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紫而生 四
当然,困难的部分在于要摸黑把两只手切下来,还得赶在车夫和他的同伙意识到大事不妙之前。幸好我越紧张动作越麻溜。我以前从来没有切过别人的手。聪明人懂得按照分解兔子的方式来完成任务。
我听到车夫的喊声——怎么回事,你们还好吗?比原计划多花了点儿时间,但我觉得可以补回来。我噌地站起来,拎起裤子,拔腿就跑。说“跑”也不准确,两脚之间的锁链使脚步迈不开,只能像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一样小碎步往前。
是车夫腾身一跃把我扑倒的。我转身挣扎着要用刀刺他,但全都被他那该死的胸甲挡了下来。接着他狠狠地给了我一拳,我失去了知觉。
冷血地杀害了两个人,我并不觉得骄傲。我唯一能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在船上我曾试图自杀——也就是说,我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意伤害他人——但他们不让我自杀。因此,或许可以说他们是自己找死。当然,换个角度来讲,他们又不是决策的人,因此我的辩解可以被推翻。同时我们也不要忘了,我最终没能逃出去,这是我本该预见到的结局,这样说来他们的死毫无意义。我很抱歉。
我在一间通风良好的舒适房间里醒来。房间四面白墙,屋顶绘着壁画。我判断这应该是一幅矫饰主义风格的作品,以纯真可爱的独角兽寓意着美德的胜利。我的四肢被结结实实地绑定在床上。我闻到了玫瑰精油的香气。
我开始动脑筋,思考各种战术上的可能性,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没有可能。接着,门开了。我的秃头朋友(或许从现在开始最好称他为李奥达斯伯爵)走了进来。门在他背后关上,我听到了两次上门闩的声音。他拿起一张细长腿的小椅子,坐在我床边。
“你这该死的小丑。”他说。
我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你,”我说,“我不能回来。要是你们不听,我就管不着了。”
他就像对着一笔平不了的账目一样皱眉看着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他说,“我们威胁不了你,因为你已经试图自杀五次了——”
“六次。”
“真的?”他点点头,“证明我说对了。也不能打到你听话为止,因为我们不能让你身上留疤。”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用大拇指把我的下巴扭向一边,察看着伤疤。我猜他很满意这效果。“我们倒是可以给你下药,但服了药你会口齿不清,还会流口水。这点真皇帝就可以做到。”他顿了一下,低头看看他的指甲,再抬头看着我,“在长治镇的时候,你说你爱着皇后,这就是你不肯合作的理由,对吗?”
我闭上眼睛,“滚!”
“好吧,”他笑着对我说,“看来是真的。显然,你有顾虑,因此不想待在这里完成任务。这顾虑大到你宁可自杀也不肯接这份既轻松、报酬又丰厚的活儿。只有爱情才能让人做出如此纯粹而不理性的举动。”他耸耸肩,“我们就假设是爱情。这么说来,如果不是因为她,你应该会配合我们的行动。”
“去死吧。”
“没错,这样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们只好除掉皇后,干掉她。”他补充说,“问题就解决了,是吧?”
我瞪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我说真的,”他说,“你没意识到现在的局势有多危急。我们刚经历了几十年的内战,牺牲了成千上万的国人,终于等来一位能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的皇帝。如果他死了,或者人们认为他已经病入膏肓,无力治理国家,帝国将分崩离析,再次陷入旷日持久的内战。如果阻止这一切的代价是干掉皇后,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你明白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睛。他有女孩般长长的睫毛,瞳孔是蓝色的,眼神柔和。但我知道他会动手的。
“好吧,”我说,“我输了。但是,永远不要——”
他笑了,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妙极了,”他说,“我就知道,只要能了解你的内心,我们迟早能找到对付你的好办法。”他转了一圈,解开了我脚上的束缚。“记住,”他说,“拿出你最好的表现,不然我们就杀了她。明白吗?”
五百年前,皇帝尤西里斯六世写了一本书。这本叫《欧东廷皇家典仪》的书有九百章,是他一生心血的凝结。
理想的做法是,浴紫而生的皇位继承人——皇太子从六岁开始用心学习这部典籍。这样,他有足够长的时间,将知识分解,一点一点地慢慢消化吸收,不至于一股脑儿灌到脑子里,那肯定会把这可怜的孩子逼疯的。但这并不是一个理想的世界。在过去的七十年间,共有五十九位皇帝。其中五十二位横死,只有三个皇帝在位超过一年。因此很有必要将对这部典籍的全面学习和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分派给宫廷大臣之类的人物,以减轻无敌骄阳之子的负担。但皇帝本人也没有轻松多少。他最少限度必须将三百七十二章精华内容融会贯通,不然整个帝国无法运转。
幸运的是,记得我之前提过,我的记性很好。我学习的最有效方式是大声地跟读。因此,李奥达斯伯爵将每一章都念出来,我跟着复述五遍。每天结束的时候,他会测试前一天学习的内容,我们俩都对我能记住那么多的内容感到很惊喜。除了背诵典籍,我还得进行仪态训练,练习端坐着让裁缝和鞋匠量体裁衣、了解当前国家大事的概要等。我还要观览皇帝应该认识的每个人的肖像,试图记住他们的履历、他们妻子孩子的名字以及各种或敏感或危险的话题。我居然还学到了我自己的履历,惊讶地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居然做了不少可怕的事。
李奥达斯伯爵告诉我的全是真的。现任皇帝之所以能登上皇位,是因为皇室其他的成员全都死光了,在两个主要派别掀起的九年野蛮战争中被屠戮一空。在最后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仅剩的最后两名对手也死了,他们手下的两支残兵败将别无选择,只能将皇位拱手让给皇室第三个分支的家主。这支皇室血脉全然不问政治,保持低调,最终得以幸存。这支的家主理所当然地登上了皇位,不料却在一个月后薨了,据说是死于一场高烧。顺位继承的是他的儿子。他精力充沛、颇具天赋,正是整个帝国翘首企盼的领袖类型。他让两派敌对的势力硬碰硬,互相撞得个头破血流才出手调和,最终统一了两派;他将反对派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他实行了一系列虽然野蛮却颇有创见的改革,将衰败的经济重新整合,赢得了人民的爱戴。他完成这一切只用了两年时间。之后的十年,他什么也不做,整日花天酒地。但他手下的行政部门很快就学会巧妙地将这一切掩盖起来。他们不得不如此,只要有一点儿皇帝失德的风声泄露出去,街头很快就会发生暴动。
“恐怕局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峻。”在一整天筋疲力尽的学习结束后,李奥达斯告诉我。当时我们正在享用肥得流油的羊肉大餐——我总得让自己的胃适应一下皇室饮食,要是在国宴上吐出来就不好了。“我们不在的时候,陛下的健康状况持续恶化,我们需要你的时间可能比预期的长。”
至于皇后,他告诉我,正在北方的萨尼布鲁。对外的说法是,她去那里开一家新的神殿及修道院。萨尼布鲁是一座山城,像鸟巢一样盘踞在山的巅峰,除了一条狭窄的蜿蜒小道以外,没有别的路可以进出。它距离此地有二百里远。“多谢。”我说。他笑了,告诉我别客气。
在典籍中,已逝的皇帝陛下对皇室礼服做了精确详尽的描述,我就不啰唆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不妨自己去查书。要不然,你就得接受以下不怎么令人满意的概述。
先着一件克莱米斯袍,然后穿一件迪维逊,最外面包着拉罗斯巾。拉罗斯巾就是那种装饰繁复的围巾,像南方森林里的那种能把人绞死的蟒蛇似的,在你身上紧紧地绕上六层。头上戴着硕大笨重的庞蒂提拉三重冕,皇冠上满是一串串用链子串起来的钻石和珍珠,垂在耳边,一动就发出叮叮当当震耳欲聋的声音。皇冠比骑兵军官的头盔还要重,而且你必须坐得笔直,不然它的重量会压得你脖子抽筋。左手执拉布兰杖—— 一根纯金打造的金光闪闪的巨大叉子,长两尺,重六磅。我考虑拿它当武器,但是我发现很难保持平衡。要是你拿它当棍棒使用的话,你只会扭了自己的手腕。执杖的时候要将它笔直地树立起来保持平衡,否则不到五分钟,你的整条胳膊都会麻掉。右手拿着一颗重得要死的王权宝珠。那球大得让你的手指无法舒服地抓着它,而且沉重无比,八磅重的纯金直接把你的手钉死在宝座的扶手上。如果你不小心把这该死的玩意儿弄掉了,噢,那你只能祈求上帝的保佑了。哦,别忘了那双齐膝高的,镶满红宝石的紫色(猜猜那是拿什么染出来的)御靴。鞋底有四寸高,纯金打造。穿着这种靴子,还要求你走路优雅轻盈,基本要做到足不沾地。
还得再提两点。一是不合身。整套冠服是三百二十年前为卡里尼库斯三世量身定做的。我推测,他是个又瘦又小,却有一双大脚的人。自那以后,这套礼服再也没有被改动过。对皇袍做任何的改动都是一种亵渎。
清洗皇袍更是被视为大不敬,因此这套礼服味道很重。我收回,更确切地说是臭不可闻。积年的烟味、腐臭的油味、汗味和尿味(因为一旦典礼开始,皇帝无论如何只能保持一动不动),他们第一次给我套上礼服的时候,我被熏得差点儿呛死。如果不仔细看,你可能看不到礼服上的血渍(有十七位皇帝被杀害的时候正穿着这套礼服),但皇冠上有一块凹痕,是李奥久斯二世被一脚踢死时留下的。凹进去的地方正好硌在我的左太阳穴上,让我头疼欲裂。
话说回来,一旦你穿习惯了也没那么糟糕。当然你得找到平衡点,而且保持绝对的静止。有一种坐姿能让整套冠服的重量由宝座的椅背和扶手承担,而不是你自己的背和手。而且如果你坐的位置精确的话,你几乎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唯一的缺点是,你看不清前面,因为皇冠的下沿直接卡在你的眉毛上,你前方的视野全都被冕旒挡住,就是那种像帘子般悬垂下来的小零碎。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在正式的宫廷典礼上,不言而喻,你看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观。听力也受到影响,除非每个人都愿意朝你大吼大叫,否则你几乎很难听得见。但道理都一样,在正式典礼上,听力比视野更多余。
(哦,我有没有说过穿着这套礼服很热?在夏天,你几乎要融化了。本来冬天会好一点儿,如果不是谒见室那世界闻名的地热系统让整个房间在冬天比夏天还要暖和的话。宫廷诗人常常提到皇帝那熠熠生辉的脸庞,那不是诗意的想象,是满脸的汗。)
“你要经常穿着这套礼服,直到看起来很自然为止。”李奥达斯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不行,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有整个屋顶压在你身上似的。拜托,保持背部平直,下巴抬起来。”
我恨死他了。除了在位的皇帝以外,谁也不能穿这套礼服,否则立即处死——克里格勒斯处死了他的独子,只因为他试穿了一下靴子——因此,只有皇帝才知道穿这套礼服的真实感觉。相信我,言语无法描述。
这套皇室礼服有一个大大的好处,几乎可以抵消所有的缺点了。在它的束缚下,逃跑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锁链绑不住我,但这一身束缚却能让我甩掉脑子里所有的如意算盘。幸好如此。要不是因为全身束缚让逃跑成为不可能的任务,我就算对后果一清二楚(在我首次隆重地驾临谒见室之前,李奥达斯好心地在我耳边悄声提醒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逃之夭夭的天性。
它还有效地消除了要命的紧张感。从门口走向王位的过程中,我根本没想到有一千二百双眼睛正盯着我。我全神贯注,保持直线前进,一边注意不要把那该死的王权宝珠掉到地上,一边还要不停地把腿抬起再放下,其间既不能绊倒也不能像哑剧里的巨人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好不容易走到王位坐下,我几乎喜极而泣,只想一动不动地坐到天荒地老,唯恐失去平衡。
(顺便说一句,皇帝的宝座就是个噱头。众所周知,在皇帝的御臀触及宝座的那一瞬间,宝座会奇迹般平稳而悄无声息地向上升起。有些人知道奇迹的背后是一件液压工程的杰作,由六百码长的管子和位于北钟楼上的水箱组合而成。但只有皇帝陛下自己才知道——因为胆敢坐上宝座的其他人都会被处死——当你升到最高处,在众人头顶以上十二尺的高度时,你正处于屋顶下方由蜡烛和油灯燃烧产生的烟雾汇聚而成的一池雾霾中。你置身其中,呼吸的全都是缭绕的烟雾。皇帝不咳嗽,也不打喷嚏,他只能沐浴在无以言表的辉煌里,竭力忍耐。)
“你瞧,”李奥达斯一边从我湿淋淋的脑袋上除下皇冠交给一名侍从,一边说道,“不算太糟糕,不是吗?”
幸运的是,我还说不出话来。另一名侍从正在用力把我的靴子拔下来。他很强壮,必须如此,我差点以为我的脚会先被扯掉。
“好了,”李奥达斯继续说道,“在下一次觐见之前,你有一个小时。你希望先把礼服脱掉,还是就这么穿着?”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真正的皇帝通常利用那宝贵的一小时审阅军事急件、来自辖区的报告以及情报档案等,在此基础上他必须做出与五亿人的存亡息息相关的决策。而我呢,我只能发出无助的呻吟,要求喝点水。
“最好不喝,”李奥达斯说,“水喝进去就得出来,如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皇帝陛下可不能在正式应答时尿裤子。你最好等到傍晚,那时你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这份工干了一个星期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个看似愚蠢疯狂的计划实施起来还挺容易的。坐在十二尺的高处,穿着一身的行头——上一周有将近十万人见过我,但他们实际上看到的是什么?也不是说随便找个人就行,我向你保证,因为皇帝在登上宝座以及离开宝座的时候,在他行进路线两尺的范围内要经过至少五十名朝臣,这些朝臣全都是熟悉皇帝陛下的老臣。但是,他只要做到面无表情,两眼直视前方就可以,而且在公共场合,一整个工作日算下来也不过说了大概二十个词。其实不然。李奥达斯跟我透露道,第一个星期基本上处于试运行阶段。他们只让我在必要的场合露脸,全都是官面上的人,还传出消息说我最近得了一场高山热,现在身体还不太舒服。他告诉我,下一周,他们将不得不把一些不那么正式的会议列入日程——咨议会、听证会、立法委员会的例会以及早朝(早晨你一睁开眼,就有六十七名最高级别的国务大臣围成一圈,坐在你床头)等。别担心,他补充道,具体该说什么话他们事先会告诉我,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问题。我只需要打扮得光鲜亮丽,保持状态,不要忘词就行了。我做得到的,对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就在我第一次单独接见维萨尼大使之前,侍从们正在拉直我的头发,给我上事关重大的最后一层指甲油,李奥达斯已经把我们在原棉交易方面的政策重复了九遍了,我突然问道:“你说过,她是知情人,是吧?我是指,皇后。”
他看着我。
“你向我保证过,”我说,“她知道我们的事,而且也批准了。”
他抿起了嘴唇。“部分是事实。”他说。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你刚把偷来的东西塞进包里,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什么意思——?”
“我们刚想出这个点子的时候,确实告诉过她。她是我们咨询意见的第一个人。不过,她否决了。”有人敲了两次联通两个房间的门。“时间到了,”他说,“你该上场了。记住我告诉你的关于限制性关税的事。”
如果不是整个过程我一直心不在焉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顺利完成第一次单独觐见的任务。我持怀疑态度。结果是,完事以后李奥达斯说我干得好。我看起来无精打采,心烦意乱,态度几乎接近于粗鲁;有时候又突如其来地答上几句,好像刚才人在千里之外似的。李奥达斯说,有那么一阵子,我还真的以为坐在那里的是他,而不是你。
“你撒谎。”我对他说,“你说她批准的。”
“什么?哦,那个啊,”他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已经把她拘在崇山峻岭之间。我们跟她说洪水把路全冲断了。再说,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撒谎,这不是你一辈子都在做的事吗?”
如果我手里拿着王权宝珠,我一定会狠狠地砸在他脑袋上,“这么说,她随时有可能从北方回来,然后她会见到我,那——”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她见到的只是她的丈夫,那又怎么样?我觉得你对他们的婚姻完全不了解。他们基本上算是陌生人。有整整十八个月时间,她连看都没看过他一眼,更别提回来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相信我,她连与自己的丈夫同处一个省内都不肯。”
恰在此时,两名来自萨尚帝国的火族僧人出现在赞吉安。他们坚守在宫门外不肯离开,要求觐见皇帝陛下。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每天有近百名上访者都在做相同的事,卫兵们挥挥手就把他们全弄走了。然而,火族僧人就不同了。鉴于皇室一贯以来的卫兵招募政策是,只招已被证实具有军事体验的外国人,皇宫的卫兵有一半来自火族。如果让他们对僧人动手,多半会引起哗变。值勤的军官百般无奈,只能迁就他们。他礼貌地把僧人请进城门楼,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
僧人问,你是皇帝吗?
他解释说,他是皇帝指定的代表,有什么话和他说就等于和皇帝说。经过一番隐晦的讨论后,其中一名僧人打开随身携带的布包,拿出一段腐朽的木头。
这段木头有男人的大腿那么粗,表皮松脆,上面满是窟窿。值勤官让他们别把城门楼的地板弄得一团糟时,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疯狂念头。他问僧人,等等,这段木头里有没有可能藏着那种甲虫?
以下的故事随之浮出水面。萨尚的历代皇帝——天帝的化身,火焰的守护者,一贯以来都对紫色情有独钟。一千年前,是萨尚人第一个从牡蛎壳里提取出那种次一等的紫色染料。等到梅尊廷染料面市以后,他们马上发现这种染料比起牡蛎壳的提取物要好很多,简直天差地别。他们对梅尊廷人在产品和原料方面的垄断大为不满,要知道梅尊廷的商队可是他们那些拥有大型舰队的特许海盗们最喜欢掠夺的对象。不出所料,梅尊廷人拒绝将染料直接销往萨尚帝国。在西面,他们有充足的市场需求,而且他们厌憎萨尚这个海盗的国度。为了获得梅尊廷紫色染料,萨尚人不得不和中间商打交道,不但价格贵得离谱,获得的数量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因此,皇帝奥托四世组建了一支由四十艘船组成的舰队,派遣他们去寻找一条绕过黑海岬和锯齿滩,直达遥远的染料产地的海上通道。第一支舰队无一返航。因此他又派遣了第二支四十艘船的舰队,接着是第三支。第三支舰队里有三十九艘没能回来,只有第四十艘船终于丢盔弃甲地回来了。船身密密麻麻地布满铜皮和锡皮补丁,断了两根桅杆,损失了近十分之九的船员。船长解释说,找到产甲虫的国家将甲虫弄到手并不难,但是把甲虫带回来却几乎不可能。这些虫子咬穿了装它们的容器逃了出来,把船都吃了。
奥托放弃了进口染料的打算,他把船分解成木料储存在一个石库里。几个星期以后,仓库里除了木屑以及饥饿的甲虫以外,什么也不剩。他只好把甲虫收集起来,小心翼翼地送往马大珊,一个位于南部海域的丛林密布的岛屿。到了如今,马大珊已经成为不毛之地,一棵树也没有了。他们建了大型的平底船,载满木材,直接送去岛上。有谁胆敢把虫子带回来就是杀头的死罪。这些染料被装在蜡油封口的瓶子里,由经过特殊训练的游泳健将从岛屿带回大陆。
这几名僧人被派驻到马大珊的火神殿。他们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半夜他们住的营房塌了,于是他们觉得受够了。根据他们自己的描述,他们等到天黑才游回大陆,一路上将一截断梁举在头顶。他们所求的(他们自称)不过是在北岛北边的旷野中找一块荒芜的土地——如果有选择,就选一座山——建立一个社区,在皇帝按照他们的建筑规格为他们所建的神殿里安静平和地供奉他们的神。作为回报,皇帝陛下可以得到这截断梁,和里面的甲虫。
幸运的是,值勤官本身是南方人,来自散落在贝洛伊萨湾沿岸的小王国中的某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产甲虫的国家,但他听过相关的传说……他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让他的手下在屋顶几个巨大的铅制蓄水池中挑了一个,切开一个口子,把那截受侵蚀的断梁包在麻布袋里放了进去,然后再把开口封好。他快速而机智的反应很可能拯救了整个欧东廷。木制建筑在这里是很常见的。回想佩迪卡斯四世在位期间发生的大火灾,再把房屋被侵蚀的速度放慢一点儿(只不过用人龙接力,水桶灭火的方式可灭不了这些甲虫),就可以想象这些甲虫可能带来的灾害。
然后他把僧人关进牢房,坐下来写了一份措辞有力的备忘录。碰巧他的上级军官出身商人家庭,对梅尊廷紫色染料很了解。他倒是什么也没写,直接从位置上站起来去找驻地司令。后者去找了市长,市长又去找了副议长,副议长立马召集了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由皇帝主持。
“我可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当我们从宫殿沿着长长的私人过道一路赶往议事厅时,李奥达斯对我说道,“召开紧急会议这种事非常罕见,只有出现突发状况的时候才会如此。我不认为——”
我的脚很疼,之前穿那双恐怖的靴子穿得太久了。幸运的是,紧急会议出现的时候,那本圣书已经写完了。因此,皇帝要穿什么、怎么坐,或者在皇帝进入议事厅前得在他脚下洒多少磅的玫瑰花瓣等,都没有规定。倒是有一些为计划好的正式会议准备的现成礼仪,但我们决定都不采用。