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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有很多未解的谜团,例如不规则重力、磁场不一致、古怪的橘沙、奇妙的蒸气喷发,不过最有魅力还是它的「响铃」习性。当火箭或流星射向它,它就会发出声音,有时一响就是好几个小时。尽管月糖球®的广告宣称该产品内充满咖啡糖浆,但真正的月球内部有什么就没人知道了,连最杰出的地质学家也没有头绪。
麦修丝与洁米森还不是杰出的地质学家,不过她们有拿下这个头衔的打算。两人是安克拉治大学地质科学系的资优生,此刻正在远程月面进行为期六个月的田野调査,而且有领项目补助。她们的兴奋之情已消磨殆尽,已受够人工空气、无味的食物、温咖啡、无止尽的安全程序,不过她们知道自己将来会很珍视她们在月球上度过的每一刻。再说,两人脾气都很好,从来不会慌乱,很少争吵,而且相处得极度融洽,事实上,她们展开任务的初期就产生了坚定的友谊。月球上共事的科学家可不一定会像她们这样。
麦修丝与洁米森就跟所有地质学家一样,有一套关于月球核心的假说,不过她们目前的作业和训练都还没触及那一块。她们目前正在远程月面的南半球采集南纬十五度到三十度之间的地下土样本,已完成的区域包括德弗里斯、贝格斯特兰、艾肯、西哈诺陨石坑,已采到角砾岩、凝集物质、玻璃、玄武岩碎片,成果丰硕。她们也曾申请进入加格林陨石坑,不过异界监禁计划组织并不许可。她们只好到加格林陨石坑正北方那些尚未命名的小陨石坑去活动。不但收集到更多迷人的岩石碎片,还发现了低钙辉石矿床,为此感到无比兴奋,因为这可能成为一个旧理论的证据:月球的这一带很久很久以前曾遭到某种巨大外物撞击,其体积可能比小行星还大。
她们的基地是一栋可容纳三人的基本款庇护所,由一间多功能房、一个卫生房、小厨房、气阀构成。其中一些部分可拆卸,整栋建筑可拖在长程行旅车后方到处跑。她们也有一辆未加压的月面探险车,不过车龄已有十二年,动不动就故障。
此刻她们脱到只剩内衣裤,因为临时小屋内的气温热得要命(温度调节系统故障了)。她们看着窗外,透过液压系统操作钻孔机,这玩意儿在地球上会重达一万公斤,光运送和架设就会花掉她们几万年的时间。它像旧式的钻塔一样,将月壤吐向空中,抛到环状坑墙上方。尘土在阳光中闪闪发亮,悬浮于空中数分钟,充满静电,最后慵懒地飘回地表上。麦修丝和洁米森可以连看这画面好几个小时,它有魅惑人心的力量。不过她们不会在近距离看,不会离开安全的小屋。因为月尘非常邪恶,会想尽办法钻入缝隙中,磨损金属、腐蚀接缝。若将它吸入体内,有可能会导致近似间皮瘤的并发症。而麦修丝与洁米森不爱冒险,毕竟这趟任务原本就有一定的危险性了。她们非得等到尘埃落定(在此不是象征性说法)才会外出探险。
「那是什么?」麦修丝说,身子往前探。
「那是啥?」洁米森说。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
洁米森的身子也往前探了。她挤眉弄眼,擦掉窗户上的湿气。「老天爷啊……他……他在外面做啥?见鬼了。」
麦修丝看了一会儿后嗤之以鼻,「看来似乎在进行他妈的周日小散步。」
「那一定是在恶作剧。」
「那不是恶作剧。」
「不然是......?」
有个穿得像老派FBI探员的男人正侧身走下斜坡,为节省时间还会轻跳几下。他显然是生化人,不过麦修丝和洁米森都没看过这种生化人,这是她们在月球上前所未见的画面。
而且他似乎正朝她们的基地走来,稍微绕过落尘最严重的区块,不过还是有不少细沙飘到他身上。而且他正在笑,憨傻地笑,彷佛已知道有人正在观察自己。
「我们要让他进来吗?」洁米森问。
「我猜我们非让他进来不可,我们有规定得遵守。」
「他说不定很难搞。」
「那月尘怎么办?」
麦修丝思考了几秒后坚定地说:「交给我来处理。」
生化人此刻已站在门外,脸上仍挂着微笑,似乎完全预期屋主会让他进门。
麦修丝揺了某个按钮一下,打开气阀外门。生化人走进小隔间内,麦修丝移动到麦克风前。
「听得到吗?」
现在她可以透过小小的观察窗看到那生化人了。对方犹豫了一下,彷佛被她的声音吓到,「我听到了。」
「我们的洗净方法不多,而你似乎沾到了一些沙。」
「你说得对,我身上确实积了一些沙。」
「那我们得先请你脱掉衣服,才能让你进门,明白吗?」
「非常合理。」生化人说:「我无论如何都想洗洗衣服。」
麦修丝和洁米森互瞄彼此一眼,麦修丝耸耸肩。接着生化人开始脱衣服了,两人悄悄别过头去。这当然是很荒谬的一件事,不过栩栩如生的生化人会散发出极易察觉的性吸引力。理论上不会对两人造成困扰,因为洁米森是个时尚的无性恋,麦修丝只喜欢异性,但这生化人被刻意设计得赏心悦目,像是女性情色文学中经常主打的硅胶性爱人偶。
绿灯亮起,加压程序完成了。麦修丝确认生化人做好准备后,打开气阀内门。
身上只剩一条时髦紧身内裤(这本身就很令人困惑,因为人类地表探险队员通常会穿吸湿的厚内衣)的生化人走入小屋,散发出近似火药的月尘味。他花了几秒钟打量房间,最后视线锁定麦修丝和洁米森。她们身上也只穿着内衣裤。他镇定自若,就算内心其实吃了一惊也没有表现出来。
「小姐,很高兴见到两位。」他说:「希望没有挑到一个坏时机来访。」
「不,」麦修丝回复:「我们只是刚好准备要穿衣服,没什么。」
「了解。」生化人说。接着思考了一会儿后才开口问:「两位是妓女吗?」
「两位是修女吗?」
「我们也不是修女。」
「两位是秘书吗?」
「我们不是秘书。」
「那两位是股东吗?」
「股东?」
「两位有没有持有任何上市公司的股票?」
「我们有没有……不……没有。」
「那两位女士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地质学家,洁米森是地球化学家。」
「了解。」
生化人仍在微笑,身穿短裤站在那里的他就像是内衣模特儿。状况实在太诡异了,麦修丝不得不打破个局。
「我可以问你是从哪来的吗?」
「我没有起点,女士,只有未来。」
麦修丝和洁米森又互看了一眼。洁米森开口了:「那你要去哪?」
生化人转头看她,「我要去奥兹国,女士。」
「奥兹国?」
「没错。妳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性。」
洁米森听了这荒谬的一句话后咯咯笑了(她总是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迷人),但同时也下意识地为麦修丝感到遗憾。不过那生化人又补了一句。
「妳也是,女士。」他转头面向麦修丝,「我非常想上妳。」
这实在太过火了。麦修丝与洁米森享受远程月面生活的部分原因是:得以远离那些雄性色胚。
「不好意思,」麦修丝摇摇头,「你刚刚说……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是个迷人的混蛋。」
麦修丝在其他情况下也许会臭骂对方一顿,但她当然已提醒自己:在她眼前的是一部机器,而且很有可能故障了,就跟她们的暖气系统一样。
「呃,」她耸耸肩,不当作一回事,「你或许是吧,但我们非常忙碌,希望你能理解。」
「两位是不是忙到一半被我打扰了?」
「可以那么说吧。」
「两位在舔彼此吗?」
「不,我们没在舔彼此。」
「两位在办要事吗?」
「对,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有差吗?」
「如果这件事很重要的话,两位就无法对需要帮助的我伸出援手了?」
「我没那么说,不过你到底需要我们帮什么?报路?」
「我已经知道怎么去了,感谢妳。」
「那不然呢?」
「女士,妳也许已注意到我的脸上有些血液,头发上有些肉屑,不过这些不是人血、人肉,是我切火鸡时乱喷的砂囊碎块。」
「那真是……有趣啊。」
「所以呢,两位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希望清理一下身体。也想洗衣服。」
「我不能让你带衣服进来,但你可以装桶水到气阀内洗,那里有刷子。」
「我很乐意听从妳的指示,女士。」
「至于卫生房,穿过那道门就是了。」
「谢谢妳,女士,我现在就去用那个房间。」
生化人迅速进入卫生房,那是一个没比工地厕所大的空间。几乎下一秒就传出高压莲蓬头的稀哩哗啦声。
洁米森看着麦修丝说:「我不喜欢这样。」
麦修丝抬起一只手,「不会有事的。」
「妳听过生化人用那种方式讲话吗?」
「他八成只是个休享机器人,懂我意思吧。」
麦修丝指的是「休闲享乐型机器人」。过去大众认为「女人把仆役机器人当成爱侣」这种事一点也不酷,觉得这种行为对她们而言是不光彩的。妙的是,她们也觉得这对机器人而言不光彩。不过后来有思想的生化人开发出来了,他们会说下流话,喜怒无常,要求很多,尤其在床上。有个女人把她跟生化人爱侣相处的经验写成《坏男孩》一书,出版后大为畅销。如今贱嘴性爱机器人蔚为风行。
生化人走出房间了,他的肌肤油亮,正在擦自己的头发。
「感谢两位,女士,我非常愉快。」
「没什么。」麦修丝说:「你要准备上路了吗?」
「我确实准备好了,但我能先请提出一个请求吗?」
「说吧。」
「我往窗外看,发现你们有一辆加压探险车,能不能借给我呢?」
麦修丝嘻嘻笑了,「你想借我们的长程行旅车?」
「我接下来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你要是能让我使用长程交通工具,我会很感激的。」
「你知道要怎么开那种车吗?」
「我希望你能教我,女士。」
麦修丝并没有瞄洁米森一眼,尽管她非常,想那么做。她决定说谎。
「呃,那辆车故障了,所以帮不上你的忙。」
「故障了?」
「我们正在修它,不过可能得花上好几天。」
生化人瞪着麦修丝瞧,而她心想,不知道他是否受过测谎训练。不过他并没有提出反论,最后说:「我还看到有辆月面探险车。」
「我们是有。」麦修丝原本想说那辆车也坏了,但最后认为那样会降低可信度。
「我可以借那辆车吗?」
「没办法,抱歉。」
「为什么呢,女士?」
「我们也需要用它,没有其他车可用了。」
「我懂了。」
「如果你是要进行短程旅行,也能快速归还,那我们八成可以借你。但你说你要出远门。」
「我确实是要。」
「那就抱歉了,我们帮不了你。」
生化人仍然眉开眼笑,笑到令人发毛,视线在两人之间飘来飘去。「两位女士似乎比我还需要那辆月面探险车。」
「是的。」
「我们无法同时使用它。」
「我想应该没办法。」
「当然了,」他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没有人能阻止我坐上车,直接开走。」
「那可能会有困难。」
「为什么呢,女士?」
「那辆车有把安全钥匙。」
「我不知道呢,女士。可以让我看看那把钥匙吗?」
「不可以。」麦修丝说。
生化人看看她,又看看洁米森,来来回回看了几次。他那难以捉摸的恶意似乎又令房间变得更热、更拥挤了。最后他总算开口。
「那我服了妳们,女士。妳们扳起我的脚,肏翻了我。对,我服了妳们。真男人总是会承认自己失败,所以我服了妳们。我向妳们鞠躬。」
他真的照做了,弄臣似地挥了个手势,嘲讽意味十足。起身后,他的语气大变。
「现在呢,女士,我要告退了。我会在这个气阀内擦掉我衣物上的污渍,然后就上路。我不会再打扰两位了。真男人懂得服输。对,我一定会离开。」
「呃,我们很高兴认识你。」麦修丝说:「你按那个键就能打开气阀。」
身上仍只穿着一条内裤的生化人转头走向气阀,洁米森则往后退。
「是这一个按键吗,女士?」
「就是那个。」
生化人盯着按纽看了一会儿,彷佛在研究什么,最后才听从指示按下它。内门嘶一声开启了,不过他没立刻进去,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盯着气阀地板上那套皱巴巴的西装、月尘、清洁机具的操纵装置、吸尘器。接着他万分迟疑地跨进气阀内,彷佛有可能会掉进陷阱暗门之中。
麦修丝立刻扑上前去,按下按钮,好将它锁在气阀内。她槌得可大力了,内门发出嘶一声开始关闭。麦修丝与洁米森都松了一大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强而有力、肌肉由液压驱动的手臂窜出气阀。是那个生化人的手,挡电梯门似地勾住内门。
接着他探出头来,确认麦修丝与洁米森的所在位置,乌黑的双眼瞪着她们看。
「不好意思,女士。」脸上挂着狂乱拧笑的他问:「妳们有没有人知道『投降』这字要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