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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为了奥图‧戴克谋杀案来的。」
她坐在一张紫红色皮椅上。在月球上成长的人,身高会比在地球上来得高,不过她的身高仍不算突出。体态丰满,就跟所有女性月球人一样,不过她并没有露沟炫耀。金发(在尤斯特斯看来是天生的发色),气质可爱,不枉费她名叫QT。她穿着拘谨的蓝色外套与裙子,内搭白色上衣,感觉像是现代修女的打扮。她的办公室本身也散发出修道院长办公室的气氛,内装肃穆,俯瞰原罪城的窗户嵌着深色玻璃,装有网格窗框。
「妳不爱浪费时间。」尤斯特斯提出他的观察。
「警督,你读过布拉斯守则了吗?」
「妳是说......」
「我父亲的法则,弗莱契‧布拉斯的金科玉律,他的智慧小语。没错,你可能对已出版的版本耳熟能详,当中收录的部分言论很疯狂,但它对许多人具备影响力。而且是非常,非常多人。其中比较象样的法则是:『时间是世界上价值最被低估的股票。』他说得很中肯,当然没说错。中肯到你会觉得根本没有一提的必要,对吧?不过现在还是有些人会自欺欺人。比方说,有人仍然相信时间买不到。以为法老王的一天与农夫的一天等长。嗯,那样的想法是不对的,而且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理。富人活得比较久。他们有必要时就会动手术,他们不需要排队,他们搭直升机上班,不需要睡在吵死人的邻居隔壁。他们不煮饭,不打扫,不熨衣服。他们甚至不用扶养自己的小孩,也不用自己遛狗。他们有机会体验比大多数人丰富三倍的人生,却还是浪费掉那些可能性。因为他们无法自拔,他们着迷于无关紧要之事,找错误对象结婚,拟订唐吉轲德式的计划。我父亲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但我和他有些不同。我会想尽办法预留时间给自己,然后把这些时间当成碰不得的资产。我不会浪费它,不会卖掉它,不会拿它赌博,只会把它放到一个零风险、可享复利率的账号去。达成这个目标的其中一个手段,就是立刻切入正题。就算这样会惹毛一、两个人,就算会让我显得唐突,我也不在乎。我就是铁了心不想浪费时间。事实上,我现在向你解释自己不做哪些事,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她说话速度奇快,尤斯特斯几乎要跟不上了。不过他不认为那是她内心紧张所致,也不认为是摄取过多咖啡因或动过脑力强化手术的缘故。他怀疑她的心智原本就这么活跃,思绪庞杂到光是想事情就会燃烧卡路里,像是上健身房那样。尤斯特斯觉得光是听她讲话就像在锻炼心灵了。
「那么,」他不带嘲讽意味地提出建议,「妳或许可以说说我来这里的原因?」
「我当然说得出来,你要我说吗?我说。我知道你刚从炼狱警局过来,肯定已经接触过这一带的流言蜚语。你得知,或者说,你以为我和我父亲的嫌隙愈来愈大,还听说奥图‧戴克是我父亲信赖的顾问,所以你心想,我也许有刺杀戴克的动机,或至少有嫌他碍事的理由。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吧?」
尤斯特斯耸耸肩,「我得厘清所有可能性才行。」
「当然了,我尊重你的做法。你也才刚搬到这里来,我会拿出面对新人的敬意。不过有件事可能没人告诉你:和奥图‧戴克一起丧生的两名死者当中,有一个叫班齐。知情的人不多,不过他其实是我的同伴。你或许可以说他是间谍吧。那颗炸弹的目标其实是班齐,不是奥图‧戴克。我这么做当然是泄密,不过正常情况下你迟早会自己査明这个事实。我刚说正常情况耶!彷佛炼狱有正常情况存在似的。所以啰,我遮遮掩掩也没意义,我不希望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不希望浪费你的。」
「很感谢妳。」尤斯特斯说:「不过请原谅我继续追问。你刚刚似乎否认了妳和令尊不睦的传言?」
「怎么了吗?」
「呃,然后你上一秒又承认自己派了间谍去盯他的亲信。」
「嗯哼,这状况很复杂。事实上,想到你得面对这么复杂的状况,我都开始可怜你了呢。你雾中探花的感觉至少会维持个一年,好好想办法走出迷宫吧。我我先给你一个大致的解释:我很爱我父亲,真心希望他度过美满的人生,但在此同时,我认为他有点迷失自我了。如履薄冰,危机四伏。你也许会提出反论,说就某个角度来看,他总是走在薄冰上,而我也不会反对你的看法。他自己也不会反对,甚至会以此为荣。不过现在我认为他做的决策愈来愈缺乏理性,而且不健康。比方说,我认为他朝火星迈进就是一大错误。不是因为我反对探索外层空间这个大方向,我认为他的说词全部都很重要;也不是因为任务的危险性,也就是所谓的辐射中毒问题,我们都知道几年前的中国航天员有什么下场。我是因为我父亲的动机并不像他宣称的那么高贵,才站在反对立场。我认为对他而言,火星只是另一个黄金国,另一个他可征服的王国,又一片可让自己旗子飞扬的新土地。我认为他怕其他人冒出来抢夺他的荣耀,或者边缘化他的存在,一如他在月球上面临的问题。因此这整个计划疯狂又空虚,他只是急于否认自己已上了年纪。愚蠢又异想天开,根本没有真正的价值。再说,现在离开炼狱是个坏时机。无论何时离开都是坏时机,不过现在尤其糟。」
「为什么?」
她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容,「警督,这里看起来璀璨,实则不然。我们基本上是一座以观光为命脉的都市,不过进帐数字一直在往下掉。今年订房率上升是因为不久后就要来临的日蚀,许多人准备前往近端月面观赏月球投在地球上的影子,而我们一如往常分到一杯羹。不过长远来看,我们的收入不断往下掉。当然了,我一直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一些改变,已经试很多年了,不过这里的人不愿悔改,拒绝正视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品牌经营就是一切,不过做什么都一样。你有没有读过我父亲那个关于卡拉瓦乔的故事?」
「妳说说,我看有没有印象。」
她的双手指尖搭成塔形,「许多年前,有幅老油画上了拍卖会,叫『耶稣基督陵墓内的亚利马太人约瑟』,多年来流传它是卡拉瓦乔失落的画作。后来美术界的专业人士证实它根本不是出自卡拉瓦乔手笔,而是与他同时代之人的作品,可能是他学徒画的。这当然是重要的发现,因为它如果真的是卡拉瓦乔的作品,就会在拍卖会上卖出还不错的价码,八成会到五亿美金。但它根本不是出自名家之手,没有大家认得的品牌名称,根本就毫无价值,顶多卖到三、四百万。但重点来了,我父亲还是买下了那幅画作,宣称它的重要性比原本大家料想的还要高,一有机会展示给他的商业伙伴、所有与他亲近者看。他说:因为这是最能够具现『品牌』独特力量的一件东西。卡拉瓦乔画的?五亿美元。无人知晓的蠢货画的?跳蚤市场价。但那明明是同一张画。」
「这故事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我父亲把他自己提出的那番道理忘掉了,忘了品牌的力量这档事。因为他不愿面对事实,不愿承认原罪城已经失去了光彩。我的意思是,『原罪』这名号自有吸引力,不需怀疑,不过低级趣味的魅力维持不了多久。灿烂耀眼,但很快就会熄灭。旅客很快就会把目光转移到其他地方,而这里剩下的东西只会显得老朽、下流。另一方面,『救赎』这个字有吸引力,但没有令人生畏的成分。它也有『赦免』的意味,算是个反向命名。因此它还是能保有旧名的魅力。」
「妳想把这座城市重新命名为『救赎』?」
「我甚至想好宣传标语了:『就在这里,你寻觅大半辈子的救赎。』」
尤斯特斯心想,那至少比现在的宣传标语好:「没什么赢得过生活在原罪中。」不过他突然想起奈特‧U. 雷利听到自己搬出「救赎」这个字时,突然露出不自在的表情,非常奇怪。「我猜妳父亲持反对意见?」
「坚决反对。不过不只如此,我还希望将炼狱改名为『圣殿』,依旧有宗教意涵,但比较合宜、诱人。毕竟我父亲帮这地方命名时,觉得自己受困于此,等待司法还他公道,才试图把这里形容成受罚之地,距离地狱只有一步之遥。某种程度上,它发挥了一定的威力,但主要是因为众人的孤陋寡闻。我的意思是,炼狱传统而言是涤净罪行的地方,而非加重罪行之处,『炼』代表的是这个意思。因此,换成圣殿会更恰当。」
「这就是导致你们父女关系紧张的主因?改名问题?」
「哦,不,还有很多问题,涉及更具体的层面。首先是这个闷热的温度。我父亲认为这很吸引人,因为热带渡假村就是这么热。但统计证实,热带区域的犯罪率比较高,在这地方营造酷热气候只剩火上加油,一点也不合理。还有建筑物,这整个地方的造型问题。黏土砖、藤蔓、美索不达米亚雕像?太铺张、颓废了,也不利种族记忆的累积。所以我也竭尽全力想要改变那部分,就当着我父亲的面。你在城里有没有看到那些哥德、罗马建筑的元素?例如染色玻璃、圆顶、花格镶板、镶嵌大理石?嗯,那是我安排的,我尝试平衡这座城市的异教图像风格,透过建筑施行社会工程,这是我的一大兴趣。刚满二十岁不久,我父亲就把公共工程部交给我管理。他知道我对设计感兴趣,以为把那工作丢给我,我就无暇管其他事情。不过他大概没发现我一下子就在他的城内留下了自己的标志。」
「妳现在仍是公共工程部主管?」
「嗯哼,另外还有其他部门也归我管。」
「例如?」
「我现在是内政部长,也是执法部部长,后者是几个月前才得到的职务。我有很多计划准备执行,首先改革炼狱蹩局,那个老屁股倶乐部亟需门户清理。这里的司法体系是个笑话,谋杀案件数多到大家难以接受。危险的氛围每吸引一个旅客前来,在此遇害的可能性就会吓跑三个人。再说,这里原本就有够多罪犯了。我刚刚有没有提到我也是移民部长?嗯,我们已经开始缩减不法之徒的移民额度了,不过我希望更多在地球上拿够好处的人过来这里,贪污、腐败、伪善者等等,你自己也想象得到更多。他们不是成了罪犯才想搬到月球上,是因为他们成了逃犯,有道德瑕疵的逃犯。我比较喜欢那种人,他们有才干。不用等到我们的下一代长大成人,我们就能把这里打造成一座真正伟大的城市。」
尤斯特斯好奇地想,她这样说是不是等于要升他官?就像布坎南一样?「很有雄心呢。」
「当然是了,我努力的方向可说是『帮整个炼狱赎罪」,使它的地位更接近天堂。不过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是从宗教的角度谈。我和我父亲的紧张关系就是源自于此,我们心中的远景相差很大,但也就只有这问题。」
「不过我还是不太懂。」尤斯特斯说:「妳说妳父亲不同意妳的做法,他似乎却还是把好几个部门的指挥权交给妳。」
「因为他知道我很受欢迎。原罪犯爱我,或至少其中大部分都爱我。我不是心怀傲气地说这句话,警督,这就是个事实罢了。原罪城的居民渴望改变,希望这地方得到净化。就连犯罪者也这么想,事实上他们比别人更乐见这状况发生。而我是唯一愿意往那个方向努力的人。」
「所以妳父亲象征性地给了妳几个职位……」
「我不会说这几个职位是象征性的。」
「总而言之,他给妳的权力足以让妳成为要角,不过追根究柢而言,他阻碍妳完成更宏大的目标?」
「简单说就是这样,这是他玩的小把戏。他老是在玩把戏,而且成绩通常不赖。不过他不知道要怎么跟我玩。他以为自己对我的能耐了如指掌,因为我是他女儿,不过他彻底低估我了。如今他打算前往火星,各路人马都试图抢下他的大位,吃相难看。我当然也有我的计划,我打算利用一切优势,包括我的声望来达成那些目标。因此你可以轻易想见,我可能会希望某些人蒸发,有权、跟我爸关系良好、可能会碍着我的人。我的意思是彻底蒸发,消失得干干净净,永远不会再回来。这念头很邪恶,但我不能睁眼说瞎话,说我没这想法。这就是你怀疑我涉嫌刺杀奥图‧戴克的原因。」
尤斯特斯摇摇头。「呃,」他说:「我不记得有谁向我承认过自己是主嫌。」
「我刚刚都说了,警督,就算我不告诉你这些,你自己也会推导出来的,这无可避免。当然前提是你目前根本还没查到那么多。如果是那样,我猜你可以更快将那些误解抛诸脑后,开始去找真凶,或犯罪集团。」
「妳认为凶手可能会是谁?」
「我不知道,真的没想法。」
「有没有可能畏想要趁群龙无首抢夺权力的人?」
「当然可能,但不是我。」
「确切原因是?」
「因为我杀不了人。你可以调我的心理检测报告出来看看,我的同理心指数很高,是遗传来的,但不是遗传自我父亲。有必要时,我也会表现出残忍无情的一面,这部分就是遗传自我父亲没错,不过我不会去杀人。」
「但妳父亲就下得了手?」
「他当然行。不过你如果是要问他是否杀了班齐,或奥图‧戴克,呃,我就不知道了。你见到我父亲再问吧。」
「我见过他了。」
「不,你还没。」
「我今天早上见过了。」
「不,你还没。」
她的深信不疑令尤斯特斯皱起眉头:「妳说什么?」
她神秘兮兮地笑了。「我父亲是个大忙人。要前往火星,就得在特定的时间带内发射火箭;这时间带很窄,错失的后果他承担不起。因此他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待在发射中心的工地,或忙于远行的其他准备工作。你难道以为他会把时间浪费在那场记者会上?不会吧?」
尤斯特斯眨了眨眼,没接话。
「唉呀,警督,你真的以为你见到我父亲了?你真的有感应到那家伙的群众号召力吗?他有绝世魅力吗?他看起来真的像成就非凡的弗莱契‧布拉斯?」
「妳的意思是……」
「他是演员,那个杀了老婆的韦尔斯人,曾电影中饰演我父亲。最近我父亲的公开露面几乎都是由他代劳,他的演说都是以精心撰写的台词为本,我们还会给他一些基本的情报,他才能在回答问题时表达出权威感。不过他不怎么擅长即兴,也没掌握任何具危险性的情报,所以对我们来说是很好用的一步棋。」
尤斯特斯皱起眉头。「这件事有谁知道?」
「地位够高的人都知道。媒体知道。」
「炼狱警局呢?」
「当然知道。你可别被人当呆子耍啊,警督。我不会对你玩这套。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爱问什么就问什么,而我会尽可能诚实回答。」
尤斯特斯思考了一会儿后说:「是妳雇用我的吗?」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最早批准的人是谁。我接掌执法部门后有权驳回你的申请,不过我喜欢你的长相。说到这个,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也有驳回的权力。」
「妳父亲?」
「当然了,如果他有时间管的话。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尤斯特斯说:「妳提供的情报已经够我消化了。」
事实上,他还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这个人。弗莱契‧布拉斯传(包括未授权版在内)对他女儿的着墨极少,少到令人起疑的地步。尤斯特斯不禁纳闷,为什么她能确保外人挖不到自己的私事?她还有什么能耐?
「喔,在你离开前,我还有件事要说。」她在门边拦住他:「事实上是三件事。你可以透过三个方法认出我父亲,我指的是我的生父。首先,盯着他的眼睛看,你会发现他的虹膜内嵌有真正的铜片,不是演员佩戴的隐形眼镜。相信我,你一定看得出分别。第二,我父亲不会用『该死』或那一类的字眼,他没那么老套。不过你自己迟早也会注意到的。」
「第三个方法呢?」
「他一定会拿你的脸做文章,他克制不住的。他认为自己有直言不讳的权利,也认为别人因为他有话直说而敬重他。就算谈论你的脸对你而言是一种侮辱,比方说要你去动整形手术,他还是会乐陶陶地打开话匣子。甚至会为自己的政治不正确感到开怀。」
「这里已经有人建议我动手术了。」
「他们注重形象。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改变外貌。男人过去以肌肤上的历史痕迹为傲。」
「我会把这句话牢记在心。」尤斯特斯说。她也许是在向他示好(基于不明的原因),所以他姑且还是顺着她的话回答。
离开办公室后,又一个男仆领他坐进电梯。他帅气得不得了,梳了个剌刀分线头,棕色头发,棕色西装外套,棕领带,棕色眼珠。
「让我猜一下。」尤斯特斯说:「你是不是叫李奥纳多‧布朗9。」
「是的,先生。」
「你也是生化人吗?」
「是的,先生。为什么要问呢?」
「不为什么。」尤斯特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