斯》、《布拉斯最逊》等书就属于这类传记,里头收录了刻薄记者、众前妻、心有不满的商业合伙人的揭疮疤证词。事实上,官方与非官方传记对布拉斯生命故事的记述从头到尾都有极大的落差,没什么背景知识的读者得拚了命才能判断这些材料的真伪。
授权版传记通常从十七岁少年奇才布拉斯第一次创业的故事开始谈起,当时他卖的是特制铜色罐子装的椰奶。另一方面,非官方版传记试图以资料证据证明布拉斯的投机资本家老爸其实认购了他的公司作为避税手段,后人也夸大了这家公司的成功,而且他们的配方是从刻苦经营的菲律宾软性饮料制造商那里偷来的。对方曾经提告,后来庭外和解。
官方授权传记接着提及其他布拉斯早期的成功生意:水产养殖、立体投影电影、豪华旅馆、超音速喷射机、奢华复古风宇宙飞船、加装黄铜饰片的游轮。未授权版传记则聚焦在他令人不快的一贯技俩上:靠少得可怜的资源创立弱小的公司,养薪资低廉、头脑胡涂的员工,然后发表果敢的宣言、搞炫目花招来冲高前期知名度,再把整家公司买给乐观过头的大企业,通常是竞争对手,然后他会在步步高升的途中无情地奚落对方。
官方版传记将他塑造成一个大无畏、爱寻刺激的冒险家,而且挤得出一些时间来声援一些社会议题,是环保活动的重要赞助商,为大众慈善活动慷慨解囊。未授权版则坚称所有吸睛的花招以及利他的慈善活动背后都有无耻的算计,都只是为了增加曝光,而且都抵不掉他猖狂的价格垄断、内线交易、不当影响陪审团审判、工业谍报活动、贿赂公职人员。
官方版传记几乎只着墨布拉斯对第二任因船难丧生的妻子的爱意,没什么提到其他情史,未授权版则花了一大堆篇幅谈他跟比基尼模特儿、色情片女演员、别人老婆的感情生活。
官方版传记刊载的「布拉斯法则」(他恶名昭彰的企业伦理与哲学,长达二十页)只列出社会大众较能接受的条目:如果河流转弯了,就想想如何截弯取直;承认自己落败,然后再也不要当输家;想办法转劣势为优势。未授权版本则靠布拉斯秘密法则引起瞩目,那是布拉斯只愿意分享给最信赖员工、高位阶副手的原则:要是有人搞你,就搞回去;股东就像求人睡的修女;不打破几颗头就煎不了蛋卷。
官方版传记写到布拉斯对月球发展的贡献时,口吻顿时变得很狂热,几乎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功劳:第一辆m列车、第一片太阳能板、第一个矿坑、第一条光纤电缆、第一个电力供应站、第一份高精准度的地表地图、第一个永久居住地。非官方版不甘愿地承认他在月球史上已占有一席之地,但又宣称他这么努力都是为了台面下的巨额补助金、减税、采矿权、奖励机制,它们彷佛自动从他脑海中消失了,真是方便。
根据官方版传记的说法,布拉斯是因为媒体影响力大得不寻常的商界死对头全力诋毁他,他才被迫到远程月面避难。未授权传记则谈得更细,交代了使他颜面尽失的丑闻;布拉斯手上一家财务状况的废料处理公司发射了三公吨已使用过的核电厂燃料棒上太空,结果它们坠回地球,掉入亚马孙河流域的正中央,不夸张。这导致上千英亩的未开发雨林受到辐射污染,稀有物种遭到毒害、产生突变,还有两千名当地原住民丧生。
官方版传记以弗莱契‧布拉斯的流亡作结,将它描写成一次胜利,因为他成为了一个领主,掌管着独特又生机勃勃的封地。而电影最后结束在一个淡出画面:弗莱契‧布拉斯跋扈地坐在黄铜宝座上,默默欣赏着他平空打造出的月球大都会。未授权版传记则以最后数章的篇幅大肆描写炼狱多么无法无天、腐败堕落,那里有帮派战争、草率的死刑判决、两败倶伤的内哄,还有可悲的传言:他们会跟好几个地球上的国家政府进行不正当的利益交换。
尽管如此,大家印象最深刻的仍是电影中的淡出画面,布拉斯在片中的最后身影。不管怎么说,这个帝国就是他一手建造出来的。这形象肯定是他本人亲自设计的,他要它缭绕在众人心头。电影上院线后不久就有人意图绑架他,但一败涂地(酸民认为这次行动是自导自演,就和他之前想打破世界纪录一样假),不过这次事件似乎使他隐身幕后的举动变得合理了,遁世者成了他的新名号。
不过他不是完全消失无踪,还是不时出席记者会和公开活动,毛泽东似地向大批民众挥手。不过行事神秘已足以强化他的神话性,让他的形象与真实脱勾、兀自壮大,也催生了更多疯狂阴谋论。
他是生气十足、英雄风范、有远见、富启发性、悲剧性地受人误解、承受恶意嫉妒?还是自恋、妄想、不负责任、浮夸、精神异常、贪婪、带有奇异的悲剧性?
尤斯特斯不知道。前来炼狱前,他尽可能大量阅读布拉斯的相关著作,但那不代表他一定要相信其中的某些内容。因此他完全不知道布拉斯到底是个迷人的恶棍还是边境的精神变态,也无法排除一个可能性:布拉斯定居月球二十年后也许彻底变了一个人。也许变好,也许变坏。
尤斯特斯尽可能不让自己受既得利益者左右,随时随地都抱着如此觉悟。如今他即将与弗莱契‧布拉斯进行首度接触,他也打算保持自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