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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会议上,尤斯特斯把前一天四个受害者的相关物证全部集合起来——齐特‧柴克、妓女莎琳‧霍格、皮条客德克斯特‧浮士德、乱发杀手杰‧克林。过去三十六小时内,原罪城还另外发生了两起谋杀案,表面上看起来跟尤斯特斯的案子毫无关联,但他不排除任何可能性。若将山羊房爆炸案算在内,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就等于有九人遇害。尤斯特斯在地球上遇过更糟的状况,在拉斯韦加斯的帮派战争期间。不过承办那起案子的(优秀的)警察被歹徒的无法无天激发活力,连续好几个星期在咖啡因和追求公义的愤慨驱使下,奔走于市内。
不过在炼狱警局,大家最常见的态度似乎仍是:一切尘埃都会落定的,只要等够久。警员们偶尔似乎会意识到自己装出来的态度不够热切,还会演演半调子的「展现决心」剧目,不过他们大致上似乎都因此累坏了。简直像懒得再背自己台词的演员。尤斯特斯则像是坐困愁城的舞台总监,手上拿的剧本跟其他人的完全不一样。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会议最后分派了任务。他要找到杰‧克林当初行刺德克斯特‧浮士德那把凶刀,还要知道克林口袋中发现的冰毒来源。他要「欢乐满间」所有执业妓女的证词,还要她们前两天的顾客名单。
其实他并不期待会有什么成果,甚至猜想所有真实情报都会在抵达他手边前遭到过滤,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制造一些演出效果,分散别人的注意力,另外他心里也还有个目标。就在叫到格里戈里‧卡尔加诺夫时,他出招了。
「你呢,」他说:「我要你去启示旅馆,看能不能查到什么。」
俄罗斯人怀疑地皱起眉头,彷佛是有人打信号要他那么做。尤斯特斯于是把话讲明。
「我没说错,浮士德说他的女孩们会在那里钓身分高贵的客人,所以我要你去盘查那里的员工——所有员工,有问题吗?」
卡尔加诺夫再度皱眉,尤斯特斯于是紧咬不放。
「你要是稍微再降低一些敌视的态度,我就能接受,好吗?你起码可以假装自己对办案感兴趣,就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懂了吗?」
他话说得很大声,但没太夸张。在此同时,他别有用意地盯着俄国人的眼睛。最后他那番话达成了目的,小队办公室内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小小的责难,享受同事遭羞辱的模样,没发现尤斯特斯那道命令真正的用意。不过俄国人发现了。
他嗤之以鼻,瞇着眼睛看尤斯特斯,然后说:「启示旅馆。」
「就是那里。」
一小时后的卡尔加诺夫在启示旅馆的柜台前,一只眼睛盯着镜子不放。当他发现尤斯特斯通过身后大厅时,立刻为进行中的侦讯收尾,然后跟着警督穿过走廊,走上楼梯。几分钟后,两个男人就坐进旅馆内的其中一间畅谈室了。
「这种地方可靠吗?」尤斯特斯问。
「房间就只是房间,」卡尔加诺夫在椅子上调整出舒服的坐姿:「不可靠的是人。」
「嗯,你可以指望我。」尤斯特斯说:「不过你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不会对我说悄悄话」
「我听说你差点挂掉。」
「有什么不对劲?」
「我只是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信得过?」
「我不知道,不过你打从一开始就对我摆臭脸不是吗?你从来不曾试图隐藏情绪。当然了,那也许不代表任何屁,但在我看来,你的可信度提高了。」
卡尔加诺夫露出极浅的微笑,连嘻嘻笑都算不上。「是这样的,警督,我认为只有一个判准能够衡量我可不可信。」
「什么判准?」
「和你交谈的隔天,我有没有挂掉,意外身亡。」
「希望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也希望。」
尤斯特斯端详俄国人的脸。他的眼睛似乎总是瞇着,有眼袋,刮胡刀如果滑过他的胡碴会钝掉,皱纹深到像是水泥裂缝。简单说,他像是住过严酷国家的男人,见过可怕的场面,已经不会再对任何事感到讶异。
「你在炼狱警局待了八年,对吗?」
「八、九年,我没数。」
「从来没升官?」
「我不认为自己会升官,警督。」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爱耍花招。」
「但你现在就在耍啊,有注意到吗?向我走漏消息,现在还坐在这里。」
卡尔加诺夫耸耸肩,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是这样的,我故乡有句谚语。好斗者的哲学:Moyo delo prokukarekat’, a dal’she—kvot’ne rassvetay。『我的工作是叫翻天,之后的事,我才不屌。』」
「你在我看来不像是好斗者。」
「不是,不过我也不打算改变世界。有必要时我会改变看世界的角度,而我在这已经改过好几次了。我也不会刺探别人不希望我刺探的地方,而那种地方在月球上多的是。俄国还有一个俗谚:Men’she znayesh’—krepche spish。『知道的愈少,睡得愈好。』」
「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昨天为什么决定找我谈?」
「我开始失眠了?」
「良心不安?」
卡尔加诺夫再度露出半个嘻笑:「是这样的,许多年前,我在停尸间工作过。那地方位于雅库茨克,萨哈共和国境内。你一定没听过。」
「我真的没听过,真糗。」
「那地方比月球还荒凉。每个月我都会看到当地部落成员的尸体被运进来,他们是雅库特人,养鹿,也狩猎。有些死者年纪很小,不过是男孩、女孩。他们是全俄罗斯最健康的人,结果毫无理由地死去。因此有人进行验尸,多次秘密验尸,想査出部落成员的死因。但他们永远査不出来。尸体不断被运进来,验尸程序一再执行,非常、非常多次。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尤斯特斯思考了一下。「尸体的器官被摘走了?」
「这些部落成员是被杀死的,下手的人要他们的器官。因为雅库特人不烟不酒,没吸进任何污染物,没摄取到杀虫剂,只喝泉水。顶级商品,世界上最高级的器官。如果俄罗斯秋明城的独裁者需要一颗肾,你认为他会指定哪个产地?」
「那你怎么反应?」
「没反应,我当然什么也没做。最聪明的蟋蟀会窝在自己的洞里。再说我是什么货色?停尸间职员。我能怎么做?报警?警察也是他们的一分子,我还报警?不,我安静得跟哑巴一样。不过它一直挥之不去,那段经历一直都在。Svovey teni ne obgonish,『人不可能跑得比自己的影子快』。它最后改变了我,大大地改变了我。」
「把你变成烦恼缠身的男人。」
「喔,不,」卡尔加诺夫的嘻嘻笑现在看起来像是苦瓜脸,「把我变成了更烂的人,烂透了。因为……你想知道吗?想知道我还在萨哈时做了什么吗?」
「并不想。」
「我也开始杀雅库特人了。我帮一直以来都在谋害他们的人工作,也开始出去猎杀他们了……杀那些部落的人。我开枪射他们,放毒气杀他们。那就是我甩开自己阴影的方法,警督。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尤斯特斯打了个冷颤,感觉自己像是听人告解的神父。「黑暗的世界带着你一路来到这里?来到炼狱?」
「对。也让我逼近死亡,近到我发现比死亡还糟糕的事物是存在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是在全然的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大半夜。那等于是在全然不同的地方,再度见证阴暗,见到我以为自己已经甩开的事物。希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尤斯特斯突然想起一件事:布坎南警长概述孤立设施内的邪教教团事件(就是空气过滤器可能遭到破坏,导致他们灭团)时,卡尔加诺夫脸上的表情有异。他突然想到一个骇人的可能性。
「事情又重演了,」他说:「对不对?」
卡尔加诺夫看着他,眼睛瞇得比平常还小缝,但没再开口说什么,任尤斯特斯自己把事实拼凑起来。
「叶派。就是在炼狱这里丧命的那票人,也是被杀的。器官在本地贩卖,因为它们状况完美,没受污染,是髙级货……另一个原因是,没人会在乎他们。」
卡尔加诺夫表情狰狞地点点头:「你并不蠢,警督。那邪教教团被邀来这确实是有理由的,上面的人准许他们住个几年、让身体调适也是事实。但我必须纠正你一点:他们的器官对地球人没什么好处,太大了。因此它们不常进入器官买卖市场。」
尤斯特斯思考了一下。「那么,就是给当地人用的,给亿万富翁、暴徒。为了服务当地人才培育他们……」
卡尔加诺夫耸耸肩。「也许吧。」
「也许……?」
「也许最终那些帮派分子也使用了吧,这部分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这些器官原本是要提供给一个男人使用的。给他和他那支探勘队。」
「布拉斯?」尤斯特斯说:「弗莱契‧布拉斯?」
「给他,还有其他人。太空中有辐射,不是吗?还有足以造成起搏器和其他装置故障的日辐射通量不是吗?因此他们会储放纯净的器官,因应火星之旅途中所需的器官移植手术。」
尤斯特斯又思考了一阵子。「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们为什么不挑更接近现在的时间消灭叶派?为什么不挑离发射日更近的时间?」
「我想布拉斯并不介意放起来等发射日来临,以免有什么事出错。反正他也需要一个新肾,因此没多想就把器官弄来,冰起来了。」
「现在还冰着?」
「在宇宙飞船内的铅板冷冻库里,有胆就要求他们让你看内容物。」
尤斯特斯摇摇头,这太惊人了。「但这是大屠杀,是泯灭人性的犯罪。」
「这要由世界法庭来认定,如果他们判得下去的话。」
判得下去的话。尤斯特斯想起炼狱的法律地位含糊不清,想起各种传言都提到布拉斯和世界强权达成秘密协议……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他问。
「够多了。」
「多少人有证据?」
「我不知道。何谓证据?」
「QT‧布拉斯知情吗?」
「问她啊,但我猜答案是肯定的。」
尤斯特斯的思绪奔流。「弗莱契‧布拉斯有可能会将知道太多事情的人灭口?」
「我的答案是不会,警督。知道太多事情的人有一大票,他无法杀光他们。」
「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全世界都发现了……」尤斯特斯想起QT向他提到高安全层级监狱的事,说那是他父亲试图陷害她的原因。所以事情是这样吗?那是她打算用来关自己父亲的监狱吗?因为他犯下泯灭人性的罪行?你可以让任何事物飞起来,只要给它们够多羽毛。
卡尔加诺夫望着他,露出被逗乐的表情。「你怀疑这一切跟弗莱契‧布拉斯和他女儿有关,想知道这会不会是两人战争的一环。」
「你知道答案吗?」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的同事知道吗?」_
「我猜有些知道,不过我呢……我只是躲在洞里的蟋蟀。不过我要告诉你,警督。这两个人,布拉斯和他女儿,都有成千上万的耳目。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脉,连炼狱警局也不例外。他们两个壮大、危险的程度是相同的。」
尤斯特斯点点头。他得承认自己怀疑过QT,她会不会比她父亲还要狡诈?「那任命我到炼狱警局去,」他问:「又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是谁授权的吗?」
「那重要吗?」
「我只是觉得知情比较好。」QT提供的名单只指出一件事,那就是他那份入境许可账面上的批准者是奥图‧戴克。那确实可能是事实,当时戴克名义上是执法部部长。不过现在也无法查证了。
「我只知道那是层级非常高的人事命令。」卡尔加诺夫说:「事情发生时,我假装没看到,没问问题。如果想活命的话,本来就不该问那么多问题。而这就是我给你的最终警告。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我也站在这立场上给你意见。」
「我已经陷太深了。」
「还不会太迟,你可以抽身。」
「我不会抽身。」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不会。」
卡尔加诺夫愣住了,但似乎流露出一股奇妙的钦佩感。「那你可真是个顽固的男人啊,警督。不过顽固救不了你,没有什么救得了你。他们最后会找上你的,这次可不止是用强酸泼到你脸上。」
尤斯特斯尽可能不当一回事。「有备无患。」他说,这也是他最好的因应方式了。
两人起身,握手。尤斯特斯发现,卡尔加诺夫的手如皮革般韧,布满裂痕。那俄国人似乎听到他的心声了。
「甲醛害的,」他解释:「在停尸间碰太多。」
「看来我们两个,」尤斯特斯说:「都有点太接近强酸了。」
卡尔加诺夫的脸上咧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微笑,这是尤斯特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模样。不过他们抵达门边时,微笑已彻底消失。「最后一件事,」俄国人说:「跟弗莱契‧布拉斯和他女儿有关,跟他们在炼狱的地位有关。」
「说吧。」
「我不知道他们的战争何时解数,也不知道最后会是谁屹立不摇。不过我知道一件事:Dva medvedya Vodnoy berloge ne zhivut。『一山难容二虎。』」
尤斯特斯严肃地点点头。「那些俄国谚语,真是黑暗啊。」
「炼狱的谚语更黑暗。」
「合理。」尤斯特斯说:「我需要你协助时可以去找你吗?」
「要偷偷来,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不认为这次会面瞒得过谁。」
他们分别离开畅谈室,间隔十五分钟,并走不同出口溜出启示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