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尚皮耶‧普莱桑克来到铁丝网前,不得不在这里做出重大决定。他驶离轮胎反复压出的小径后又开了两个小时的车,追随赞尼斯十八号的胎痕往北走,如今他来到了生化人破坏铁丝网所成的缺口前。他心中第一个冲出的念头当然是继续追上去,但有两个原因让他犹豫。
首先,他对这地方一无所知,只听说过这设施的存在,但从未亲眼看过它。不知道它有多大,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样的地形,进去可能会有危险。而且他相当确定里头不会有紧急补给站。这会是一大问题,因为普莱桑克的氧气只能再撑三小时了。随身生命维持系统的备用量已用完,现在正在用第二个紧急氧气罐。此外,电池电量只剩六安培小时,宇宙飞行服的储水槽内也只剩几口水。如果他在试爆场内碰上麻烦,很有可能在离开此地、抵达下一个补给品储放处前就耗尽氧气、电力、水。他不确定北方这一头的储放处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赤道以北的储放处是否跟他工作那区的一样,经常有人照料。
第二点,辐射问题。普莱桑克身上的癌细胞已扩散到超过三百个部位:肺、甲状腺、胃、肾、嘴、皮肤、血液、骨头;黑色素瘤、骨肉瘤、血管肉瘤、淋巴瘤、脂肪瘤、乳头状瘤。他爱把自己想成一座活生生的癌症博物馆。对这种状态下的大多数人来说,暴露在非医疗用途的辐射线中(尽管这里的辐射量已随着时间大幅下降)就像是拿刀插进旧伤口中翻搅。
不过普莱桑克(顶多)只剩几个月可活了,反而觉得这些困难异常地吸引人。他损失不了什么。尽管这地方无论如何都会加速他身体的衰败,尽管他必须离开时会找不到出路,他还是认定这里值得一探。事实上,危险正好为他的赎罪行动增添光彩。
因此说到底,要做这决定一点也不艰难。他通过生化人打穿的那个洞,起先踌躇地跟随赞尼斯十八号的车轨,前十分钟顺畅无比,没碰上任何危险源,也感觉不到辐射对身体造成的影响。他有了信心,加速前进。
但就在这时,他追随生化人的脚步,驶入火成玻璃珠海的外围了。月面探险车拚了命想抓地,控制杆开始不听使唤,在他手中震个不停。普莱桑克已经好多、好多年不曾在开车时感受到不确定性了。
玻璃珠愈来愈多,整辆车开始类簸、震颜。普莱桑克冲向冰雕与结冻海浪组成的,牛奶蓝色的乐园。他惊险地闪过地面突出物,以几公分之差从裂开的大洞旁通过,在变动不止的玻璃珠毯上迂回滑行。更糟的是,他的面罩起雾了。阳光使凝结的水气发光,他得歪头才能看路。而且他也找不到生化人的车辙了,一丁点都没有。
他急着想把探险车开上安全的路径,但车子陷在自有的冲力中,滑动,侧移,逆时钟方向打旋,高速且连续地转了三、四圈。普莱桑克在一瞬间看见每个方位的地平线,看见玻璃珠散落在四面,看见一个接近三角形的凸起物(像是沉船的船舷)朝他逼近。飞盘般打转的月面探险车也朝它笔直前进。普莱桑克猛扭控制杆,但车子不听使唤。他咬紧牙根,迎接冲击。就在下一刻,车子猛力擦撞凸起物。
普莱桑克再度感觉到月面冒险车车体内凹,围向他,接着又把他甩出座位,再压上他,拖着他滑下坡面。
如果他人在地球上,此刻早就被压扁了。而且月面探险车的底盘看起来重得要命。不过普莱桑克并不惊慌,被压在车体下方的他滑下坡,玻璃珠在他四周流窜,最后卡死、停止滚动。他还活着,目前看来毫发无伤。他感谢上帝。
他朝月面冒险车使力推,直到推出一个刚好可脱身的空间。他在玻璃珠上扒抓了一阵,硬是起身,他小心翼翼地扶正车体(轮胎着地后弹了一下),担心车子可能碰上最恶劣的状况,弯腰仔细检视,结果除了中央车盘变形、前保险杆凹陷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损伤。普莱桑克收拾工具,放回以螺丝固定的加装工具箱内,钻回驾驶座。他松开煞车,试探性地扳动控制杆,倒车。他将控制杆推到另一个方向,车子就开始前进了。跑起来没比原本顺,但原本就没顺畅到哪去。不过它会动,捡了一条命回来,就跟他一样。普莱桑克比以前更爱它了。
他谨慎地开回车子失控打滑的地点,试图找出生化人留下的车轨踪迹。但他突然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四周空气比平常还冷,他头晕,而且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声音愈来愈大,震耳欲聋。面罩上的水气凝结消失了,下一刻,他想通了。他的宇宙飞行服上有裂缝,外层肯定被勾破了。他于是停下脚步,狂乱地寻找身上的破口。有了,在他左手肘上,长度约三公分,它不断把宇宙飞行服内的氧气吸到外头去,进行减压。他要是没检査出问题,血管和神经系统很快就会受损。他已经有耳塞感了,呼吸时吸入的彷佛不是空气,而是冰水。
普莱桑克再度逼自己冷静下来,等到月面探险车完全停止才冲出座位,憋气,打开急救箱,从袋子里撕下一片石油树脂安全补片,谨慎地盖到破口上,调整好形状,然后再用黏着剂拍了一整片保护树脂上去。使出这两招就够了,止住外泄气体了。
普莱桑克等待几秒钟再测试宇宙飞行服内的空气,他吸气,让衰败的肺部盈满气体,吐气。感觉很正常。不过现在又有另一个问题了,他查看手腕上的计量表时,发现氧气供给时间已从三小时降到三十二分钟。他得立刻前往补给站,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用说补给站了。
不过他还是没慌。他冷静地坐回月面探险车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启程。车子颠簸了一小段路,令人忧心,不过之后他又加速了。车子又开始晃动、震荡,失控打旋的可能性威胁着他,不过他很快就脱离了那片玻璃海。他飙出中心地带的外缘,玻璃珠开始愈变愈少,接着消失无踪。最后,他总算看见铁丝网出现在弧形地平在线了。他剩下十六分钟的氧气,也许会在二十分钟后昏过去。
他在铁丝网上剪开一个洞,通过时差点又让宇宙飞行服勾破。现在他得做决定了,左转还是右转?他猜东方的补给站比较近,但往那个方向去也会逼近日夜交界线,甚至可能得越过去才能到达目的地。
他扳动开关,测试大灯。其中一个挂了,另一个光线微弱。他别无选择。
他上路了,沿着铁丝网前进,飞驰于月壤之上。落在他正后方的太阳照亮前方地景,但地景不过是一团无影的模糊形体。不过他深信自己办得到。很快地,阳光就会消失了,他将进入纯然黑暗的月面。
他看到了,看到日夜交界线的预示了,地平线上方一团闪着灰色与金色的云朵。那是地表的灰尘微粒,气温骤降使其带电,高高悬浮在月球夜色的前线上空。这现象在月球并非随处可见,也不是每次日落时都会发生(今天条件刚好齐全),不过对不熟悉的人来说,这现象就跟地球的极光一样超现实。
然而,普莱桑克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氧气存量剩下两分钟时,他找到了陨石坑墙上的裂缝,飙向灰尘闪耀的另一头。接着,他总算看到分界线了:那并不是一条规律的线,而是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之间清晰可见的接合部。月球表面上彷佛有墨汁洪水渗流。氧气存量剩下三十秒时,普莱桑克撞入黑暗中,开始口齿不清地祈祷。
「万福玛丽亚,祢充满圣宠!主与祢同在……」
他试着憋气,最后一丁点稀疏的太阳光束溜到地平线后方,银河顿时亮起,彷佛有人重挞开关。冷空气以爆炸之势袭向他。
「祢在妇女中受赞颂,祢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
宇宙飞行服中的恒温器启动了,最深层的线圏试图抵销失温,但普莱桑克依旧听到陶瓷绷紧、钢铁收缩的声音,骨头传来冰冷、疼痛到不行的感受,也许它会抢先肿瘤一步杀死他。不过他此时主要关心之事是找到南北向的维修道路。上头的灯没亮,四周是绝对的黑暗。月面探险车的大灯光线微弱,而他的氧气存量真的一点也不剩了。
他坠入黑墨的更深处,夜色彷佛无边无际。就在他开始绝望时(直接放弃会不会是最好的?他纳闷),他的大灯灯光拂过了一段路堤,以及坚硬的路面。是维修道路,是奇迹。普莱桑克开上去,往北走,深信自己很快就会找到补给站,但他不确定它会在道路的哪一侧,只能祈祷自己不会漏看,毕竟他只有一颗烂大灯可以仰赖。不过他不再大声祷告了,只在脑海中叨念。
「天主圣母玛丽亚,求祢现在和我们临终时……」
星星出现在他眼前了。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尽管它们数以百万计),是他脑海中的。他的思绪混乱,睡意来袭。想要放弃一切的冲动几乎淹没任何念头。他不甘不愿地吸入污浊、闷热的空气。黑暗再度冲刷他的视野。
他闭着眼睛开车,连震动都唤不醒他。生命从他的四肢流失,他神经突触间的最后些许电流就要耗尽了。握控制杆的手松开,月面探险车减速,最后静止下来。
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阿门……
祈求天主。阿门……
阿门……
阿门……
阿门。
普莱桑克的眼睛倏地睁开,几秒钟内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接着视力就恢复到了一定程度,得以望见一堆月砖。大小接近信箱,上投布满反光片。在道路左侧,大约六公尺外,月面探险车的大灯笔直照向它。如果它稍微往旁边偏几公尺,就会完全看不见。
又一个奇迹。普莱桑克扭动身体钻出座位,扑向补给站。他找到了球型把手,一扭,门开了。他站到一旁,让车子的大灯照亮内容物。
水罐,脱水食物,能量补给点心,充电站,紧急氧气包,数量极多。
普莱桑克抓起一个氧气包。它是圆形的,有促动器,调节阀、固定装置,通常要经过细腻的程序才能安装到生命维持系统上,但普莱桑克没时间耍斯文了,他用戴手套的手撕开氧气包,甩开随身生命维持系统的上半部,然后把氧气包塞到定位,盯着手表上的计量表看。他打开活门,氧气(氧气!)便开始注入他的头盔中。
他大口吸气,感觉到氧气灌入他萎缩的肺中。头部血管激烈跳动,眼前冒出的金星淡去、消退,面罩起雾。但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要是不赶快回到阳光下,他可能会死于低温。
他于是多带了两个氧气袋走(就算在这关头,他还是要为其他身陷危急状况的人留下足够存量),坐上月面探险车掉头,先走,段维修道路,再沿着自己的车辙往西移动。车子弹跳、颠簸,而他几乎看不到前方道路,一朵朵灰尘云翻腾、发光,有如微小虫群。
此刻他看得到前方的天光了。他欣喜若狂,感觉像是吸氧气吸到醉了。很快就安全了,他办到了。不过他遛有一个严肃的问题得回答,而他毫不犹豫地给了答案。
对,他要继续追,尽管他只剩四小时的紧急氧气和三小时的电池电力,月面探险车严重受损。他会重新找出生化人的车辙,然后在补给品容许的范围内继续追踪对方,哪怕时间一到他又得冲向紧急补给站,生死一线。
他通过陨石坑壁,进入白昼地带。在这一头的世界,阳光有如地平在线发光的指甲,连最小的石头都拖着三公尺长的影子,卵石的影子长达二十公尺,人类的影子彷佛没有止境。影子吞没了他,遮蔽了太阳。
普莱桑克使劲将控制杆往回扳,煞住月面探险车。瞪大眼睛,对前方景象感到难以置信。
月面探险车仅存的大灯照亮一道人影,对方立在他正前方的路径上。黑西装,黑发,黑领带,黑眼珠。普莱桑克立刻就明白了,对他微笑的人是恶魔。
两人互瞪彼此十秒,耀眼的灰尘在他们上方飞旋。接着普莱桑克身子一扭下车,手伸向武器。
但恶魔已经扑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