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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斯特斯当然和名人相处过。歌手、电影明星、谈话节目主持人、亿万富翁、大厨、名号响亮的帮派分子，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天生的表演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迷倒、操弄他人，而且看起来一点也不刻意。因为他们生来就知道要怎么叫人买单，怎么营造出存在感，让自己显得像遥远行星来的生物，不会流汗也不会长痘痘。
弗莱契‧布拉斯也不例外。他目前正在主持记者会，煞有其事地向大家报告即将展开的火星之旅最新准备进度。他身后有张耀眼的大幅输出照片，上头有那颗红色行星、他的炼狱火箭基地、他的大型太空飞行器「探勘者二号」。月球重力微弱、大气稀薄，所以当然了，在这里发射航天飞机的成本比在地球低，效率比在地球高。过程中他不断强调这点，希望在场众人能够明白。他不是对昂贵成本表达质疑，就是故意踩地球上仇家的痛处。
「有人问，为什么是私人企业在做这件事，而不是政府机构的太空部门?」他流畅地说：「我就请他们回想一下一九〇三年，政府从人民税金中拨了五万美金奖助史密森尼学会负责人塞缪尔‧兰利博士，当时那可是一大笔钱。他们要他研发、建造一艘蒸汽动力宇宙飞船，名叫机场号。你们也许根本没听过它，也许也根本没听过兰利傅士，不过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他不有名的原因很充分，机场号在测试阶段就坠入波托马克河解体了，而且不是坠河一次，是两次。整架飞行器，整个计划都是彻头彻尾的大失败，很快就被政府不动声色地抹除，命运一如其他类似的政府资助计划。」
布拉斯挤出一个纡尊降贵式的神秘浅笑。
「不过那不是一九〇三年出名的原因，真正关键事件的发生地是在波托马克河几百英哩外以南的南卡罗来纳州小鹰市。有一对自行出资、自发性投入研发工作的兄弟设计了他们自己的实验飞行器，一举一动都不需要啰嗦官员和政府单位的批准，幸运极了。他们花的钱不到一千美元，而他们那架飞行器的名字，各位先生女士，你们八成记得他们两人的姓氏，你们肯定有印象。那架飞行器就叫『飞行器』，而这对兄弟的名字是奥维尔‧莱特和威尔伯‧莱特。」
在场众人的脸上绽放微笑。目前有几个记者在场(尤斯特斯认出奈特‧U. 雷利)，大家都像到学校看孩子演话剧的家长那样开怀。不过尤斯特斯自己面无表情，因为他已在布拉斯的自传中读过这次的演讲内容，用字遣词几乎相同。他只纳闷一件事：眼前这个讲话带有中大西洋古怪口音的男人为什么能表现得那么诚挚，彷佛在说什么新鲜事?
「各位先生女士，」布拉斯现在的派头彷佛像个参议员，「时候到了，我们现在该让自发、自资的天才再次带领众人踏入政府惧怕的领域了。在火星上建立永久居住地的时机已成熟，我们应该让多年前的月球建设重演。我们要实际动手造出设施，别再只是侦査、派机器人登陆、进行探勘之旅。我们要采取明确而不含糊的行动，也别让任何人低估这个挑战接下来的艰鉅度，或花费的庞大程度。但这时我又想，我比谁都懂什么叫艰鉅的挑战、庞大花费呢!」雷利等人笑了，「我还倾向这么想：没人比我更有权引用《君王论》作者马基维利的说法……」场内爆出更多笑声。「别立小志，因为小志无法让男人的血液沸腾。」
布拉斯的年纪有两派说法......七十二或七十五。已七十好几的他穿着剪裁庄重的海军蓝底、黄铜色直条纹西装外套，染过的黄铜色头发仍像熊的皮毛一样茂密，往后梳且呈波浪状。他的深褐色皮旖滑顺、油亮，泛着一层铜光。他那对山猫般的眼睛(虹膜植入铜片一事人尽皆知)则有迷惑人心的魔力，而且此刻就正发威着，尽管他的五官已适时挤出一个沮丧的表情：「不过大家也知道，我听说现在还有人在针对这趟旅程的花费提出质疑，认为我是痴人说梦或妄想的奴隶，都过这么多年了啊!」有人发出同情的窃笑。「不过你们知道我听到那个说法后想起什么吗?知道吗?想起我个人砸到高智慧外星生物搜索计划上的钱。我买了那堆辐射计、分光计、反射计、干涉仪数组……探索宇宙的每个角落……每个恒星、行星、卫星、黑洞……寻找任何种类的讯号、电磁波、红外线、微波……任何高智慧生物活动的微弱迹象、文明的气味、马达的隆隆声……有什么都好!我花了几百万美元在那上头……不，是几十亿!最后我们得到什么成果?投资这么多钱得到什么回报?没有!什么也没有!连个屁都没有!」
布拉斯摇摇头，彷佛此刻才刚开始思考这件事的意义。
「所以，评论家嘲笑了我。他们说：布拉斯先生，那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不会觉得自己很蠢吗?对，我想我只差一步就要跌入尴尬的情绪中了。但后来我想起了那沉默。我是说，来自外层空间的绝对寂静，以及那寂静代表的意义。你们知道我后来是怎么说的吗?知道我怎么响应那些爱唱反调的人?那些边摇头边说我把一把大笔钱砸到水里的犬儒派、怀疑论者?」
尤斯特斯也读过这一段了。他盯着布拉斯，单单为他的表演感到惊艳。
「我说妈的才怪，」布拉斯说：「我不觉得丢脸，一分钟都没后悔过，花在那些雷达数组上的任何一毛钱我都花得心甘情愿。你们知道为什么吗?知道吗?你们说我没得到解答，说外层空间什么也没传来。但你们错了，大错特错。我告诉你们，我得到了沉默，而且沉默就是解答。它就是解答，你们想通了吗?明白我在说什么吗?那逻辑是无法否定的，美得无与伦比，知道吗?」
布拉斯任沉默主宰房间片刻，彷佛是要巩固自己的论点，接着把话说开：
「我们是宇宙中唯一的高智慧生物。天地间就只有人类，没有其他高等物种!完全没有!只有我们!这是目前为止我们唯一见证过的真正的奇迹!各位想想，一颗行星的死法有上百万种，彗星、辐射爆发、自行崩解，我们还活着绝对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事实上，我们早该碰上灭绝所有地球高智慧生物的大灾难了，就像恐龙那样!就像被宇宙力量抹除的其他高智慧生物那样!他们的文明还没发展到可进行宇宙移民的程度，就遭到彻底毁灭了!而我们还在这里，心满意足、自信过了头，试图忽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只有自己可依靠。什么事都只能自己来!没人在前方引导我们。人类是全然孤独的存在!但你们知道这消息是多么棒、多么深刻吗?知道我们有多独特、崇高、美丽、珍贵吗?知道我们移居到其他行星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吗?知道唯有如此才能将我族扩散出去，让我们免于灭绝的命运吗?」
他的嗓音带有狂热、传福音式的颤抖，在电视上的效果一定会很好。不过尤斯特斯不禁想起有本布拉斯传记(未授权版)曾提及：他总是到最后关头才搬出崇高理想说嘴，当它是方便的台阶。在现实世界里，他在环保议题这方面的分数相当差劲，他总是能孜孜不倦地将利益导向与基于自大心理的计划包装成利他主义的祭品，奉献给「人类进步」这座祭坛。
不过这男人此刻已抵达祭坛顶端，准备往下走，靠的是较谦虚的讲稿。
「好啦，各位先生女士，我是不是又让我的热情泛滥了?是不是又被『救世主情结』掌控了?」他环顾四周，收到更多笑声。「请原谅我，不过我想各位都知道我投入了多少资源到这项计划内。保护人类遗产是我最主要的动机，我想不透自己为何需要为这个动机道歉。不管大家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这个想法，谁来对我说也都没用。」
他特别强调最后一句话，不过尤斯特斯也想不透为什么。就在这时，布拉斯的专职助理或随行人员宣布记者会结束(他超凡俊俏，长得像雕像，灰发、灰西装、灰眼珠，身上的颜色甚至比他老阅还统一)，所有人都乖乖排成一列，走出门外。没人问起今早山羊房的爆炸案，半个都没有。不过尤斯特斯勉强告诉自己：也许他到场前有人问起吧?此时布拉斯走下了讲台，尤斯特斯看灰发助理打了个信号，便上前一步。
「布拉斯先生，」他说：「我是炼狱警局的戴米恩‧尤斯特斯警督。」
「尤斯特斯警督?」布拉斯手握住他的手。「对，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是新上任的执法人员对吧?那个处女?」
「如果这里的人都那样叫我，那就是吧。」
「我不是故意要讲龌龊话。你可是炼狱警局注入的新血呢，听起来有没有好一点?」
「我觉得还不错。」
「嗯，我总是说，流点新血就不会偏离正道。而在警察的世界里呢，新血尤其可能是从手臂上货真价实的弹孔里流出来的，有可能为身体带来很大的益处呢。所以呢，警督，我向你保证，炼狱的人都万分欢迎你的到来。」
「呃，谢谢你，布拉斯先生，不过我不是来聊私事的。我目前正负责侦办……」
「奥图‧戴克的谋杀案。」布拉斯收手，突然露出肃穆的表情。
「你知道这件事了?」
「我在记者会前接到消息。如果在平常，我会更早掌握状况，不过……嗯，我最近忙得很夸张。要不要拉张椅子坐?」
「不用了。」尤斯特斯说：「毕竟我只是要来自我介绍一下，只是想知道有必要时，你能不能配合接下来的侦讯。」
「我当然可以配合，你得先跟我的人谈一谈……」他指了指那个灰发助理，「不过呢，只要是对厘清案情有帮助的事，我都愿意做。对了，现在查得如何了?」
「调查工作吗?现在才刚起步，没什么能奉告的。」
「你去过山羊房了吗?」
「当然。」
「看过尸体了?」
「看了。」
布拉斯冷冷地点头。「奥图‧戴克是我个人的好友，你知道嘛。」
「我听说过。」
「他也是这里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大好前程以及这片糟糕的土地等着他呢。」
「这我也听说了。」
「这样啊，嗯。」走近看，布拉斯一点魅力也没有，不高、不帅、脸并非无化妆，跟在台上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如果你是要说我是嫌疑犯，那么……」
「我什么也没说，布拉斯先生。」
「那么你要知道，我听了也不会在意。我也不怕你找人来翻我抽屉，办案就该是那么一回事。你也应该要对这里的所有人一视同仁，我是说所有人。」
「我有此打算。」
「嗯……很好。」
「那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布拉斯先生?」
「当然可以。」
「关于凶手是谁，你自己有头绪吗?你心目中有任何嫌犯吗?」
布拉斯鼓起腮帮子呼了一口气。「呃，要是有就好了。我们这里的人口统计数据指出一项事实，你肯定已经知道了。有非常多人经常性接触犯罪行动或反叛行动。」
「所以你认为这是反叛行动?」
「我讨厌往那个方向思考，但我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那你想得到有谁会挑这个时间点叛变呢?原因又是为什么?」
「我认为天生反骨的人不需要理由。」
「那你女儿呢?」
「我女儿怎么了?」
「你们的关系很紧张对不对?」
「谁跟你说的?」
「就只是听来的风声。」
「呃，现在请你听好了，警督，」愠怒闪过布拉斯的脸孔，「我和我女儿过去有些观念上的不同步，但这不代表她会去……去做你料想的那些事。」
「我没说她做了什么。」
「呃……也是。」
「你刚刚确实也做了指示，要我对谁都要一视同仁。」
「当然了。」
「所以现在我要警告你，布拉斯先生。我会挖掘真相，而且会毫不犹豫地探你的底，探你女儿的底。只要有必要，谁的底我都会探。这是遵照你的指示。」
「嗯，看来……」布拉斯咯咯笑了，「我们的见解有强烈的一致性，是吧?」
「我希望是。」
布拉斯那双嵌了铜片的眼睛上下打量尤斯特斯，「是说，警督啊，我真的很欣赏你。你在炼狱混得下去。」
「其他人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真的?你来这里前似乎听到了一大堆消息呢。」
「我喜欢留意风声。」
「嗯，那就想尽办法听吧。我不需要说，你也知道侦查这案子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是指个人层次的重要，我当然不希望有其他人步上好友奥图‧戴克的后尘。」
两人再度握手(这次有点尴尬)，之后布拉斯快步离开房间，彷佛突然很想闪得远远的。尤斯特斯站在原地沉思：自己会不会已经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这时灰发助理来到他面前，递了一张黄铜色镶边的名片给他。
「如果你想找布拉斯先生再谈一次，就打这支电话。」
「你是布拉斯的个人助理吗?」尤斯特斯问。
「先生，我比较喜欢『贴身男仆』这个说法。」
「你是生化人?」
男仆并没有眨眼。「你说得对，先生。」
「那有必要时，我会打这支电话。」
「很好，先生。」
生化人离去后，尤斯特斯低头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名字。
李奥纳多‧葛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