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QT‧布拉斯家看起来像地球上流行的教堂改建屋。事实上，尤斯特斯曾经望出卧室窗户看到它，以为真的是教堂。
李奥纳多‧布朗在门边迎接，领他走上大教堂会有的那种石阶，进入一间房间。这里有拱窗、墙板、文艺复兴时期的祈祷画，还有大量的蕨类植物和热带花朵，以及鹦鹉的鸟啭(其中一些直接飞到阳台上吃喂食器吐出的种子)，因此感觉就像丛林边缘的修道院。
「警督，很高兴你来了，请坐。需要喝杯饮料吗?你的脚怎么了?喔，天啊，真是一场恶梦。喔，天啊，我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她不断走向窗边又走回来，每句话彷佛都重迭在一起了。但她的表现跟前一次不同，不再像是自信过度的精明鬼。她看起来没有血色，眼睛红肿，彷佛哭过。事实上，她看起来情感极度丰富，令尤斯特斯一度怀疑自己先前见到的不是这个女人，也许那也是收钱演戏的冒牌货。
「妳是齐特‧柴克的密友。」他说，这是一个陈述。
她停止跺步，看着他，「你查出我和齐特的关系了?」
「那是我分内的工作。」
「那你就能想象我有多难过了?」
「应该吧。」
「你到底还查到他什么底细?」
「我知道他是妳的建筑师。」
「他当然是我的建筑师，非由他来盖不可。半座原罪城的房子都是他负责的案子，我的建案几乎都由他经手，天啊，连这里都是他盖的。」
「根据妳的指示盖的?」
「他有一半的工作都是根据我的指示做的，但他对我来说不仅是一个建筑师，也不仅是一个朋友。他就像……喔，我不会说父亲，应该说他就像我的伯父。像我的知己，给我建议，跟我合作无间。」
尤斯特斯耸声肩。「他有一些奇妙的癖好。」
「当然有，这里的大多数男人都有。他也试着找我上床，他当然会了。但我阻止了他，那从来就不构成什么问题。是这样的，警督，这里的人就是这样。不要因为齐特被人发现在廉价妓院跟……性工作者在一起就看扁他，他的口味就是那样。天啊，我不相信他不在了!」
「妳认识任何提供过他服务的『性工作者』吗?」
「不，我对他碰过的女孩一无所知，那个遇害的人是怎样?《小报》说她也是明星脸，整形整成青少年电影明星。嗯，我不想知道那些。不过原罪城的那些妓女呢，她们很狡滑，常用虚假的借口把人引到那些地方去，一点都不反常。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那方面的事情，应该要跟她的皮条客谈谈。」
「我找他谈了。」
「他说什么?」
「他说到一半被粗暴地打断了。」
QT再度打住，看着他说：「喔我的天啊，他被封口了对不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杀了他。」
「喔，天啊。」
「而且是当着我的面。」
「喔，天啊。」
「而我追着那杀手跑，所以才扭到脚。妳错过了那个奇观，我们像是在马戏团表演。」
「抱歉，」她说：「我得知齐特的消息后大受打击，真的很痛苦，而且我想通一切了，我得离开办公室进行重新评估。」
「评估什么?」
「一切。」
尤斯特斯看到她展现悲伤，并没有完全信服，但还是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有流露出悲伤。他甚至在稍纵即逝的瞬间觉得，她看起来好脆弱，穿着较不正式，情感丰沛，并未掌控全局。但他把那想法赶出脑海。「妳想通一切了?」他问。
「呃，是啊，我怎么看的?我们上次谈话时，人民之锤发出恐怖攻击宣言，当地媒体传翻天，后来我又得知齐特的事，我就想通了。」
「什么意思?」
她拨弄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那不是回答。」
「警督，我很难把话讲清楚，连要深思那个念头都很困难，请你谅解。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想得对不对，我不想相信，我真的不想相信，但那可能性就是赖着不走。然后，我愈想就愈觉得……」
她叹了一口气，紧闭双眼，彷佛承受着可怕到叫人发疼的想法。接着她倒回沙发上。如果这是表演，尤斯特斯想，那她应该领奥斯卡金像奖。也许说到底，她确实是专业演员。
「我认为，」她接着说：「我认为……但不确定……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到底是不是我父亲。」
她呼出一口气，彷佛这表白掏空了她。但她没继续说话，尤斯特斯只好问：「妳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样说得通。这样假设的逻辑太完美了，难以否定。因为当所有拼图，可见的和仍然隐藏的那些全拼起来时，合理到极点的画面就浮现了。因为我在最骇人的梦魇中担忧这事会发生，而它就发生了。如果我是我爸，我就会这么做。但我不是我爸就是了。我不知道他会做得多绝，而这件事吓得我漏尿了。」
尤斯特斯再度感受到自己内心想要安慰她的冲动。「妳得解释给我听。」他说。
「我可以试着解释，但你得先接受某些事物的本质就反映在表面上，不过这话的前提是，你的查案能力不如我想的那么优秀啦，你可以先从齐特‧柴克开始。他非常有钱，也在炼狱握有大权，但就跟奥图‧戴克一样，不会是恐怖分子集团想要除掉的人。你得理解，并接受这点。从恐怖分子袭击的角度看，这一点也不合理，那是鬼扯，彻头彻尾的鬼扯，一定是!」
「妳可能会感兴趣，所以我就说吧：炼狱警局中的大多数人都同意妳的看法。」
她嘻嘻笑，「他们现在这样想啊?」
「为什么语带讽刺?」
「因为那是显而易见的掩饰，任何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我也不认为那背后还有什么鬼，设计上就只是那样，坦荡荡的诈术。那掩饰可以挡个几天，或许几个星期，之后就会像面纱般被扯掉。」
「那他们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QT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再度开始来回踱步，彷佛想跟上自己奔腾的思绪。「我认为有人想陷害我。我认为他们把奥图‧戴克当成战略上的牺牲品除掉了。对，大家都知道他是我爸的盟友，但他的死不会造成真正的损失。他们还在过程中干掉班齐，那就是红利了。如今他们还消灭掉齐特‧柴克，我方强而有力的支持者兼合伙人。对大众来说，整件事依旧暧昧不清，他们无法将点连成线。我父亲的支持者死了一个，接着我这方的支持者死了一个。看起来甚至会像还击，只不过奥图‧戴克谋杀案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了，我发誓。那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高阶人士接连遇害，很快还会有其他人丧命，这只是个开端。死者大多会是我的盟友，但我父亲那边还是会陆续出现可抛弃的棋子被消灭，好制造混淆。这会有什么效果?最终是在耍什么花招?呃，它会确保我爸的劲敌全遭铲除，有野心、可能想在他离开月球期间坐上大位的人都会挂掉，而我的权力根基也会削弱。不仅如此，当恐怖分子的假警报解除时，他们显然就会把刺杀行动的帐算在我头上，我。事情就是这样安排的。我将会被描绘成一切事件背后的阴险魔手。大家将会把我看成不断宰杀这些人的凶手，因为他们将会……他们已经把自己描绘成我的对手了。这很疯狂，但可能会奏效。」
尤斯特斯思考了一下。「但妳说原罪城的居民爱妳，他们为什么会相信那些?」
「他们不需要相信，不需要全盘接受，这些事情只要有足够的可信度，只要听起来说得通，就够了。老天，我父亲的金科玉律当中有这么一条：『你可以让任何事物飞起来，只要给它们够多羽毛。』他都是怎么做的?他要媒体为他超时工作，在《小报》头版大幅报导谋杀案。他们先是轻信恐怖分子宣言，报导出来，照他们该做的流程做。他们会强调所有受害者与我父亲之间的关系，但完全不会点出受害者跟我之间的关系。他们帮你写了一篇亮眼的个人档案，说你是即将侦破案件的警察。为了取信于人，他们还叫比尔史怀格那个小喽啰写一篇文章损你，大家就会认定你不是我父亲的人马。而你从头到尾都被设计了，他们要你信什么你就信了。他们预设的、用来安我罪名的证据，你也都照单全收。」
你可以让任何事物飞起来，只要给它们够多羽毛。尤斯特斯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有它的道理。他想起街头陌生人脸上奔放的景仰之情，大家还在他追击凶手时为他欢呼，他心想，他们是不是都受到了高明的操弄，就跟他一样。毕竟，在炼狱这种盗贼和杀人魔的巢穴，他凭什么预期更单纯的状况?
但他维持面无表情。「妳没有证据。」
「我当然没有，但这很合乎逻辑不是吗?妈的，如果我真的那么阴险，我们就会这么做。如果我有黑暗的计划，而且真的想除掉我的话。我要说，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怎么会把这么重大的责任压到你身上?你只是刚进城的新人。你才到这里两个星期，就要主导重大案件的侦查工作?而且是这起重大案件?嗯，这不只是因为你是新人，也不是因为你不受卑鄙的政治左右、不效忠谁。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认为你不了解这里复杂的生态，会在盲目的状态下让人领着走迷宫。还有，你可以被塑造成『超越卑鄙的政治、不效忠任何人』的人。因此，假如你，你这个清廉的新警察，要是把帐算到我头上，大家就会觉得事情真是如此，我就像是真的有罪。」
「我还没把帐算到任何人头上。」
「但你不能说你不曾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不能说别人没要你转往这方向侦查，我的意思是调查『我有罪与否』这个方向。对吧?」
「目前为止，真的将事情往这方向转的人是妳。事实上，令尊对妳评价非常高。」
「他当然会那么说，你看不出来吗?一切都是诈术，就跟恐怖分子的犯罪宣言一样，迟早都会被戳破。在不利于我的证据持续增加之际，他会装出震惊的模样，而你终究也会相信我才是幕后策画一切的邪恶天才!」
「妳真的认为妳亲生父亲试图杀妳?」
「我没说他试图杀我，我说他试图陷害我。」
「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对他有什么好处?」QT嗤之以鼻：「那当然会彻底移除我这个绊脚石。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放心前往火星，等他回来后，这地方将一如往昔。」
「妳不继承大位的话，谁会继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办得到的话，他会让机器人顶替他。」
这提醒尤斯特斯一件事。「是说，妳确定妳真的要这样说话吗?这么大声?」
「这里很安全，我定期会找人来做反监听侦测。」
「妳的工作人员呢?」
「现在只有我们在。」
「妳的生化人呢?」
「李奥纳多‧布朗?」她停止踩步，看着他：「为什么问这个?」
「容我提醒妳，以免妳没注意到：我们可以设定程序，让生化人做出一些行为。或者说，我们有可能拐他们去做某些事。他们有可能在无意识中成为武器。」
她摇摇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警督。你的意思是，李奥纳多‧布朗在监视我?」
「我至少知道他的兄弟李奥纳多‧葛雷会记录他和其他人的对话。」
「然后呢?你真的认为李奥纳多‧布朗会去拜访我爸，播放纪录给他听?」
「我不知道他会拜访谁，我甚至不知道他需不需要去拜访别人了。听过无线电这玩意儿吗?」
「在炼狱使用无线电?」
「杀死戴克的炸弹就是无线电遥控的。」
「荒谬，」她说：「太荒谬了。总而言之，如果李奥纳多‧布朗有那样的行为，我一定会知道。」
「为什么?」
「我就是会知道。他是李奥纳多‧布朗，他跟这一切无关。」
「他不是城里唯一的生化人。」
「什么意思?有其他人生化人在监视我?还是说，你认为……你真的认为是生化人在进行刺杀任务?是吗?」
「我不排除任何可能性。」
「你狗急跳墙了，警督。」
「你对李奥纳多‧布拉克有多少了解?」
她皱眉。「我父亲的保镳?你问这做什么?」
「他人在哪?」
「他正在接受程序调整，为火星之旅做准备，不是吗?」
「他要跟妳父亲一起执行探勘任务?」
「就我所知是这样没错，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一个琐碎的问题。」尤斯特斯说，做笔记提醒自己稍后要去确认。「不过，如果不是恐怖分子也不是机器人，那到底是谁在犯案?先不管他们到底是谁，他们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你确定吗?」
尤斯特斯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炼狱警局盖掉了痕迹)，而他得承认这可能性。「我什么都不确定，」他说;「不过这提醒了我一件事，我还得去查炼狱的移民和签证纪录，过去六个月内的所有数据都要。如果我真的是被人陷害的，就像你说的那样，那我要自己抽丝剥茧。」
「你当然会想。我的办公室说你一直在请调那些纪录，我已经批准了。事实上，我已经请人送了电子文件到你家去。」
「我家?」
「我觉得比寄到炼狱警局好，会有什么麻烦吗?」
「不，非常合理。」反正尤斯特斯也不知道那些纪录可不可信。「不过还有一件事。如果妳父亲真的想陷害妳，那他逮捕妳后会怎么处理妳呢?毕竟妳在原罪城是这么受欢迎。」
「他常然会囚禁我，然后添加足够的羽毛。弄假成真。」
「可是要把妳关在哪?超高安全规格的监狱是妳盖的不是吗?」
「呃，」她说：「你的消息很灵通，是吧?」
「妳没回答。」
「我有两个回答，不知道是不是你想听的。一，新监狱不是原罪城唯一的监狱，这点你也知道。二，他常然可以轻易使用我盖的监狱，有什么能阻止他?这会变成残酷的讽刺剧目，但人类历史充斥着这类情节，不是吗?」
「我无法反驳。」
「老实说，讽刺的还不只那个。」她现在看起来有点犹豫，甚至咬着下唇：「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个……」
「说吧。」
「呃，那监狱也许正是我父亲试图陷害我的主因。」
「抱歉，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是应该的。」
「我现在真的是一头雾水了。妳先前不是说妳会尽量开诚布公吗?」
「这件事是例外，我没办法，我希望自己永远不需要向你交代整件事，我只是提出来交代一下，点到为止，以防案情跟这扯上关系。」
「那我该怎么办?自己查出真相?」
「目前为止，你的成果似乎还过得去。」她说。
尤斯特斯无法判断那是恭维还是指责，于是起身，并说：「而妳保持神秘的功夫也还过得去。」
这句话的耍嘴皮子意味浓厚，尤斯特斯不确定它是怎么从心底冒出来的。QT似乎接到球了。两人瞪视彼此眼睛的时间超过必要程度，尤斯特斯在她的虹膜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有如万圣节面具。他于是别开视线，对自己感到吃惊，没想自己会想象出那样的画面。
「多留意自己背后就是了，」他尽可能平铺直叙地说：「如果妳说的都是真的，那就得多小心了。」
「相信我，从现在起，我不会离开这里一步。该担心的人是我的盟友，我会用影像联机警告他们。说到这个，你也一样，也该担心自己。」
「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希望如此。」她说，然后又补了一句：「我这希望比你想象的还强烈。」
尤斯特斯心慌意乱(也讶异于自己竟会如此心慌)，转过身去，一跛一跛地走下楼梯。等到李奥纳多让他走出前门时，他已沉着到记得问他一句：「你也是代逹罗斯系列对不对?」
生化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呃，是的，先生。」
「这系列有你、李奥纳多‧葛雷、李奥纳多‧怀特、李奥纳多‧布拉克……还有谁?」
「没有其他人了，先生，本来就只有我们四个。」
「你说本来是，是因为李奥纳多‧怀特死了?」
「是的。」
「你为布拉斯小姐工作多久了?」
「满六年了，先生。」
「在那之前是帮弗莱契‧布拉斯工作对吧?」
「我被布署在卡瑟。」
「那保镳李奥纳多‧布拉克呢?他原本也在那?」
「是的，先生。」
「听说他现在准备要上火星?」
「我不清楚，先生。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你也是，」尤斯特斯说：「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